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

作者:白九卿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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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业债


      简策怎堪紫毫记,七弦调得商声音。
      恍闻虎啸伴旧赋,原是蜃烟乱绿绮。
      ——题记
      壹
      建安十三年。
      “这曹孟德,口气倒是不小。”孙策轻笑了一下,抖了抖那张隔江而来的战书,上面代表曹操的印绶,鲜红而刺目。
      他等这一场决战已经等了十年。
      孙策用十年,按照那人所期望的,学会了仁善,沉淀了稳重,收敛起自负。
      十年的时光,没有消磨去孙策的斗志,反而让他学会了磨砺爪牙,安静蛰伏,不到一击制敌之时绝不出手,如同深林中的猛虎,前扑的下一秒就是狠狠咬住猎物的咽喉。
      “这场仗,我们赢定了。对吧,公瑾?”孙策低声喃喃。
      一旁的人闻言略略有些色变,静默了几秒,上前请示道:“主公,刘玄德等人,该怎么处置?”
      “刘玄德等人不过残兵败将,还想联盟?”孙策说到这,又笑,“姑且先晾他们几天,再做打算。”

      贰
      建安三年。
      周瑜睁开眼,呼吸到的,不再是阴间浓郁冷清到凝固的空气,耳边,不再听闻忘川吞骨噬肉的河水奔涌之声,与日夜不休的孤魂惨叫,脚边也没有焦灼到乌黑的泥土。
      他花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人间,红尘烟气包绕着的人间。此处,是离开久到快要忘记的吴侯府。吴郡的吴侯府,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吴侯府,而不是梦里虚幻又不可深窥的地方。
      是了,现在是建安三年。
      一如约定,他回来了。
      周瑜起身下床,整理衣衫。入手的是柔滑的吴地锦缎,绣纹繁复,制式齐整。如此慷慨的赏赐,是那人的手笔,也是那人的品味。
      他说,公瑾兵甲加身,未免显得太过冷厉。只有这褒衣博带,大冠高履,才衬得出秀骨清像,端的是君子温润之姿。
      周瑜给自己倒了杯水,白玉瓷的杯子紧紧捏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杯中的水是冷的,但再冷也冷不过忘川水的刻刻冲刷。
      周瑜出神出得厉害,连门“吱呀”一声开了也未听得。直到被来人猛地一下扑倒在榻上,才回过了神。
      周瑜不敢眨眼,他怕一眨眼,眼前这个人,就会如同蜃烟般消散无痕。
      入目的眼眸,微微泛着些光亮,黑色的长发自脸庞边滑下,如柳梢般落在了周瑜的脸上,撩拨得微微发痒。嘴角似有似无地勾着,像是一直带着笑,又添了一抹狡黠。常年握着兵戈的双手,此时一只撑在榻上,一只抓住了周瑜的手腕。
      剑眉星目,薄唇带笑。
      久远得快要忘记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好久不见,公瑾想不想我?怎么还失神呢?回神了,回神了。我就那么帅,让你看呆了不成?”孙策有些奇怪周瑜的呆滞,只当他是睡觉睡得魇住了。
      他正打算放开手腕,轻轻拍拍周瑜的脸,却没想到反被一把握住。借着力,周瑜一下子亲了上来。
      两人软和的唇猛地撞在了一起,孙策的舌头灵活得像一尾讨食的鱼儿,倏忽一下,便溜进了对方潮热的口腔里。感受到异物的入侵,周瑜也带着点侵略性地,发泄般地,像是猛兽撕扯血肉般咬了咬孙策的唇,浓郁的血腥味突起,随着津液在齿间碰撞开来。
      两条舌头如□□的游蛇般相互纠缠,又游过坚固的牙齿,游进柔软的口腔中,四处逡巡,一点一点舔舐过每一寸可以触及的柔软。
      鼻尖像亲昵的猫儿般相互磨蹭着,近在咫尺的气息若春风般轻拂,进而渐渐急促起来,如同脱水鱼儿的凌空甩尾,一下一下没有停歇。
      周瑜用舌头勾勒着轮廓——熟悉的,温热的,不会再消失的。他同时感觉到自己手里紧紧抓住的,是一刻不停都在跳动的脉搏,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再也不想放手。
      孙策凝视着周瑜略略有些飘忽的眼神,还有因为激动而染上了绯色的眼角,他不由地身子往下压了压,加深了这一个绵长的吻。
      末了,孙策安抚性地舔了舔恋人的唇瓣,两人方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孙策的手腕在刚才已经被抓出了五道紫青色的痕迹,待周瑜放开后,他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又与周瑜十指相扣。
      周瑜的手是冰冷的,好像不带一点人气。于是,孙策将它握得更紧了些。
      孙策侧身,将周瑜揽进了怀里。两人身量相当,榻上又有些窄小,坐起来难免有些别扭。孙策不知周瑜今日是怎么了,竟会如此失态。
      他感受到怀里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就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周瑜的背,权作抚慰。
      周瑜将头埋在孙策的颈间,许久没有说话。
      安静了良久,孙策才听见一句闷闷的说话声:“伯符……你不许死……”
      “嗯,绝对不会的。”孙策应道。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死……”
      “我答应你。”
      孙策将十指扣得更紧。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

