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传芳
民国二十八年的初秋,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上,一栋红砖洋楼的窗棂透着暖黄的光。沈若臻站在楼下,理了理深灰西装的袖口,领口系着温莎结,衬得脖颈线条愈发秀气。一年三个月未见,他褪去了几分青涩,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了些,却依旧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亮——这场由爱国人士发起的秘密集会,名义上是文化沙龙,实则为前线筹备物资筹款,他以复华银行代表的身份前来,怀里揣着父亲默许的一笔匿名捐款。
推门而入时,满堂的低声交谈声顿了顿。沈若臻的目光扫过人群,视线在角落里定格——项明章正站在壁炉前,手里捏着杯热茶,月白暗纹棉袍的领口别着枚翡翠领扣,莹润的绿在灯光下泛着光。他比去年丰润了些,下颌线的弧度更显沉稳,眼尾那点审视的锐利里多了几分从容,正和一位穿西装的商人说着什么,指尖在茶杯壁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敲定某项合作的细节。可当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撞进沈若臻眼里时,那指尖的动作蓦地一顿,杯沿的热气漫上他眼底,竟漾开点说不清的软意。
项明章也看见了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抬手示意,笑意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练达,却又多了点别的什么:“沈少爷,好久不见。”棉袍袖口随意挽着,露出腕上那串新添的沉香珠串,珠子是上等的奇楠料,油润得能映出人影——去年他腕上还是普通货色,如今这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的目光在沈若臻身上多停了半瞬,从温莎结滑到西装裤线,末了落在那支万宝龙钢笔上,声音里带点漫不经心的调侃,“这笔倒是越发光亮了,沈少爷日日带在身上?”
“项先生。”沈若臻回礼,耳尖微热,指尖下意识按了按西装口袋,那里正是钢笔所在。他目光落在项明章身上的棉袍上——料子是苏州织造的厚贡棉,针脚细密匀整,领口、袖口的滚边用了暗金绣线,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讲究,显然不是寻常商户能置办的。他想起前几日看复华的往来账册,项樾的流水比去年涨了近三成,喉间轻轻滚出一句:“项先生的生意,倒是比去年更兴旺了。”话音落,才觉这话说得太近,像在刻意关注,忙移开目光,落在壁炉的火光上。
“托沈少爷吉言。”项明章走近两步,沉香的温润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漫过来,不呛人,反倒让人心里发暖。而沈若臻身上的气息也随着这两步靠近漫进他鼻端——不是洋行里那些甜腻的香水味,是种极淡的香,混着松烟墨的清苦,又带点晒干的薰衣草气息,像晒过太阳的宣纸,干净得让人心里一静。项明章微怔,指尖捻了捻袖口,竟莫名觉得这味道比他腕上的奇楠更让人记挂。他视线掠过沈若臻的钢笔,又落回他镜片后的眼睛:“复华银行肯支持这事,沈行长倒是深明大义。只是沈少爷这般人物,总为这些俗务奔走,倒像委屈了。”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领扣,那翡翠的光泽在他指间流转,衬得指腹的薄茧都添了几分底气,可目光里的认真,却不像在谈生意。
“国难当头,不分商号银行。”沈若臻的声音清润,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他抬眼望过去,正好撞进项明章的眼底——那里没有了平日的算计,倒像盛着壁炉的光,暖融融的。“项先生不也来了?”
项明章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精明,却也藏着点别的:“项樾最近盘下了洋行旁边的仓库,专门囤军需物资,来这儿正好看看有没有能搭上线的生意。”他说着,从棉袍内袋掏出个烫金小本子,翻开的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商号名称,旁边用红笔标着“可供应棉布”“能运西药”,字迹比去年更显有力,“去年吞并了两家同行银号,如今在闸北、南市都开了分号,调动物资倒比从前方便多了。”他顿了顿,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人听见,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扫过沈若臻的耳廓。这一次,那股墨香混着薰衣草的淡味更清晰了,细嗅还能辨出点上等皂角的清爽,项明章喉结微动,才续道:“说起来,沈少爷上次说的洋行渠道,我后来试着走了两单,倒是顺得很——该谢你才是。”
温热的气息拂过沈若臻耳畔,他侧过脸,正好看见项明章紧抿的唇线,喉结动了动:“举手之劳。”他隐约察觉到项明章的目光似乎在自己颈侧停留了片刻,那里正是常用的熏衣草香囊接触的地方,耳尖的热度又涨了几分。
“运输的事,我可以托洋行的朋友想想办法。”沈若臻打断他,镜片后的目光坦诚,却带着点慌乱,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和那若有似无的注视搅乱了心神,“但账目得清楚,每笔钱都要用在实处。”
项明章挑眉,将本子合起揣好,动作利落:“沈少爷放心,我项明章的账,从来一分一厘都明明白白。”他凑近半步,几乎能数清沈若臻睫毛的根数,鼻尖又萦绕起那股干净的味道,竟觉得比宴会厅里的香槟气好闻百倍。“倒是你,穿成这样来这种地方,不怕引人注意?”话里的关切,比提醒多了几分。
沈若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装,料子挺括,在满室宾客中不算扎眼。“越体面,越不容易被盯梢。”他微微一笑,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倒冲淡了几分书卷气的疏离,“况且,我这身衣服,是为了方便和洋行交涉——他们只认这些。”说完,才觉项明章的目光还落在自己唇上,忙低下头,指尖捏皱了信封的边角,心里却莫名想着:他是不是闻见什么了?
