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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2
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像一枚沉默的炸弹,安静地躺在酒店房间的书桌上。
胡蝶已经对着它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窗外,苏黎世的夜色铺陈开来,远处利马特河的灯火倒映在玻璃上,模糊而璀璨。房间内只开了一盏阅读灯,昏黄的光晕将盒子笼罩,那枚银色的小飞船项链和那颗被封存的旧星星,在光下折射出微妙的光泽,刺痛她的眼睛。
物归原主。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这哪里是“物归原主”?这分明是把她好不容易深埋的过去,又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捧到她面前,逼她直视。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触碰它们。只是“啪”地一声,合上了盒盖,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汹涌的情绪重新关回去。
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研究所同事玛雅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接起,语气尽量恢复正常:“玛雅?”
“胡蝶!你还好吗?论坛第二天就没怎么看到你,邮件也没回。”玛雅的声音带着关切,“我们都在看论坛的新闻,天哪,你简直太棒了!还有那个……那个超级帅的男人!他是谁?你们认识?他说的星星和对不起是怎么回事?现在整个研究所都在八卦!”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兴奋和好奇。
胡蝶的心脏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走到电脑前,快速打开浏览器,输入论坛关键词。果然,科技版块的边角夹杂着几条显眼的八卦标题:
【惊爆!新锐美女科学家论坛现场遭遇神秘男子深情告白!】
【一千零一颗星星与137句对不起!学术圈隐藏的浪漫秘辛!】
【起底:疑似Dr. Hu蝶神秘初恋男友,身份惊人!】
配图虽然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台上她瞬间僵住的表情,和台下时宴清站起身时清晰冷峻的侧脸。评论区更是热闹非凡,各种猜测、惊叹、甚至还有自称知情人的碎片化爆料。
她的手指冰凉,一种混合着难堪、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席卷而来。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她努力了七年,才让人们看到她的工作、她的能力,而不是那些与学术无关的、可供咀嚼的私生活谈资。
“胡蝶?你还在听吗?”玛雅的声音带着小心。
“我在。”胡蝶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玛雅,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误会。我不认识他。可能是……认错人了,或者是什么恶作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拙劣的借口,但玛雅体贴地没有追问:“好吧……总之,你没事就好。海因里希教授那边刚刚发来了访问学者的正式邀请函,大家都为你高兴!你什么时候回所里?”
又聊了几句工作,胡蝶挂了电话,浑身脱力般地靠在椅背上。
海因里希的邀请函……这恐怕也是时宴清“举手之劳”的一部分。
她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自己的生活节奏被打乱,讨厌成为别人八卦的中心,更讨厌……这种仿佛无处不在、又无法彻底挣脱的,时宴清织就的网。
他看似退了一步,给了她空间,却用另一种更细致、更无处不在的方式,重新渗透进她的生活。蜂蜜水,资料,学术引荐,还有眼前这个……该死的“物归原主”。
他到底想干什么?用悔恨和补偿来求一个原谅?还是觉得七年过去,他还有资格……重新开始?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Dr. Hu?”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英语带着德语口音,非常公事公办,“您好,冒昧打扰。我是Zurich Vision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迈耶。受时宴清先生委托,有一些关于他名下部分资产转让的文件,需要您知晓并签字确认。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胡蝶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资产转让?”她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电话那头的律师语气依旧平稳专业:“文件显示,时先生意将其名下位于苏黎世湖畔的一处房产、以及其持有的某科技公司部分股权,无偿转让至您名下。这只是初步意向通知,具体细节……”
“我不需要!”胡蝶打断他,气得手指发抖,声音却冷得像冰,“我不管他有什么意图,请你转告时先生,我不会接受任何来自他的、莫名其妙的‘转让’!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法律或经济上的关联!请不要再来打扰我!”
她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被冒犯的、极致的愤怒。
他以为他是谁?用这种方式来“补偿”?用金钱和房产来丈量他当年的错误和她七年的时光?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愤怒给了她力量。她抓起手机,毫不犹豫地找到那个虽然没有保存、却早已刻在她脑海里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胡蝶?”那边传来时宴清的声音,低沉,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时宴清!”她直接连名带姓,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你到底想干什么?找律师?资产转让?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用钱来砸我?来彰显你的悔意?还是来衬托你现在有多成功?!”
她一口气吼完,呼吸急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时宴清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涩然和急切:“胡蝶,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她冷笑,“只是觉得钱能买到一切?包括原谅?还是你觉得,我胡蝶现在缺你那一套房子一点股份?”
“我没有!”他语气加重,似乎也染上了焦躁,“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只是……只是想给你一些保障!苏黎世居大不易,你有自己的产业,以后做研究、生活,都能更自在一些,不必受制于人……我没有丝毫看轻你的意思!”
他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混乱。
“保障?”胡蝶的笑声更冷,带着浓浓的嘲讽,“时宴清,我需要什么保障,我自己会挣!不劳你费心!你的钱,你的房子,你的股份,我一点都不稀罕!请你立刻、马上,停止这种荒谬可笑的行为!否则……”
她顿了一下,寻找着最具威慑力的措辞。
“否则,我会认为这是一种骚扰。我不介意采取法律手段来维护我的清净。”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重,像冰锥一样砸过去。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胡蝶几乎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浓重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受伤。
“对不起。”他低声道,不再是论坛上那掷地有声的137句,而是充满了无力的挫败感,“是我考虑不周。又……惹你生气了。”
“律师那边我会处理。不会再打扰你。”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生怕再次越界。
胡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尖锐的怒气莫名地被戳了一个小孔,泄露出一点酸涩的异样感。但她迅速硬起心肠。
“你唯一能为我做的,”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告诉他,“就是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说完,她再次挂断了电话。这一次,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粗暴的决绝。
她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胸口剧烈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城市噪音。
那通电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愤怒过后,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如织的车流和霓虹。
为什么?明明是她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明明是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荒谬的“补偿”,可为什么……心里却没有丝毫痛快的感觉?