      叁
      是夜,等孙策接到禀报,赶去监牢,周瑜已经在擦拭古锭刀。
      幽暗昏沉的牢狱里常年不见阳光,本就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现下还混杂着些微热气的血腥味道,惹得人无端心生不快。
      孙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一脚踏在印晕开血液的深棕色土壤上,他抬手屏退了还想上前禀明情况的狱卒。
      周瑜就站在监牢黑暗的角落里,神色晦暗不明。
      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还有一个已经停止涓涓流血的死人。
      孙策略略扫了一眼那具尸体,粗布衣服本已破旧不堪,现在还染上了快要干涸的深红到发黑的血迹,显得愈发斑驳。
      许贡的表情停留在见到周瑜的第一刻,也是最后一刻——布满血丝的眼珠突瞪出来,嘴巴大张着,嘴角挂着因为惊吓而流出的唾液。他蜷曲着,干瘪的手指甚至将地面抓出了深痕,整个人的状态,就像是砧板上面临最后一刀的鱼。
      致命伤在胸口,贯穿的一刀,一击毙命。
      孙策了解周瑜的刀法,也知道他能用三分力气做完的事情,绝不会用四分。
      他一直都有着和他外貌不相符的武力。这也是为什么在战场上除了孙策,周瑜也被敌军避如蛇蝎的原因。
      他们俩是相似的,面对敌人,从不手下留情。
      孙策开口道:“我押着许贡,本想以儆效尤,不料公瑾先动了手。”
      白天的时候,冷静下来的周瑜向孙策问了许贡的下落。孙策随口一答,也未放在心上。却没料到,等晚上再见到许贡,对方已经变成了一滩毫无生机的烂肉。
      周瑜收刀入鞘,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从黑暗里缓步走出。
      烛火一点点照亮了他的脸,棱角分明,长眉舒展,墨黑的瞳仁看不到一丝温度,像是两潭无波的死水,鼻如刀刻,微抿着唇。
      “是瑜僭越,还望义兄海涵。”
      “无事。只是这种脏活,还是让部将去做就好,何必劳烦公瑾亲自动手。”
      “自己做事,总是更放心。何况,此人一天不死,就多一天祸患。”
      孙策隐隐觉得周瑜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身量,眼前之人明明白白的就是周瑜周公瑾,但给人的感觉却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孙策所熟知的周瑜,是君子端方,看似润泽,实则暗藏锋芒,带着吞并天下的野心与朝气。可现在看到的他,却像是经历了重重重压,又隐忍不发,如同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就算扔再多石头下去,也听不到水花溅起的声响。
      见惯了战场的生死,孙策觉得周瑜身上也带着一股死气——那种绝处逢生之后,满心的不敢置信与空落交织而成的死气。
      孙策大步向前,伸手按了按周瑜的肩。
      “有事的话,别瞒着我。”
      “不会,伯符还请放心。”周瑜道。
      那一瞬间,孙策觉得自己熟悉的周瑜又回来了。

