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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潼关/傀儡/混沌
武潼关的病,起初都以为是一场普通不过的伤寒,休息几天,吃几贴药,养养就好了,谁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来蜜臣意识到这个病非同小可的时候,武潼关已经摸不到脉象了。
淡黄色的蜡烛噼里炸着灯花,响在死寂无比的屋子里,春风裹着冬雪消融的料峭寒意,外面野草在冒新芽,乳燕呢喃,甚至她都能感受在地在吐气呼吸。
武潼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掉线的旧衣衫,头发却是努力洗干净,绞干,清清爽爽落在她肩头。
烛火摇曳在黑暗的屋内,来蜜臣坐在她床头,一语不发,那很少表露感情的脸,也藏匿起半张脸在暗影里,假若她的手不握住她,她甚至都快怀疑自己已经陷在走马灯里,见到的不是她,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武潼关喉咙发涩,咽了咽口水,她很想要来蜜臣抱着她,想要点活人身上的温暖,但说出来又觉得冒犯唐突。
来蜜臣转身离开的时候,武潼关终于忍不住了,她没办法忍受孤独的死亡,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躺进棺材里,她不想死,好不容易买下来的院子,还没见到今年的苦水玫瑰开花,她不要死。
“城主,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下去,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过下去,我不甘心…”
武潼关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她跟来蜜臣的关系,还没好到跟家人那样可以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何况她还没有报酬给她。
富有一城的大人物,怎么会缺东西呢,只要她想要,没有得不到的。
是啊,如此富有的人,一定会有办法去结识仙门的修士,她们随便一点丹炉灰都可以救她的命。
“城主,救救我,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不想因为一场小病就死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生过大病,难受了就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我不会死的。”
武潼关哭着的眼泪打湿了来蜜臣的衣袖,她安慰自己似的,“整个东疆没有比我更会养花的人了,城主你救我一命,我这辈子都替你养花,不要报酬。”
来蜜臣那张阴冷淡漠的脸,随着她弓腰,慢慢对上她的脸,语气很轻很浅。
“我是个凡人,没有修为,距离此地最近的道门,需要来回五日脚程,我会带药回来。”
武潼关其实预感到自己要死了,她害怕,惶惶无措,想起奶奶死掉的那一天,家里什么都暗沉下去,像蒙上死亡的灰尘。
她喜出望外看着来蜜臣,眼泪终于不再流下,她畏惧自己要死去,对于活下去的执念,早就盖过去了恐惧。
她紧紧抓着来蜜臣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稻草,“我等你回来。”
来蜜臣从来没有如此急躁过,面色无常的脸,压着沸腾的冰川融水,披星戴月,跑死了很多匹良驹,她跑到武潼关身边,抢着把药喂给她。
武潼关费力把仙丹吃下去,像剌嗓子,来蜜臣后知后觉拿着水喂给她。
来蜜臣没去雕自己的木头,她坐在武潼关床头,屋子里的摆件,还有琉璃罐装着的五谷,跟各类色彩艳丽的豆子。
都是她借乔迁之喜送给她的礼物,来蜜臣很想听武潼关说会儿话,恐惧像一只暗影里突然跑出来的鬼爪,扣住了她,不许她离开。
武潼关病恹恹地躺在那,来蜜臣绞好温热的手帕,替她擦拭身上的汗液跟皮肤分泌的油脂,呼吸声一个比一个低,似乎都怕吹灭蜡烛。
挨到后半夜的时候,武潼关似乎并不想要来蜜臣离开,她第二次抓住来蜜臣的袖子,喑哑的嗓子发出呼噜呼噜的怪声。
“别走好不好,我害怕,可以留下来陪我吗?我真的好害怕,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想要你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来蜜臣转过身,语气压地很低,带着暴怒前的阴沉。
“他们骗我,给了我假药。我要杀了他们。”
说完,她又不自觉把语气放地柔和起来,但武潼关剧烈咳嗽,死死攥着她的袖子,不许她离开。
“我知道将死之人很不吉利,可是我害怕,我才刚过二十岁生辰,算命的阿婆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岁,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死,还死得这么早,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求求你别让我一个人待着,我的房子给你,你陪我,可以吗?”
