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体·共生

　　火锅店的热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窗外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红油锅底在铜锅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裹挟着花椒和辣椒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纪屿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两只碗——一只盛着他惯用的蒜泥香油，另一只则是简单的生抽加葱花，那是“纪玙”偏爱的口味。

　　“纪哥，快尝尝这个毛肚！七上八下正好！”实习生小林夹着一片涮好的毛肚，不由分说地放进他碗里。

　　纪屿笑了笑，夹起来咬了一口，脆嫩的口感混着香油的醇厚，确实恰到好处。“不错，你也多吃点。”他说着，顺手夹了一筷子纪玙爱吃的嫩牛肉，放进那只生抽葱花碗里，像是在替对面的人“先占个位置”。

　　同事们正聊得热闹，话题从下午的提案一路飘到公司新入职的实习生，又拐到最近上映的电影。纪屿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空位。那里放着一只没开封的餐具，碗沿还沾着一点刚上桌时溅到的水珠，像一滴凝固的泪。

　　“说起来，纪哥，你和纪玙到底谁是哥哥啊？”小林突然好奇地问，“我们都猜了好久了，有人说你是哥哥，因为你看起来更稳重；也有人说纪玙是哥哥，毕竟他偶尔来送文件时，总觉得比你温和些。”

　　沸腾的锅底似乎顿了一下，周围的笑声也轻了些。纪屿夹着羊肉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把肉滑进锅里，淡声道：“我是哥哥。”

　　“哦——”小林拖长了调子，眼里的好奇更甚，“那你们俩从小就这么默契吗？连工作都在一起，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差不多吧。”纪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敷衍，“他性子软，小时候总跟在我身后，什么都爱学我。”

　　其实他知道，不是纪玙学他。是他需要一个“纪玙”来承接那些他不愿示人的情绪——比如提案前的紧张，比如被客户刁难后的委屈，比如深夜加班时的孤独。纪玙是他的镜子，照出他柔软的那面；也是他的铠甲，替他挡住那些不敢直面的锋利。

　　“那他今天怎么没来啊？”另一个同事随口问，“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应该一起庆祝吗？”

　　纪屿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番茄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有点感冒，在家休息。”他说得很自然，仿佛纪玙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会生病的家人，“我等下打包点清淡的回去给他。”

　　同事们了然地点点头，没人再追问。火锅的热气重新将话题蒸腾起来，大家又开始聊起下周的团建计划，笑声和筷子碰撞的清脆声响混在一起，填满了整个包厢。纪屿端起杯子喝了口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若有似无的涩。

　　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从大学毕业那天起，他就开始用无数个“纪玙在忙”“纪玙生病了”“纪玙今天有事”来圆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的谎。他甚至给纪玙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偶尔会发一些风景照或者书单，头像用的是他某次出差时拍的侧脸剪影——逆光的角度，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像一个永远不会露面的影子。

　　有一次部门聚餐，一个喝多了的同事非要拉着他视频连线纪玙，说要“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双胞胎弟弟”。他当时心跳得像要炸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借口“纪玙早睡了，怕吵到他”才混过去。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坐了很久，直到天快亮时，才听到纪玙的声音在耳边说：“别害怕，我一直在。”

　　是啊，一直在。在他加班到凌晨时，会“提醒”他桌上的咖啡凉了；在他和客户争执时，会“劝”他先冷静下来听对方说完；在他看着别人三五成群时，会“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沉默。

　　火锅吃到后半程，大家都有些撑了。纪屿叫服务员打包了一份不辣的菌汤锅底，又加了一份纪玙爱吃的娃娃菜和豆腐。“纪哥真是宠弟狂魔啊！”小林笑着打趣。

　　纪屿没反驳，只是把打包袋拎在手里，指尖触到袋子上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了些。

　　走出火锅店时，夜色已经浓了。地上的积雪被行人踩得脏兮兮的，化成一滩滩泥水，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纪屿裹紧了外套，拎着打包袋往地铁站走，影子被拉得很长，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像在和他并肩同行。

　　“刚才小林问我们谁是哥哥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笑我？”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明明是你总学我，还让我背锅。”

　　空气里没有声音，但他仿佛能看到纪玙无奈的笑——和他自己的笑容一模一样，只是眼里多了些纵容。“好了，我知道你没笑。”他又自己接了话，脚步慢了些，“刚才那锅嫩牛肉煮老了，下次我们自己在家涮，我买最新鲜的。”

　　地铁站的风很大，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纪屿拉了拉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候车的人不多，大多低头刷着手机，彼此间隔着安全的距离。他找了个角落站着，目光落在对面的广告牌上——那是他们团队之前做的一个公益广告，画面上是一群孩子在雪地里奔跑，笑容灿烂得晃眼。

　　“你看，我们做的东西还挺好看的。”他轻声说。

　　地铁进站的提示音响起，带着呼啸的风。纪屿跟着人群往前走，手里的打包袋晃了晃，里面的汤还冒着热气。他知道，回到家后，他会把汤倒进锅里重新加热，然后盛出两碗——一碗自己喝，另一碗放在对面的椅子上，直到凉透。

　　就像雪落了会化，汤热了会凉，他和纪玙的“存在”，本就是一场只有自己能懂的循环。没人能拆穿，也没人能介入。

　　地铁门开了，他抬脚走进去，身后的影子也跟着进了车厢。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好像看到对面的空位上，坐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对着他，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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