正说着,发起人敲响了铜铃,众人围向客厅中央。沈若臻与项明章并肩而立,听着前线的消息,暖黄的灯光落在两人身上——沈若臻的侧脸在光里透着玉般的温润,睫毛在镜片后投下浅影;项明章的下颌线绷得恰到好处,目光却总不自觉地往沈若臻那边偏,鼻端时不时飘过那股淡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沉香珠串,那动作不像在盘算生意,倒像在按捺什么。
轮到众人匿名捐款时,沈若臻将信封递过去,项明章紧随其后,递上的信封厚度惊人。两人的指尖在桌角不经意碰到,沈若臻触到他指腹的薄茧,比去年更硬实些,像被烫了般缩回手,项明章却反手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快得像错觉。有人将募捐箱往供桌旁挪了挪,念叨着“借神明庇佑”,项明章目不斜视,只在转身时低声对沈若臻道:“菩萨若真有灵,不如让沈少爷少些奔波,安稳些。”说这话时,他又闻到了那股淡香,忽然觉得,沈若臻就该是这样干净安稳的,不该被这乱世的烟尘染了味。
散场时已近午夜,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洋楼。巷口的风带着凉意,沈若臻紧了紧西装领口,项明章则将棉袍的扣子系到顶,月白的料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沈少爷住哪边?”项明章问,目光扫过巷口的黑影,带着久经商场的警惕,却更像在担心。风里那股墨香混着薰衣草的味道淡了些,却依旧能辨出,项明章忍不住往沈若臻那边多靠了半步。
“不远,前面路口就到。”沈若臻道,“项先生呢?”
“去趟新开的仓库,看看刚到的一批西药。”项明章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底气,“上个月刚从德国洋行订的货,比市价低两成,正好捐给前线。”他看着沈若臻被风吹乱的额发,伸手想替他理,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只道:“夜里风大,早些回去。”指尖悬在半空时,又闻到那缕香,像有根细丝线,轻轻缠在他心上。
沈若臻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向巷尾,棉袍的影子在月光里被拉得很长,步履轻快却沉稳。他忽然开口:“项先生,布庄的运费,我让洋行按成本价算。”
项明章回头,眼里闪过一丝亮芒,随即拱手:“那我倒要谢沈少爷让利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小本子,“省下来的钱,正好再多订五十箱纱布。”顿了顿,他望着沈若臻,声音在夜风里飘得轻软,“改日有空,请沈少爷喝杯茶?就当谢你这几次的帮忙。”心里却想着,茶馆里若是也能闻到这股味道,倒也不错。
沈若臻望着他眼里的光,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项明章笑了,转身的脚步更快了些——沈若臻知道,他或许在算运费,或许在想那杯茶该选在哪家茶楼,月光落在他身上,倒比仓库的西药更让人觉得踏实。
夜风掀起沈若臻的西装下摆,露出里面马甲上绣着的暗纹——那是他自己绣的星子,细碎却明亮。他望着项明章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相触时的温度,忽然觉得,这位满脑子算盘的商人,心里装着的,或许不止家国与账本。
一年三个月的时光,像流水漫过石头,磨圆了沈若臻的青涩,也让项明章的精明里多了些说不清的牵绊。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短暂交错,一个如修竹立在风里,秀气里藏着不自觉的在意;一个似佳木成林,算计里裹着藏不住的关切。前路漫漫,那杯茶的邀约,像颗种子落进心里,混着那缕淡香,在这风雨飘摇的年月里,悄悄发了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