从接地气到接地府

　　《欢迎来到阴间舞台》
　　首场丧事演出因演奏《真的爱你》被家属追打
　　翌日，傅野起了个大早。
　　昨天听王建国讲关于这行的情况的时候他还有点期待，丧葬乐队吗，之前只顾着在各种地下音乐场所厮混，完全没想到还有更“地下”的路子。
　　摇滚之父都要从棺材爬出来一起嗨！
　　读乐写哀，总感觉会碰撞出很多新的灵感。
　　这种不着边际天马行空的想法刺激着这个在生活中可以算的上一直老实本分的年轻人，脱离学校后还能干这种出格的事情让他心里像点了一团火，急躁地、热烈地灼烧他的血液。
　　骑着共享单车前往“王子殡葬”的路上，他偶遇了开着汽车的厉寒，于是果断抛弃这辆平民宝马，一骨碌钻进副驾驶座。
　　这车看起来很有年头了，它的雨刮器永远比下雨慢半拍，像老式挂钟拖着长音的钟摆。当排气管开始咳嗽时，发动机震颤着跳踢踏舞。最昂贵的部件是后备箱里那捆尼龙绳，曾同时捆过他们的破音箱、不知道转了几手的调音台和唐晚拆得稀碎的鼓零件。
　　到了店里，唐晚已经在那了，仔细一看他们三个人都穿着一身黑白色。
　　老头已经背好他的唢呐和另外几个同样黑的看不清面容的大爷准备出发。
　　他们把车随便停在路口，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坐上店里的面包车出发了。
　　路况差得跟在海上摇晃一样，好不容易到了地方。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葬礼，这户人家只是在住的房子的门口用红蓝色的防水布搭了一个棚子，木板和铁架组成的折叠桌上摆着遗像，金灿灿的香炉里高低不平地竖着几炷香，灰白烟雾袅袅，模糊了照片里逝者的面容。
　　刚一到达，几位老头就很利索地在早已经为他们腾出的地方收拾东西。他们都穿着自己的深青色布衣，裤子统一成黑色，看起来很有秩序的模样。
　　散发着仓库霉味的乐器在手里叮当作响，还没等傅野他们找到一个好地方落座，乐声就响起了。
　　这是一段很常见的丧葬曲《哀乐》，贯穿始终的是唢呐高昂凄厉的音色，唢呐手腮帮鼓成气球，铜碗喇叭口被老人擦得发亮。黄铜哨片早被咬成麦秆粗细，却能在曲调里劈出带铁锈味的颤音。
　　厉寒皱了皱眉头，这种传统民乐不在他的音乐创作范围之内，听着框框当当的嘈杂器乐声，吵的他忍不住手伸进口袋里要摸烟。
　　看见他的小动作，傅野从左前方剜来一道白眼。
　　厉寒摸烟盒的手就这样插在兜里了。
　　这种丧葬场合早就满地都是烟头了，烟灰混着香灰漫天飘洒，其实根本不差他这一根，也不知道为什么傅野就爱管他抽烟，睡过几次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莫名其妙。
　　离他们很近的唐晚又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暗骂狗男男。
　　很快进入送丧环节，一行人在乐声中跟着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回走了一圈，滚烫的阳光给王建国的脸和身上蒸出一层猪油。
　　“喂——诶...救场是吧，乐器摆好了...诶，好。”
　　三人听见死肥猪接电话。
　　“你们谁会开车，有一个场子正好需要乐手，我们四个坐这辆小的去。”他从紧贴大腿的牛仔裤口袋掏出一串钥匙，向着傅野他们打招呼。
　　“我来开。”厉寒抢先一步抓过钥匙，不是他喜欢开车，因为他们中有两位是马路杀手，好死不如赖活。
　　一股脑挤进屁大的汽车里，四个人跟着导航绕山路到另一个县。
　　王建国在车上唾沫横飞地解释，什么正好有一单想要流行乐队来送葬的生意，死者生前很喜欢听粤语歌曲，是思想比较前卫的老烟民，原本要去演出的那队乐手在开车进山路的时候侧翻了，给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窗外的景色从自建房变成护林木，再变成自建房，果然这段山路九曲十八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住着这么讲究情怀的人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四个人喉头都翻起呕意。