      肆
      建安五年,年初。
      鲜血如飞花般四溅,青灰色的石砖地上点点红梅绽开,古锭刀刀尖下垂,粘稠的液体顺着血槽一点点向下滴落,逐渐积成了一个小坑。
      一旁的婢女惊骇得手中的茶壶都砸了,面如死灰,躲在廊柱后瑟瑟发抖。
      在席的少数文官也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而其余武将大多也变了脸色。大家都齐齐地看向堂中的周瑜,以及倒在他身旁的那具老人的尸体。
      张昭铁青着脸色,气得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周公瑾,你这是什么意思!二话不说就提刀杀人,你把这吴侯府当成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哪天你就要提刀杀了主公!”
      “张长史……”坐在旁边的孙权连忙出声劝阻,“公瑾哥他,他……”
      孙权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张昭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语。
      坐在中央的孙策瞥了一眼弟弟和张昭,开口道:“子布稍安勿躁。公瑾做事,总有他的道理。”说完,便向周瑜示意。
      “此人名于吉,原是一山野老道。不日前,至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符水以治人病,信者颇多。此子妖妄,能幻惑众心,远使诸将不复君臣之礼,近使百姓不顾讨逆之德,不可不除。故瑜令收而杀之。”
      男声朗朗,字字铿锵,让人辩驳不得。
      “既是如此,公瑾何必于大堂之上,直接杀人取命?”
      孙策直直地看向周瑜的眼睛,妄图看出些什么。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行为处事,时而乖张狠戾,时而矜重周密,恍若两人。
      “杀鸡儆猴耳。”
      周瑜微笑,回望孙策,不躲也不避。话落,他用目光环视一周,所到之处,有人悄然别开了头。
      兴许是特意准备,周瑜今日除去了腰间玉佩,一身玄衣,再多的污浊沾惹上去也是不明显。
      但孙策一向来都知道,周瑜生性爱洁。
      他眉峰微聚,开口道:“来人将这打扫了。攻打江夏之事,稍后再议,散了吧。”

      伍
      建安五年,二月。
      “现在张子布逮着我就说你恃宠生娇,僭越专权,叫我时时警醒,敲打敲打你。就算我俩是总角之交,也不可放任你胡乱作为。他说这话的时候,活像是要吃人。”孙策说话时不愠不喜,“现在公瑾你的风头,可都要大过我这个吴侯了。”
      周瑜垂眼,低头拨着蚕丝琴弦,乐声一下停顿,又接上。
      “主公,这是在忌惮我?”
      “噗,什么话?”孙策首先绷不住了,“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么?”
      孙策说着,就凑到周瑜的跟前,轻啄了一下他的唇,接着,又在他的脖间轻嗅了几下。
      “公瑾近日可是换了熏香?”
      “嗯,添了白芷和酸枣仁。伯符鼻子很灵啊,这都闻得出来?”
      “你啊,就是思虑太重,少想点有点没的,知道不?”孙策伸出右手手指,揉了揉周瑜眉心。
      “只要你别乱来,我大半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我又不是仲谋那混小子,能乱来什么。”孙策笑嘻嘻的。
      周瑜懒得理会孙策,细长的十指划过琴弦,舒逸而安远,彷若兰叶沾露,鱼戏风盖,悠悠邈邈,发旷心神。
      “伯符,此次攻下庐陵,我就留守巴丘吧。”
      孙策收了笑,定定地看着周瑜。
      周瑜手下不停,抚琴依旧。
      “好。如此,也可以让张长史别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了。何况,庐陵重地,交给你,我才放心。”

      陆
      建安五年,三月末。
      春日降临在江东的土地上,嫩草初现,鸟语叽喳,迎面而来的风都是暖的,驿道边的树木已经孕育着待放的花朵。
      春天,一切都是新的。
      一切都从头开始。
      周瑜夹紧马肚,伏低身子,耳边风声萧萧,嘶鸣古道。这大概是记忆里,他第二次骑马奔驰在庐陵与丹徒的道路上。
      上一次,他还曾怀着希望,希望那只是孙策又一次诱敌的玩笑。然而等真正回到吴郡,一副乌黑的棺木才是冷冰冰的现实。
      全城缟素,幼弱无威的新主,不断的丧礼和哭声,和紧接而来的兵变、叛乱、内斗,一样样都让人应接不暇,无心悲伤。
      而这种事,这辈子,绝对不能让它发生第二次!