反而堵得难受。
那个在电话里显得无措又挫败的时宴清,和七年前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漫不经心的少年,以及论坛台上那个冷峻强势、语出惊人的男人,重叠在一起,扭曲成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让她心乱如麻的形象。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回到她的实验室,回到她的数据和工作中间去。只有在那里,她才是清晰的、冷静的、一切尽在掌握的Dr. Hu。
而不是这个因为时宴清几句话、几个举动就方寸大乱、情绪失控的胡蝶。
她立刻打开航空公司的APP,查看最快回苏黎世的航班。
……
半小时后,胡蝶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出酒店大堂,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谢谢。”
车子汇入车流,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酒店轮廓,长长地、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天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浊气都吐出去。
手机安安静静,没有再响起。
他大概……终于听懂了吧。
这样也好。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将所有纷乱的思绪清空。
机场高速畅通无阻。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她走到登机口附近的休息区,准备坐下等待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她的脚步瞬间顿住,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时宴清。
他就坐在斜对面的休息椅上,身上是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摊开的一本厚厚的学术期刊,侧脸线条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却又透着一股专注沉静的气质。
仿佛只是恰好同路的旅客。
但胡蝶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心脏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要做什么?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时宴清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了电话里的挫败和急切,也没有了之前的强势和偏执,反而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温和的复杂情绪。
他合上期刊,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胡蝶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钉在原地,只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只进入警戒状态的猫。
他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身边的行李箱上,语气平静无波:“要回去了?”
“……”胡蝶抿紧唇,没有回答。这显而易见。
“我也是。”他像是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回美国。加州那边有个紧急会议。”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眼神深沉而专注。
“胡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可能都是错。”
“道歉是错,补偿是错,出现是错,甚至……消失也是错。”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奈和了然,却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
“我好像……总是找不到正确的方式。”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浓重的自嘲,“所以,我决定不再找了。”
胡蝶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他。
时宴清的目光坦然地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而郑重:
“我不会再试图用任何你认为‘错’的方式打扰你。律师不会再找你,资产的事情不会再提,未经你允许,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胡蝶怔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放手?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瞬间提得更高。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坚定,像淬了火的寒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也不会放弃。”
“你说得对,七年了,我们都变了。你是Dr. Hu,不再是跟着我的小蝴蝶。”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把你看作是过去的胡蝶。”
“我会用全新的方式,重新认识你,了解你。”
“以时宴清的身份,重新追求Dr. Hu。”
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像是在宣布一个深思熟虑后的、不可动摇的决定。
“用你能接受的方式,用你认为‘对’的方式。”
“直到你愿意给我机会的那一天。”
“或者,”他顿了顿,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暗光,“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广播里开始播放登机通知,飞往苏黎世的航班开始优先登机。
时宴清微微侧身,让开通往登机口的路。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深沉而复杂,却不再带有任何逼迫的意味。
“一路平安,胡蝶。”他低声道。
胡蝶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句“重新追求Dr. Hu”和“直到生命尽头”在耳边反复回荡,震得她神魂俱颤。
直到后面的旅客催促,她才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拉起行李箱,仓皇地走向登机口,不敢回头。
通过廊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她的心跳依旧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飞机缓缓滑行,起飞,冲入云层。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
她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目光向下搜寻。
机场的候机楼在视野里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
也不知道他刚才那番话,究竟是又一个令人不安的偏执宣言,还是……
心底某个被坚冰层层覆盖的角落,似乎极其轻微地、咔嚓了一声。
裂开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凉的舷窗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更加深重、更加莫测的茫然。
重新追求?
Dr. Hu?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飞机穿透云层,下方是阿尔卑斯山脉连绵的雪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胡蝶靠在舷窗上,眼皮沉重,却毫无睡意。时宴清最后的话语,像机舱内循环不断的冷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带来一种战栗的清醒。
重新追求。Dr. Hu。
这几个字在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郑重,却又荒谬得让她想笑。笑不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时松时紧,酸涩胀痛。
她闭上眼,试图用理性分析。这不过是他的另一种策略。以退为进。用看似尊重的方式,进行更长期的、更难以拒绝的渗透。她不能上当。
对,不能。
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实验室,才是她真正的堡垒。那里有她熟悉的仪器气味,有冰冷精确的数据,有不会背叛她的逻辑和规律。她需要立刻回去,把自己埋进去,用工作过滤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航班落地,开机。几条玛雅发来的关于工作的信息跳出来,只字未提前几天的风波。她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公寓,放下行李,甚至来不及整理,她直接拨通了研究所的电话。
“皮特,是我,胡蝶。我回来了。‘阿尔法项目’第三阶段的低温传导数据出来了吗?……好,我半小时后到实验室。”
冷水扑脸,换上前的工作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镜子里的人,眼底还有疲惫,但神情已经重新绷紧,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
很好。她对自己说。就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住在了实验室。从清晨到深夜,对着高分辨率的电镜屏幕,记录密密麻麻的数据,调整复杂的模拟参数,和团队成员激烈讨论。她刻意让自己忙得像一个陀螺,不给大脑任何空闲去胡思乱想。
咖啡一杯接一杯。三明治在操作台边草草解决。
她成功地将所有外在的情绪剥离,只剩下纯粹的、高速运转的学术思维。
直到第三天下午,皮特,她团队里那个总是带着腼腆笑容的博士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胡蝶,”他指了指实验室角落那个堆放快递的桌子,“有你的几个包裹,好像放了好几天了。”
胡蝶从一堆打印出来的图谱里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几个不同大小的纸箱,叠放在一起。寄件人信息处,只有一个打印的英文名:Qing Shi。
她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刚刚建立起来的冷静自持,瞬间裂开一道细缝。
他……竟然把东西寄到了实验室?