武潼关吃下那一粒丹药,似乎回光返照了,面色红润起来,也露出几分活人气息。
从墙上踏青图里钻出来的黑雾,化作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女人,她站在来蜜臣跟前,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嘴型轻轻动了动。
——魂魄散了。
来蜜臣像是被丢进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木船,怒涛汹涌,她始终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好想变成任何一种长着翅膀的东西,快点飞过去,回到她栖息的树枝上。
“城主,我想火葬,我不想埋在地底下,被蚂蚁咬蛇鼠啃,我想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还能看见我的花。”
武潼关有些糊涂了,她靠在来蜜臣膝上,喊着娘,眼泪打湿脸颊,哭得重影,一室寂静,只有武潼关的啜泣声。
来蜜臣摸着她的发丝,想起死去的嬷嬷,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唱起了那一首很漂亮的哄睡曲,有明月蒹葭,有春花夏树,还有烛火下,母亲的眼睛。
来蜜臣从未如此感激自己的好记性,虽然不会唱,但是能一模一样照搬出来,听过的所有歌谣都变成书,存档在脑子里。
武潼关咧开嘴,笑了起来,她摸着来蜜臣钩破的袖子,拈着一朵挂在破洞上的苍耳。
“唱错了,我娘唱的不是这样样。”
来蜜臣很想哭,但是想起母亲,她又收起眼泪,手摸着武潼关的脸颊,“你唱,你教教我。”
武潼关无力地松开手,脖子也软了起来,像一只盛放不住魂魄的口袋,黑亮亮的眼睛,只看着床帐子绣着的苦水玫瑰,“如果有下辈子,我就不是我了,我会不记得的,可是我还没活够,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没办完。”
她连抬起眼睛去看那些花都没力气,来蜜臣静静看着她,将手贴在她的颈侧,余温热着她的手指,像是火塘里残存的火星子。
“城主,我又后悔了,我不想火葬,我想埋在花圃里,再过几个月,就该到花期,我还想跟我的花待在一起,在那里也能晒到太阳。”
严承继续抽出自己的修为,替武潼关护着那些快要散成沸水里的熬煮的魂魄,替她续命,起码得续到天亮,她悄悄支了一盏熏花的笼子,如果能久一点,说不定花能开。
她只是一只寄生在白日跟黑夜里的一缕气,太弱小无能,太阳厉害点,就能晒死她,跟池塘里捞出来的蝌蚪一样,整个晒得脱水。
来蜜臣抱着武潼关,一叠声说着好,不管她说什么,她都点头,像是遗憾自己过去为什么不张嘴,如果很想跟对方一起玩,应该大大方方一点。
虽然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是,她还想给武潼关看自己雕的那些木头玩具。
来家府邸里有一架祖上传下来的竹坐椅,历经很多代来姓的幼童,老祖宗就是个蔑匠,一双巧手能用竹子做各样的奇巧活计,竹坐椅就是造出来哄她女儿玩的。
小孩刚好能坐椅子一样坐进去,前面的挡板可以当小饭桌,靠背的竹子横木上,是个推着轮子转的扶手,总挂着叮呤当啷的铃铛。
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来蜜臣很喜欢那个,用了很多代小孩,老去的已经死去,变成黄土,年轻的已经长大成人,坐不下,幼年的孩子还没出生。
来蜜臣被心里的想法吓到,实在很冒犯,但是她又真的很想跟她组建家庭,成为家人。
想要给她看自己小时候坐的竹坐椅,想把小时候的那些小玩具,全部摆出来,像卖货娘子那样,琳琅满目,一一介绍给她听。
武潼关一定会是世上最耐心的听众,她也很乐意说给她听。
可是,武潼关要死了。
来蜜臣感觉像杀了一样难受,她以为只要做凡人,就可以正常生老病死,这辈子的分离,都会跟着她的死,结束掉。只要她不再跟任何人建立起关系,她们死去的时候,她不会感到难受痛苦,她也可以不用再看见喜欢的人死掉。
修仙像缓慢的凌迟,她长生不老,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们,却在自己跟前变老死去,来蜜臣很小的时候就做过很多个梦。