      周瑜抵达丹徒时,守城门的士兵并不认得他,谁都不知道他偷偷离开了巴丘,就连孙策也被蒙在鼓里。他将马留在了客栈,乘着昏黑的夜色,避开巡逻的守军,潜入军营。
      吕蒙做梦也没想到,堂堂中护军,兼任江夏太守的周瑜,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营帐里,还知道自己叫子明。他激动得都有些结巴了。
      “明白了吗?”周瑜温言问道。
      “明,明白了。”吕蒙忙不迭地点头,“明,明府交代的事,子,子明一,一定做到。”
      “明日辰时,西城门外候着,游猎而已,人不用太多。此事决不能让吴侯知道,记得了?”
      “是,子明记住了。”
      孙策和周瑜的关系,好得人尽皆知。吕蒙心里很是奇怪,为何中护军回来的事要瞒着吴侯,但吕蒙想,中护军这么做,总有自己的理由,不必多问。
      此时已是四月仲春时节,丹徒山的草木茂密繁盛了起来,晨光曦微,周瑜骑着一匹精良的俊马轻蹄点露,穿林而去。随行的士兵很快就找不到周瑜的影子。
      周瑜挽着弓,策马漫步在林间,他假意寻找合适的猎物,实际上,他早就发现了躲在暗处的三人。
      周瑜懒得多话,银色的箭光带着无边的杀意,划破早晨的薄薄清雾,直直地射了出去。
      “唔。”一人捂住喉咙,发现周瑜的惊喜与死亡突降的惊恐,就这么混杂着凝固在了脸上。
      箭术超群,面容俊秀,又轻而无备的少年将军,定是孙策无疑。
      那么……

      当年的周瑜想,孙伯符真是个笨蛋。区区宵小之辈,都能将堂堂讨逆将军逼入绝境,实在是阴沟里翻船。
      不过,现在的周瑜感受着心口突如其来的剧痛,心想:
      这下,不知道会被义兄那个笨蛋,嘲笑到什么时候呢?

      “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治不好人的,都给我滚!”孙策在厅中大发雷霆,面上血色尽褪。旁边一群医官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
      当周瑜被抬进吴侯府的时候,孙策只当自己在梦中。
      他梦想的两人再会,可以是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可以是和煦春日的对歌风月,也可以是跨土封疆的君临天下。
      可偏偏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止不住的血,尽染衣衫,曾经策马执剑的手,冷冷冰冰。
      胸口那道狰狞而扭曲的伤口,锐利的箭头紧紧咬合纠缠着骨肉,如同腐朽的枯藤那样,虬枝盘曲,繁乱的根系深深扎进新鲜的血肉,贪婪又饕餮地吸食着生命。
      鲜活与腐朽,
      死亡与生存,
      本就只有一线之差。

      “这箭怎么就拔不得了?!”
      “这,这箭正巧射在心口。医,医书上说,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也。万一,这箭没拔对,这魂可不就……”
      可不就散了……
      医官支支吾吾不敢再说下去,生怕触了讨逆将军的霉头。
      孙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他已经一宿没有歇息,看着这些医官忙进忙出。
      这伤的凶险,他不是不知道,就算救不回来,也不是这些医官的错。
      可他恨就恨,自己的无力。
      药石无医,岐黄无用。
      生死当前,人力微薄。

      “主,主公!中护军他醒了!”
      闻言,孙策眼睛一亮,冲进了房间里。
      医官尽数都退了出去,留下一盏烛火明明灭灭。
      周瑜本是灰白的脸色,被烛光映照着也有了些许生气。
      胸前的伤口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浑身瘫软而又麻木。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影影幢幢的,并不真切。
      他感觉到有人握上了自己的手,带着温暖与阳光。周瑜尽力回握了一下,但孙策感受到的,只是一块寒冰的微微颤抖。
      “伯……伯符……”周瑜的声音干涩而僵硬。
      “在,我在。”
      “仲谋……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是……可塑之才,足以……安守……江东基业……鲁子敬……为人方严……临事不苟……可以……代瑜,然其……或过于……拘谨严慎……”
      孙仲谋,鲁子敬,吕子明,凌公绩……
      周瑜断断续续地说着。
      孙策听着这一个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眼眶有点干涩。
      “曹操虎狼之心……你我皆知……而刘备刘玄德,虽待人宽厚……亦非池中物,不可小觑……”
      “公瑾,这些话日后慢慢再说,何必急于一时?”
      周瑜勉力摇了摇头,接着道:“至于……伯符你,待人处世……切莫大意,不可再……鲁莽轻率……”
      后来呢?
      孙策浑浑噩噩地回想,公瑾怎么就不说话了呢?他握着的手,怎么就越来越冰,越来越僵硬,再不复抚琴时的灵巧了?
      谁?谁在哭着说,哥你放手啊,公瑾哥已经去了。
      府上怎么来来往往俱是缟素丧衣?
      为何还听闻街上亦有悲声恸哭?
      建安五年,四月四日,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淋落在丹徒的黑白屋瓦上,淋落在城外翠绿山水间,许久,许久,都没有停歇。