她放下笔,走过去。箱子不算大,但分量不轻。没有附任何卡片或说明。
在皮特和其他几个团队成员好奇的目光下,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拿出裁纸刀,划开了最上面一个箱子的胶带。
里面是厚厚的、装订整齐的技术文献。她抽出一本,封面是某顶尖材料学期刊的最新一期,上面甚至还有图书馆的编码标签。她快速翻看了一下,里面好几篇论文都用浅黄色的标签纸细心地标注出了与她当前研究领域直接相关的章节,甚至在一些艰涩的公式旁边,还有用极细的铅笔写下的、简洁的批注和建议延伸阅读的文献编号。
笔迹凌厉,是她熟悉的风格。
她又打开另一个稍小的箱子。里面是几种市面上极难买到、甚至尚未完全公开的纳米复合材料的最新样品,密封在特制的惰性气体包装里,旁边附着一张打印的、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性能参数和潜在应用场景分析报告。
最后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里,是一套极其精密、专门用于处理易氧化样品的实验工具,瑞士本土一个工匠大师的手工作品,她曾在一次行业展览上偶然见过,当时因为价格和等待周期而放弃。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送你”。没有“赔罪”。
只有这些实实在在的、对她目前研究工作具有极高价值、甚至能直接推动项目进度的——资源。
精准,高效,毫无废话。完全契合她作为科研工作者的需求和审美。
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痕迹,除了那个打印的寄件人名字。
胡蝶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批注过的期刊,感觉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口发涨。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团队成员们都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她能说什么?说这是一个“陌生人”寄来的?谁会信?
“哇哦,”皮特拿起那套手工工具,啧啧称赞,“这玩意儿可不好弄。谁这么大手笔?追求者?”
另一个女研究员拿起一盒样品,看着上面的参数,眼睛发亮:“胡蝶,这材料正好能解决我们目前那个界面粘连的难题!哪里搞到的?”
胡蝶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拒绝?当着团队的面,拒绝这些能极大推进项目、所有人都在渴望的资源?用什么理由?因为个人恩怨?
接受?那岂不是……默认了他的“馈赠”,落入了他的节奏?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尴尬的悬崖边上,进退维谷。
“先……登记入库吧。”最终,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程序化的冷静,“注明来源。后续使用严格按照规程申请。”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仿佛这只是某个合作机构提供的常规科研支持。
团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虽然仍有疑惑,但研究的热情很快占据了上风,开始兴奋地讨论起这些新资源和工具的应用前景。
胡蝶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背绷得笔直。
她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意义。
邮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Qing Shi。
主题:Re: 关于海因里希教授团队测试平台的使用权限及数据共享协议初稿
邮件正文极其简洁,只有两句话:
【附件是协议初稿,我已请法务看过,重点条款已标黄。海因里希团队负责人联系方式在页脚。如有疑问,可直接联系对方或我的助理史密斯。】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昨天深夜。
他甚至没有直接与她讨论协议内容,只是提供了处理好的文件和路径,将最终的决定权和接触权,完全交给了她。一种她无法挑剔的、保持距离的“帮助”。
胡蝶盯着那封邮件,很久没有动作。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局面。
公事上,他提供的所有“资源”,都精准地打在她的专业需求点上,高效、实用,毫无指摘之处,甚至极大地促进了她的工作。她无法因为私人情绪而公然拒绝,那不仅不专业,也无法对团队交代。
私事上,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再直接“打扰”她。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突然出现。只有这些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支持”,像空气一样渗透进来,让她连明确拒绝的对象和理由都找不到。
他仿佛彻底退到了幕后,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快递单和邮件发件人栏的名字。
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压力。
这种“正确”的、保持距离的方式,比之前那种强势的、令人恐慌的逼近,更让她心乱。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可耻地习惯。
习惯在遇到某个技术瓶颈时,会下意识地想,他提供的那些文献里会不会有思路;习惯在需要某种特殊材料时,会瞥向那个放着样品的柜子;甚至习惯在深夜离开实验室时,会注意到楼下街角是否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虽然每次都没有。
这种习惯,让她恐慌。
周末,玛雅强行把她从实验室拖出来,塞进一家街角咖啡馆。
“你需要晒太阳,需要咖啡因,更需要聊聊!”玛雅把她按在柔软的沙发座里,自己则好奇地打量着她,“快,从实招来!那个时宴清,到底怎么回事?别拿‘不认识’糊弄我,我查过了,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Q.S. Capital的创始人,科技板块点石成金的那个‘Q’!你们怎么认识的?”
胡蝶搅拌着面前的拿铁,奶泡拉花被她搅得一塌糊涂。
“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含糊道。
“旧情人?”玛雅眼睛一亮,压低声音,“他论坛上那出,是求复合?然后呢?这几天是不是攻势猛烈?送花?送珠宝?楼下弹唱?”
胡蝶苦笑了一下。送花送珠宝?那反而好办了。她可以直接扔进垃圾桶。
“没有。”她摇摇头,“他……没再出现。”
“嗯?”玛雅意外地挑眉,“那……寄到研究所的那些东西?皮特他们可都传遍了,说有个神秘大佬在全力支持你的项目。”
胡蝶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抵不过玛雅探究的目光,简略地说了说文献、样品和工具的事情,略去了资产转让和电话争吵那部分。
玛雅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哇哦!教科书级别的追求方式!精准打击,直捣黄龙!他知道你最吃哪一套!这比送一百束玫瑰都有用多了!”