一会儿是自己得道成仙,想要让所有人都不死不灭,一会儿是她被天雷劈死,好多虚幻的噩梦,都没有一个好结局,稍微好起来一点,立马会被无情打碎。
随着母亲的死,她彻底断绝了修仙的想法,再厉害的人,再厉害的道士,都会死,皇帝们想要长生不死,逼着方士炼制仙丹,照样还是死了。
“来蜜臣,我祝福你,我也祝福她,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是一直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一直陪着我。我祝福帮过我的好人们发大财,家庭幸福和睦,没病没灾,我咒那些害过我的人不得好死。”
来蜜臣蘸着水,化在她唇上。
“可惜没看到他们不得好死,我有些遗憾。”
武潼关觉得好冷,蜷缩起身体,依偎在可以信任的人身上,她从未如此靠近过别人,要死了,她才发现,坦诚相见是很难得的东西,将怀抱送出去,更是难得的温暖。
生病的时候才能吃好吃的。
她想长大以后,不生病,也能天天吃好吃的,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朋友,两个人吃,就不会有人眼巴巴看着羡慕。
那一团黑雾幻化出了一条手臂,很苍白,还露着青紫色,她把自己的伸出去,再打开手掌,是一朵吹开的花骨朵,花瓣蜷缩着,淡淡的花香,盛放着她这辈子的欢愉。
靠着苦水玫瑰发家致富,靠着这些花养活了自己这一张嘴,在举目无亲的陌生城邦,拥有了自己的家。
武潼关轻轻笑着,对着那一团黑雾,说着谢谢。
天光太慢了,来蜜臣抱着一点点失去温度的武潼关。
母亲死得太仓促,她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入殓时,她只看到母亲惨白的脸,伸手去摸,也只摸到那一身冷冰冰的阴冷感,已经死了,魂魄脱离皮囊,那残存人世的躯体就成了死去的物品,不再是她。
“我不想你死。我好难受,我不想你死。”
武潼关却没有回应她,一点点离开,魂魄散得像碾碎的大米,被风吹起,四处飘散。
来蜜臣抱着武潼关,她想,人可不可以不要活得这么痛苦,但冷冰冰的身体告诉她,武潼关已经死了。
黑雾徘徊在武潼关身侧,停灵的七日里,很多认识武潼关的人都来送别,里面很多都是武潼关的朋友,她们想着武潼关生前爱花如命,用绒条做了很多逼真的绒花。
无母,没有姊妹,又流浪在外乡的人,历尽千辛万苦,把她乡变成故乡,还没住多久,就英年早逝。
来蜜臣见过太多人死去,这是她主持的第三次丧礼。
武潼关早就跟家里人断开联系,找到了,也只是几座坟冢,彻底了没有了血亲,来蜜臣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一片片撕开粘在一起的昏黄纸钱。
一个人,就这样死了。
来蜜臣看着那些很漂亮的绒花,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只她之前雕刻好的招财蟾蜍,本来也想雕花,但是凿子总不不顺手,看东西是迷糊重影的,雕坏了好多次,那一朵玫瑰花,还是不成样子。
她不想把不好的东西,送出去。
要送,就要送最好的。
她把木蟾蜍放进了火盆里,那些祭奠的人,都了解武潼关,有个很小的女孩子把自己做好的梅花放进火盆,小声道:“姐姐可能是想着,化作春泥更护花吧,花替她在哑城安家立业,她没什么亲人,那些花圃就是她的命,换她去养那些花,也合情合理。”
虽然很奇怪就是了。
人死了也不能马虎。
来蜜臣把灵前的位置让出来,小小的一只铜盆,不断有人在里面烧着东西,还有不少信笺。
武潼关是个好人,她不该死。
她有很多朋友都想着她,她死了,她们都在难过。
她想,如果她也死了,那些花没人照顾,很快就会死,耐心养了三个月,她把严承教会如何护理花枝,连扦插跟嫁接也教会了,病虫害防治也都提前准备好药粉。
她觉得自己可以安心死了,终于可以结束这该死的人生,所有痛苦都追赶不到她,刀划开腹腔的时候,她甚至在笑,死了就好了,不会再痛苦下去,忍一忍,就可以获得永恒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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