      柒
      阴间,地府。
      阎君的居所,幽幽阴气环绕。此处是忘川河的源头,滔滔的河水从此倾泻而下,如珠玉迸溅,但若触及,轻则血肉不存,重则魂魄四散。
      因此,鲜有游魂野鬼会不识相地来这,除了那个怨灵。
      阎君是在忘川河畔看到他的,估摸着在人间也是个俊逸出尘的人。可如今,先不说一身锦缎华服残旧破烂,仔细辨别,才看得出吴郡绣娘精巧绝伦的平针绣法。过肩的细软黑发随意披散着,束发的金冠不知丢在了何处,一双灵动的丹凤眼,如今一只已经是血肉模糊,一道蜈蚣般的刺目伤痕,从右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更不用说手上,身上,各种伤痕或深或浅,或已经结痂,或在腐烂流脓。
      “执念那么重,都未成魔。” 阎君啧啧称奇,“地府的规矩,你既然能找到我,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

      “你要救的人,杀孽过重,业债太多,就凭杀了那本该位列仙班之人,丢魂失魄都是轻的。”
      “既要改命,就替他还了他的业债。”
      “没有别的办法。一报还一报,这方法公平得很。”
      “你不后悔?”
      “伯符恩重于我,何来后悔之说。”
      阎君弹了弹手边白烛燃起的青色烛火,火光顺势向上跃了跃。
      凡人啊,就是麻烦。

      捌
      建安十三年,赤壁。
      冲天的火光,将夜里的江面照得宛若白昼。站在甲板上的孙策,只觉烈烈风烟裹挟着灼热火气铺面而来。
      时时刻刻都有最新的军情在船与船之间穿梭,最终到达孙策的耳边。
      曹军节节败退,吴军步步紧逼。
      不远处,战船半沉入江,桅杆重重倒下,砸起重重的水花,又将连绵的战火,烧向了另一艘战船。
      鼻息间,都是呛人的硫磺味,耳朵里,充斥着喊杀声、爆炸声。这些都刺激着人们的神经,麻木着人们的神经。
      互不相识的军士,挥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器,狠狠地砍向敌人,或者被下一个敌人砍倒。他们不停地挥砍、绞杀,仿佛没有尽头。
      血液和火焰,都是同一种红色,蒙蔽着人们的双眼。

      漫天的火光映照在孙策的眼中,像把整片江夜都融进了他的瞳仁。
      年少时说过的话,隔着十余载的时光,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总有一天,我会和爹一样,当上将军,统领千军,终结这乱世!”
      “好啊,到时候这天下,将无人不知你我姓名!”

      玖
      阴间,地府。
      新亡的魂灵由鬼使领着,走过寸草不生的焦土小路,路边偶尔会飞起一两团蓝色磷火,照亮一小段前路。
      通常,魂灵都是安静并且沮丧的,很难立刻接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事实。但这次,队伍中有个面容俊丽的将军模样的鬼魂,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唉,兄弟,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鬼使本来不想回答的。奈何那个魂灵喜气洋洋,又烦个不停。
      他无奈地看着这个死了都不消停的魂灵,道:“要问人,去找奈何桥边的孟婆。”

      孟婆一袭红裙,白玉簪卡在黑发间,雪肤媚眼,鲜活得不像是阴间的人。纤纤玉手捧过一碗泛着异香的清汤:“喝了这碗汤,前尘往事俱成空,又何必在意今世寻而不得之人。”
      将军笑着推拒。
      孟婆叹了口气道:“曾有一痴人,不肯投胎,硬是渡过忘川河,求了阎君,最终也不过让他想救之人多活了十年。自己却落了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所以呵,不若喝了这碗汤,来世投个好胎。今生什么忘不掉的事,于来生,都不过泛泛红尘而已。”
      孟婆盈盈笑道,眼波流转。
      “这位小哥,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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