胡蝶蹙眉:“这不是追求,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
她卡壳了,找不到合适的词。
“投资?”玛雅替她说完,然后耸耸肩,“得了吧,胡蝶。那种级别的样品和工具,还有海因里希实验室的绿色通道,这根本不是普通投资或者学术支持能解释的。这就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
她凑近一些,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所以,你怎么想?给他机会吗?”
“我不知道。”胡蝶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浑浊的咖啡,“我和他之间……太复杂了。不是简单一句原谅或者不原谅就能说清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习惯。”胡蝶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丝迷茫和挣扎,“害怕习惯这种……被精心计算过的‘好’。害怕有一天,如果这些支持突然消失了,我会不会……变得不适应。更害怕……”她哽了一下,“害怕自己会因为他做的这些事……而动摇。”
“动摇什么?”
“动摇……恨他的决心。”她几乎是无声地说出这句话,带着一种自我厌弃,“明明知道不该,可偏偏……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玛雅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胡蝶,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不需要‘恨’他?”
“嗯?”
“我的意思是,”玛雅斟酌着语句,“恨和爱一样,都是需要投入巨大情感能量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联结。你坚持恨他七年,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他?”
胡蝶猛地一怔,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或许,”玛雅继续轻声说,“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决定恨还是不恨,原谅还是不原谅。而是先把‘时宴清’这个人,从你情感世界那个特殊的、被恨意包裹的位置上,轻轻放下来。”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曾经认识的人。然后,再看他的行为,只基于现在,只基于事情本身,而不是叠加过去七年的滤镜。”
“他提供的资源对研究有帮助,就用。觉得他这个人烦,就拒绝。很简单。”玛雅摊摊手,“你不要总觉得用了他的东西就是妥协,就是输了。在科研领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推进项目,才是赢家思维。别扭和清高,有时候是最没用的情绪。”
“至于感情……”玛雅笑了笑,“那就更简单了。问问你自己,现在,此刻,抛开过去的一切,你对这个重新出现的、做着这些事的时宴清,是什么感觉?”
“是讨厌?是平静?是还有心动?还是……只是有点乱,需要时间看清楚?”
胡蝶彻底愣住了,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抛开过去?
只基于现在?
她……可以吗?
那些冰冷的绝望,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独自熬过的漫长岁月……真的可以像撕掉一页日记那样,轻轻揭过吗?
她不知道。
但她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似乎因为玛雅的这番话,又悄然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有光透进来,却照得内里更加混乱不堪。
和玛雅分开后,胡蝶没有立刻回实验室,而是鬼使神差地,沿着利马特河畔慢慢走着。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吹拂在脸上,稍微缓解了心中的躁郁。
她需要理清思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来自一个知名的国际学术会议组委会。
她点开。
【尊敬的Dr. Hu:我们诚挚邀请您担任本届“未来材料峰会”分会场的主席……本次会议的核心赞助商之一,Q.S. Capital 的创始人时宴清先生,也将出席并做开场致辞……】
胡蝶的脚步顿住了。
未来材料峰会。行业顶会。分会场主席。这是极高的荣誉和认可,对她学术地位的肯定。
而核心赞助商……时宴清。
她看着邮件末尾那个熟悉的公司名和名字,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这又是他“精准打击”的一部分吗?用这种方式,将她推向更高的舞台,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再次侵入她的专业领域?
她应该拒绝吗?以避嫌为由?
可是……分会场主席……这对她、对她的团队、对她的研究所,都意义重大。
她站在河边,看着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金红色,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理性告诉她,应该接受。这是事业上的重要机会,不该因为个人情绪而放弃。
情感却在尖叫,警告她这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旦踏入,就会和他产生更深的、公开的纠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实验室新到的样品,惰性气体保存时限已过半,建议尽快安排表征实验。仅供参考。——史密斯(时先生助理)】
公事公办的口吻。纯粹的提醒。甚至体贴地避免了直接联系她。
胡蝶看着那条短信,又看了看邮件里那个熠熠生辉的“分会场主席”邀请,再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焦急等待着新样品数据的团队成员……
她忽然想起了玛雅的话。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推进项目,才是赢家思维。别扭和清高,有时候是最没用的情绪。】
【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曾经认识的人。只看事情本身。】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底的挣扎和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带着点破釜沉舟意味的冷静。
她拿出手机,先回复了助理史密斯的短信:【收到,谢谢提醒。】
然后,她点开那封会议邀请邮件,手指在回复框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敲下:
【感谢组委会的信任,我很荣幸接受分会场主席的邀请。期待与各位同行交流。】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
她选择接受这份工作的荣誉,也接受这份荣誉背后可能存在的他的推手。
但她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小女孩了。
她是Dr. Hu。
她倒要看看,时宴清这场名为“重新追求”的战役,到底要怎么打。