　　乐器已经摆好了，但是没有插电的地方，只有一把木吉他配着一个麦克风，还有一架看起来跟这个镇子一样老的掉漆的爵士鼓。
　　赶鸭子上架一般的，傅野已经背起了那把木吉他开始调音，调音器跳动的数字可以看出这还是把走音严重的古董。
　　唐晚也很是艰难地坐在临时搬来的木板凳上，用挂在脖子上的鼓钥匙调试落地擦松紧，又摆正了几个通鼓的位置——虽然这质量打起来也分不清高低音的区别了。
　　厉寒没有乐器，没有电就没有键盘这种东西。
　　王建国把厉寒赶到中间去唱歌，他张扬的眉毛跳来跳去，拍拍厉寒的肩膀表示相信。
　　尽管厉寒一百个不愿意，他不喜欢站在舞台前让别人看，倒不是因为害羞什么的，就是怕遇到熟人。
　　最后为了避免成为“闲杂人等”，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站到话筒前，手在装有烟盒的口袋里狂搅。
　　早在车里他们就商量好要演奏《真的爱你》，粤音精选，传唱度这么高的一首歌想必不会踩雷。
　　“1，2，3，4。”随着四下鼓棒互击，木吉他声音和鼓节奏响起，为了平衡音量，唐晚几乎只用平时的三分之一力气在敲打。
　　话筒太低，厉寒曲着脖子别扭地加入自己的声音。
　　一投入演出中，大家就发狠了、忘情了。
　　这首歌也算锈钉乐队刚建队时候用来磨合的曲目，越简单的歌越是能体现一位乐手的基本功扎不扎实。
　　熟悉的旋律响起，在狭小仓库排练的画面又浮现心头，想到这里，他们脸上都露出“忆青春”的动容，傅野开始小幅度摇头晃脑，三人堂而皇之的在葬礼上迸发着激情。
　　刚进入副歌的第一段，台下窃窃私语的动静已经快要压过破木吉他能发出的最大音量。
　　唐晚透过擦片能看见台下观众的脸色铁青，她秀气的眉头皱起，难道这地方有什么宗教习俗不能唱这首歌吗？不会这歌是死者的什么绝对禁忌曲目之类的......
　　“滚下去！”“下台！！！”
　　“不是你亲爹走了所以你很开心是吗？！”“你有爹吗？”
　　“前面那男的参加丧事摆出高潮脸是什么意思？”
　　从四面八方扔来的有纸钱有垃圾，雨点一样砸在铺着破布的临时舞台上。
　　音乐戛然而止，突然唐晚的骂声比刚才的鼓点还大：“去你妈的！一破葬礼还粤语歌呢，去你妈的！”
　　“丧事，知道什么叫丧事吗？以后你家办丧的时候我提二十挂红炮去送！”为首的高壮男子应该是逝者的儿子，一股气憋得大脸通红。
　　“你死我前面我提一百挂！”鼓棒从唐晚手里飞出去，砸向暴动的人群。
　　烦死，虽然她也知道好像刚刚太高兴了，但她主打一个嘴上绝不吃亏。
　　见已经有人试图冲上台摔东西了，厉寒眼疾手快一手像抓小鸡一样拎起傅野，另一手扯住唐晚的袖子冲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出于人道主义还到处搜寻王建国那坨肥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这死肥猪早在台下观众表情不对的时候就钻到驾驶位发动汽车了。
　　“三个傻x！”
　　王建国中气十足的谩骂声从车里传来，他们赶在家属把金属椅子砸过来之前都上了车，四轮一溜烟跑没影了。
　　车里面剩下剧烈起伏的喘息声和王建国嘴里“啧啧”的口水音，他内心非常后悔因为贪财贪色对他们抛出橄榄枝。
　　而且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意淫的那种清冷小白花，脾气比炮仗还炸，明知理亏也敢跟别人硬刚，说不定乐队玩不下去是因为这泼妇性格太差了。
　　一边骂着，王建国一边又透过后视镜打量唐晚嗔怒的模样，得到一句“看什么看你也想死吗你的猪皮想必比你的破车更值钱”的辱骂后，眼珠子老实了十分钟。