而她,又会如何接招。“未来材料峰会”的会场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空气里混合着香槟、咖啡和打印材料特有的油墨气味。胡蝶站在分会场的入口处,胸前挂着“分会场主席”的蓝色证件,手里拿着流程表,正与一位白发苍苍的欧洲学者低声交谈。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专业微笑,眼神专注,不时颔首,对答流利。一切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微微渗出的细汗,以及眼角余光始终无法完全忽略的、主会场入口那个被簇拥着的身影。
时宴清。
他作为核心赞助商和开场致辞嘉宾,无疑是今晚的焦点之一。深蓝色天鹅绒西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卓绝,举手投足间是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冷峻。他正与组委会主席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却从未在她这个方向有任何特殊的停留。
仿佛真的只是恰好在同一场合的、普通的、互不相识的与会者。
胡蝶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学者身上。
开场时间快到,她走向分会场的主席台。心跳在胸腔里敲着鼓,不是因为紧张于接下来的主持,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置于聚光灯下的微妙感。她知道,他一定会看她的开场。
灯光聚焦,她调试了一下麦克风,清亮冷静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分会场。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同仁,上午好。欢迎来到‘纳米结构材料与界面工程’分会场。我是本次会议的主席,胡蝶……”
开场白流畅而精准,她对每个演讲者的介绍都简洁到位,时间控制得分秒不差。台下是专注倾听的面孔,偶尔有赞许的点头。
一切都很完美。
直到第一个提问环节。
一位年轻的研究员站起来,问题却刁钻而充满挑衅意味,直指她去年一篇论文中的实验方法可能存在缺陷,语气不算友好。
会场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胡蝶面色不变,正准备开口回应——
主会场那边,似乎刚结束开场环节,一阵喧哗声中,几个人影走入了分会场的后排。为首的,正是时宴清。他和几位看上去像是投资人或企业高管的人物,在预留的座位区坐了下来,目光投向主席台。
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提问的那个年轻研究员也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气势似乎更盛了些。
胡蝶的心猛地一紧。他来了。在这种时候。
她迅速整理思绪,刚要开口,台下却有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是坐在时宴清旁边的一位矍铄老者,国内某顶尖材料学院的院长,德高望重。
“这位年轻的朋友,”老院长笑眯眯地,语气温和却自带分量,“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你可能忽略了胡博士那篇论文里一个非常巧妙的设计,就是在第三组对照实验里,她采用了一种特殊的钝化处理……”
老院长三言两语,不仅点出了提问者的疏漏,更是精准地阐释了胡蝶实验设计的精妙之处,言语间充满了对后辈的欣赏和维护。
提问的研究员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坐下了。
会场里响起一阵善意的、了然的低笑和掌声。
胡蝶微微怔住,看向老院长,投去感激的目光。老院长对她慈祥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而坐在老院长身边的时宴清,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甚至没有看胡蝶,只是微微侧头听着身边另一位高管的低语,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但胡蝶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认得那位老院长。他是时宴清研究生时期的导师,关系极为亲近。
这恰到好处的解围,真的只是巧合吗?
接下来的会议进程,再无异样。胡蝶主持得越发沉稳流畅。
茶歇时间,人群涌动。胡蝶被几位学者围住,继续讨论刚才的报告。
眼角余光瞥见时宴清一行人走了过来。她的神经不自觉地又绷紧了些。
老院长笑呵呵地走上前来:“胡博士,主持得精彩!刚才那个问题提得没水平,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学术讨论很正常。还要谢谢您刚才替我解围。”胡蝶得体地微笑。
“哎,实话实说而已。”老院长摆摆手,随即像是才想起什么,侧身介绍道,“哦,对了,这位是本次会议的主要赞助方,Q.S. Capital的时宴清时总。宴清,这位是苏黎世联邦理工的胡蝶博士,年轻有为啊!”
时宴清上前一步,伸出手。他的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她脸上,深邃,平静,带着纯粹的、商业场合下的礼貌与客气。
“胡博士,久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主持得很精彩。”
胡蝶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迟疑了半秒,还是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力度适中,一触即分。没有任何留恋或暗示。
“时总过奖。”她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感谢Q.S.对会议的支持。”
标准的、客套的、陌生人之间的寒暄。
周围的人都微笑着,显然认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引荐。
只有胡蝶自己知道,在手指接触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掉了怎样的一拍。那熟悉的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她的指尖。
“胡博士的研究领域,未来应用前景广阔,我们也很关注。”时宴清继续说道,语气是投资人特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赞赏,“希望以后有机会交流。”
“期待有机会合作。”胡蝶公式化地回应。
简单的几句对话后,时宴清便随着老院长和其他人走向了下一个交谈圈。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把握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任何逾越,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仿佛论坛后台那场激烈的对峙,机场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都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触即分的温度,心里却涌起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感觉。
他做到了。
用这种最“正确”、最无可指摘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领域里。公事公办,保持距离,甚至……帮她解了围(虽然她不确定那是否是他的本意)。
她预想中的所有尴尬、纠缠、针锋相对,都没有发生。
这本该让她松一口气。
可为什么……心里反而空落落的,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失落?
她迅速掐灭了这丝荒谬的情绪。
会议继续。午餐,报告,讨论……一切按部就班。
直到下午最后一个环节,一场关于材料计算模拟的专题讨论。主讲人是位以言辞犀利、观点激进著称的年轻教授。讲到兴起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几个传统的研究思路,言语间颇多贬损,而其中一种主流方法,正是胡蝶目前核心项目所依赖的基础。
会场里出现了一些骚动。被点名的几位学者脸色都不太好看。
胡蝶坐在主席台上,微微蹙眉。学术争论常见,但如此直接且带有个人情绪色彩的抨击,并不多见。她作为主席,需要控制场面。
她正准备出言引导——
“抱歉,打断一下。”
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从后排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时宴清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分会场,独自一人坐在后排角落,此刻正举着手。他甚至没有用麦克风,但那股不容忽视的气场,让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台上的年轻教授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他。
“我是投资人,不懂太深的技术,”时宴清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慑力,“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这位教授。”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台上。
“您极力推崇的这种新方法,计算资源消耗巨大,目前似乎只在特定理想条件下,对少数几种简单体系取得了优于传统方法的结果。而您抨击的传统方法,经过几十年验证,成本低廉,适用性广,是目前绝大多数工业应用的基石。”
“我的问题是,在您看来,一种尚未经过充分验证、且成本高昂的新技术,要如何说服像我们这样的投资者,以及更重要的,下游的产业界,立刻放弃成熟可靠的现有方案,去承担巨大的风险和成本,全面转向您所倡导的方向?”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点子上。没有直接反驳对方的学术观点,而是从一个极其务实和商业的角度,提出了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尖锐的问题。
会场里鸦雀无声。几位刚才脸色难看的学者,神情缓和了不少,甚至微微颔首。
台上的年轻教授显然没料到会被从这个角度质问,一时有些语塞,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只能含糊地强调新技术的潜力和未来趋势。
时宴清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回答,便不再言语。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好奇的投资者,提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
但效果立竿见影。接下来的讨论,那位年轻教授的语气明显收敛了许多,讨论回到了更理性、更建设性的轨道上。
胡蝶主持着会议,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看着后排那个重新陷入阴影中的男人。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他总是在她可能需要的时候,用一种最不经意、最公私分明的方式,恰到好处地出现,解决掉那些或许会让她为难的场面。
第一次,借老院长之口。第二次,亲自下场,却以一个纯粹的投资人视角。
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专业”和“礼节”的边界线上,让她连一句“多管闲事”都说不出口。
反而……欠下了人情。
这种被不动声色地“保护”和“支撑”的感觉,陌生又熟悉,让她心慌意乱,甚至比直接的纠缠更让她无所适从。
峰会最后一天,是晚宴和颁奖典礼。
胡蝶本来不打算参加,只想早点回酒店整理行李。却被组委会再三挽留,因为她主持的分会场反响极好,而且有消息灵通人士暗示,她很可能获得本届的“青年科学家奖”。
果然,晚宴上,灯光璀璨,音乐悠扬。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时,全场掌声雷动。
她走上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水晶奖杯。灯光打在脸上,有些灼热。她说着准备好的获奖感言,感谢组委会,感谢团队,感谢导师……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下。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主桌,正鼓着掌,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晚宴进入自由交流时间。人流涌动,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胡蝶被一波又一波前来祝贺的人包围着,应接不暇。
感觉有些闷热,她找了个空隙,端着几乎没动的香槟杯,走向宴会厅外相连的露台。
露台很宽敞,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顿时清醒了不少。远处城市的夜景像铺开的钻石地毯。
这里人不多,只有三两个人在远处低声交谈。
她靠在栏杆上,轻轻晃着杯中的液体,看着气泡升起、破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续几天的紧绷,此刻才稍稍放松下来。
一杯纯净水,无声地递到了她面前。
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干净,腕表低调奢华。
胡蝶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强大的存在感,正笼罩在她身后。
心脏猛地收紧,又骤然狂跳起来。
他终究……还是过来了。
在这样一个无处可逃的、暧昧的夜晚。那杯水递过来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宴会上一个寻常的绅士举动。杯壁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在露台朦胧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胡蝶没有立刻去接。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的存在感,像一张无形却密实的网,悄然笼罩下来。晚风吹拂着她耳边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骤然涌起的燥热和悸动。
她终究还是慢慢转过身。
时宴清就站在一步开外。晚宴的喧嚣被玻璃门隔开,露台上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的低鸣。他脱掉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少了几分台上的冷峻,多了些慵懒随意的气息。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一杯递向她,另一杯自己拿着。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咄咄逼人的逼视,也没有刻意营造的温柔,只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平静。
“香槟喝多了,胃会不舒服。”他开口,声音比在会场里时低沉些许,融在夜风里,带着一点微哑的质感。
胡蝶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水杯,又移回他脸上。灯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那眼底最真实的情绪。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水。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冰凉的杯壁与他手指温热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窜过她的指尖。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尽可能地平淡,然后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夜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瞬间的不自然。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缓解了方才的燥热。
两人并肩站在栏杆前,一时无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只有酒杯偶尔轻微的碰撞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恭喜获奖。”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像一句纯粹的客套。
“谢谢。”胡蝶依旧看着前方,声音有些干涩,“也有赖于会议提供的平台和……赞助商的支持。”她刻意加上了后半句,试图将对话拉回公事公办的层面。
时宴清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快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平台和赞助,只是外部因素。”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奖杯的重量,来自于你本身。”
他的话像是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刚刚获奖的、尚且有些微烫的心口上。不是夸张的恭维,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事实陈述的认可。
胡蝶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最怕的就是他这样。不纠缠,不冒犯,只是用这种精准的、恰到好处的方式,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疏离而客观:“时总作为投资人,对每一位有潜力的科学家,想必都不吝赞赏。”
这话带着刺,试图划清界限。
时宴清看着她眼底那点故作镇定的戒备,眸光深了深,却没有被她激怒,反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当然。投资本质就是投人。尤其是像胡博士这样,兼具卓越学术能力和……独特个人魅力的科学家,值得最好的资源和支持。”
他将“独特个人魅力”几个字,咬得略微清晰了些,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胡蝶的心跳骤然失序,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慌忙转回头,不敢再与他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慌乱。
“时总过誉了。”她生硬地回应,语气冷了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里多了几分刻意的较劲和尴尬。
晚风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良久,时宴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和疲惫,瞬间击中了胡蝶强装的冷漠。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他。
他正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侧脸线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下颌线绷紧,透出一种罕见的、真实的倦怠感。
“胡蝶,”他开口,没有再用“胡博士”那个疏远的称呼,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风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