　　“不好意思，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傅野装出很抱歉的样子说。
　　客气一下，确实没做好。
　　“不用再来了，钱也别想了，明天我就把你们那堆垃圾清走。”王建国咬牙切齿。
　　厉寒一句话也没说，早就知道这事不靠谱，他急着快点下车抽烟。
　　回去的山路还是同样弯弯绕绕，三个人在一辆车里用手机发消息。
　　肖邦弹贝斯：别干了吧，做不来啊
　　园长：那去哪里玩？
　　TW：拿去给猪配种都够不到b的玩意儿。
　　肖邦弹贝斯：随便玩，重新组个乐队而已，又不是没组过。
　　TW：还没进猪圈就看到猪了。
　　园长：唉，我还觉得这挺有意思呢，真不再试试？
　　肖邦弹贝斯：都这样了，你有能耐去说服他你上。
　　TW：黑山长毛杂种猪。
　　傅野无奈地瘫在副驾驶座上。
　　好不容易回来了，唐晚踢开车门就要走，傅野拉了她一把，接着双手比出“拜托”的姿势。
　　趁着管家公无暇顾及其他，厉寒已经把烟点上了，抽了几口夹在藏在手指间，三个人又推推搡搡地进了店里。
　　“老板拜托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下一次我保证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在路上傅野一头杂乱的卷发被山风吹乱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来像流浪狗一样可怜的眼神。
　　仔细看他的鼻子和嘴巴都跟姑娘一样小巧秀气，厉寒经常嘲讽他小娘炮。
　　傅野边求着边用脚在底下踹唐晚，娘的要不是你玩什么真性情也不至于第一天就被扫地出门。
　　唐晚背过身去白眼使劲儿地翻，脏话像啤酒泡一样在脑子里咕咕冒，却夹着嗓子说：“拜托了拜托了~”这种话，好像刚才粗犷的骂声不是从同一条声带里传出来的一样。
　　冷静，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唐晚和傅野其实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傅野的父母去世之后一直是自己家里在帮衬，她妈笑称“就当养了两个姑娘”。
　　在玩乐队这件事上看似是傅野一手组织的，其实她才是怂恿好友发帖的那一个，之后只要傅野做的决定不是很离谱，她都赞成。
　　厉寒不求人，厉寒猛猛抽大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四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傅野的手已经攀上王建国的胳膊晃荡。
　　王建国被整的没招了，确实上哪再去找一支愿意干殡葬的乐队啊？自己五十岁还在坚持创业真是辛苦了！
　　“你们回去上网看点视频，学一下人家怎么干的，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就当做买一张彩票了。
　　言语上的巨人傅野连声应下，拉着两位行动上的矮子很感激地鞠了一躬。
　　太阳快下山，今天就这样散场了，路灯还没亮起来，傅野磨厉寒开车载他回家。
　　汽车只能到小区的门口，傅野在路上睡着了，厉寒也没有叫醒他，而是下车去外面抽烟。
　　打火机刚按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敲窗户的声音，一回头碰上傅野警告的眼神，这小子有自动索敌功能！
　　他又把烟塞了回去。
　　“上去坐坐。”傅野从另一边下来，拽着他的衣服就往小区里面走。
　　厉寒知道要办那事了。怪不得一直不让他抽烟，早就算着呢。
　　他假装推拒，“你不明天还上班么？”
　　“又不是第一次，装那么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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