他顿了顿,像是很难组织语言,喉结滚动了一下。
“想我当年,到底是有多混蛋,多眼瞎。”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浸满了浓重的、毫不掩饰的自我厌弃和悔恨。
胡蝶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直白地说起这个,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呼吸一滞。她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反应。
“才会觉得……”他继续说着,目光依旧看着远方,没有看她,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忏悔,“那样全心全意看着我的你,是‘笨’。”
“才会觉得,你的好,是理所当然。”
“才会在失去以后……用了七年时间,才想明白自己弄丢了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质感,与他平日里冷峻强大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更具有冲击力。
胡蝶的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她以为她早已麻木,早已不在乎他的后悔。可当他用这样低沉嘶哑的声音,亲口说出这些话时,那些被刻意埋葬的委屈和伤痛,还是排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冲得她眼眶发热。
露台上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时,带来远处隐约的音乐声。
“现在说这些,可能很可笑。”他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脆弱,清晰得令人心惊。
“我也知道,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或者几句后悔的话,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我只是……”他看着她,目光沉重而专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错了。真真正正地,知道了。”
“不是因为你现在成了Dr. Hu,不是因为你站在了这里。”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而是因为,你是胡蝶。是那个会偷偷在星星上画蝴蝶、会因为一句混账话就伤心很久、却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小蝴蝶。”
“我错的,是弄丢了那个最好的你。”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胡蝶死死地咬着下唇,才能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溢出。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砸在露台冰凉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飞快地抬手擦掉,却越擦越多。
所有强装的镇定、疏离、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竟然还会因为他的话而流泪。
时宴清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心脏像是被凌迟般疼痛。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替她擦拭眼泪。
胡蝶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躲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栏杆上。
“别碰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尖锐,充满了恐慌和抗拒。
时宴清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了下去,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又……逾越了。”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给她留下安全的喘息空间。
胡蝶靠在栏杆上,微微喘息着,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她别开脸,不再看他,只是看着脚下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
心乱如麻。
他刚才那番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她冰封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愈合的血肉模糊。
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他弄丢的是什么。
不是Dr. Hu的荣誉和光环,而是那个单纯的、笨拙的、喜欢着他的胡蝶。
这份认知,比任何昂贵的礼物、任何精准的帮助,都更具有摧毁她心防的力量。
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所以为的、他基于愧疚和补偿的纠缠,底下埋藏着的,或许是一份迟来了七年的、对她“本身”的看见和珍惜。
这个发现,让她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生出一丝可悲的悸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露台上,一个无声流泪,一个沉默地陪伴,中间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七年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胡蝶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止住了,只剩下眼眶和鼻尖的红肿,提醒着刚才的失控。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时宴清,”她开口,没有看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
“我们……都向前看,好吗?”
说完,她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向他。
时宴清也正看着她。听到她的话,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但很快被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取代。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
然后,他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向前看。”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承诺,又像是告别。
说完,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走向露台通往宴会厅的玻璃门。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的落寞。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融入那片璀璨喧闹的光影里。
手中的那杯水,已经变得温热。
心口的位置,却空了一块,凉飕飕地透着风。
她以为她会松一口气。
可为什么……却感觉更难受了?露台的凉风没能吹散心头的滞闷,那杯变得温吞的水握在手里,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宴会厅内的喧嚣隔着玻璃门,模糊成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胡蝶站在原地,时宴清离开时那个沉缓落寞的背影,像是在她视网膜上烙下了印记,挥之不去。
“向前看”。
她说出那三个字时,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决绝。可当他真的依言离开,留下这一片空茫的夜色时,那股空落和酸涩却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以为自己会坚硬,会释然,至少会轻松一些。
但没有。
只有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连自己都鄙夷的、细微的抽痛。
又在露台上站了许久,直到晚宴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她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髻和情绪,转身走回会场。
颁奖典礼已近尾声,人流正在向外疏散。玛雅眼尖地看到了她,挤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嘿!躲哪儿去了?找你半天!刚才是不是和那位时总在露台‘偶遇’了?”她挤挤眼,语气暧昧。
胡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想多谈:“透透气而已。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 award ceremony 的水晶奖杯被随手放在茶几上,冰冷却沉重。胡蝶卸了妆,热水冲刷过身体,却洗不掉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和心乱。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黑暗中却反复上演着露台上的那一幕。他沙哑的声音,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那句“我错的,是弄丢了那个最好的你”……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
不要再想了。结束了。她亲手划下的句号。
第二天,返回苏黎世的航班上,她刻意选择了靠窗的位置,戴上眼罩,假装入睡,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存在的干扰。
接下来的几周,她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实验室和论文里。项目推进到了关键阶段,海因里希教授那边传来的数据需要反复验证模拟,新的样品表征结果也出来了,有惊喜也有难题。她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回到公寓时都已是深夜,倒头就睡。
这样很好。忙碌是最好麻醉剂。
时宴清似乎真的履行了他的承诺。“向前看”。他没有再出现。没有邮件,没有快递,没有来自史密斯助理的“温馨提示”。那个名字,连同那些扰人的过往,仿佛真的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只有偶尔,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数据时,她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邮箱的收件栏。或者在看到某个有趣的、可能与投资相关的新闻时,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忽一瞬。
然后,她会立刻警醒,用力甩甩头,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驱逐出去。
这天下午,团队正在开会讨论新一批样品的测试方案,研究所的行政主管艾拉女士敲门探进头来。
“胡蝶,抱歉打扰一下。能出来一会儿吗?有位访客指名想见你。”
实验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向胡蝶。她的访客一向很少。
胡蝶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谁?”
“一位女士,她说她姓林。”艾拉回答,“看起来挺着急的。”
林?
胡蝶的眉头蹙起。她认识姓林的人不多……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她遗忘的影子浮上脑海。不会吧?
她压下心里的疑虑,对团队成员点了点头:“你们继续,我出去一下。”
走到接待室,沙发上坐着一位衣着精致、妆容却有些花了的年轻女人。她抬起头,看到胡蝶,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尴尬的神情。
果然是林薇。
七年过去,她褪去了不少学生时代的青涩,变得更漂亮,也更世故了些。只是此刻的眼神有些慌乱,不复当年的自信张扬。
“胡……胡蝶。”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紧张地绞着名牌手包的链条,“冒昧打扰你了。”
胡蝶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请她进去,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林小姐?有事吗?”
疏离而客气的称呼。
林薇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我……我是来道歉的。”
胡蝶微微一怔,没有说话,等待她的下文。
“为了……七年前毕业晚会那晚的事。”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窘迫,“那天晚上,时宴清他……他喝多了,说的那些混账话,我……我其实也有责任。”
胡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没想到,时隔七年,会再次听到有人提起那个夜晚,还是以这种方式。
“我当时……其实知道他在看你。”林薇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敢看胡蝶的眼睛,“他拿走我发卡的时候,眼神是飘向你这个方向的……他后来嘟囔的那句‘像她’,我也听清楚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你。”
“但是……”她咬了咬嘴唇,脸上泛起羞惭的红晕,“但是当时……周围那么多人起哄,我又有点……虚荣心作祟,就没有说破,甚至……甚至还顺着他的话,开了那个恶劣的玩笑……”
她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语气急切而真诚:“胡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就是觉得……那样好像显得自己很有魅力似的……根本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后来听说你……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声抱歉。”
胡蝶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那个让她心碎欲裂的夜晚,在另一个人口中,竟是源于一场幼稚的虚荣和误会。
“都过去了。”半晌,胡蝶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不必特意来说这个。”
“要说的!”林薇急忙道,像是生怕她不信,“其实……我后来试着联系过你,想道歉,但你都……而且,时宴清他……”
她提到这个名字时,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胡蝶的脸色,才继续低声说:“他后来找过我。很严肃地……问清楚了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他的样子……挺吓人的。我也才知道,他后来……哎……”
林薇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时宴清后来的痛苦和追寻,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胡蝶,”林薇看着她,眼神复杂,“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时宴清他……这七年,好像真的……挺不好过的。我不是替他说话,就是……就是觉得,当年那件事,我也有错,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胡蝶沉默着。窗外是苏黎世常有的阴天,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百叶窗,落在林薇写满懊悔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也有些疲惫。
七年了。当初觉得天崩地裂的事情,原来剥开来看,内核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和年少虚荣。
恨意似乎都变得模糊了。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胡蝶最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没事的话,我实验室还有工作。”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林薇如释重负,又带着点讪讪然:“好,好……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不打扰你了。”
她拿起包,匆匆离开,背影甚至有些仓皇。
胡蝶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实验室。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薇快步走向一辆等候的出租车,消失在街角。
心里那片空茫的地方,好像又被填进了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不是释然,也不是原谅,只是一种……时过境迁的淡渺。
原来,他连这个角落的误会,都试图去厘清、去弥补。
她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下午的工作效率极低。林薇的突然造访和那番道歉,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原本勉强维持的平静。
下班时间一到,她罕见地没有加班,径直回了公寓。
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准备随便做点吃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她看着水流,有些出神。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
这个时间,会是谁?玛雅通常都会先打电话。
她擦干手,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楼道里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某知名高端生鲜配送公司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包装精美的冷链盒子。
“您好,生鲜配送。”门外传来年轻的声音。
胡蝶迟疑地打开门。
“您好,是胡蝶女士吗?这是您预订的食材。”配送员微笑着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递过来。
胡蝶愣住:“我没有预订……”
“订单信息显示是您没错。”配送员核对了一下手持终端上的地址和姓名,“是一位姓时的先生,大约三小时前,通过我们公司的‘主厨定制’服务为您预订的。里面是按照您口味偏好搭配的食材和一份详细的菜谱。祝您用餐愉快!”
姓时的先生……主厨定制……
胡蝶机械地接过那个冰冷的盒子,看着配送员礼貌地告辞离开。
她关上门,将盒子放在厨房流理台上,打开。
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处理好的顶级和牛、新鲜的空运蔬菜、熬制好的高汤包、甚至还有搭配好的香料和调味汁。旁边放着一份打印精美的菜谱,步骤详细,连火候和时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菜谱的右下角,有一个手写的花体英文:“Enjoy your dinner.”
字迹是她熟悉的,凌厉而优雅。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握着菜谱的手指微微颤抖。
三小时前……那差不多就是林薇刚离开研究所的时候。
他知道了。他知道林薇来找过她。他甚至……猜到了她此刻的心绪不宁?所以用这种方式……表达什么?安慰?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渗透”?
不是昂贵的礼物,不是直接的打扰。
只是一顿饭。一顿她不需要费心思考、只需要按照步骤就能做好的、温暖的饭。
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独自一人、心绪烦乱、不想应付晚餐却又需要食物的状态。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流理台上那些琳琅满目、品质极佳的食材,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无奈,却也有……一丝无法否认的、被精准熨帖到的暖意。
他像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猎人,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能最轻易地瓦解她的防备。
她该把这些东西扔进垃圾桶吗?像之前拒绝资产转让那样,强硬地表明态度?
可是……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饥饿感。忙碌一天,她确实没好好吃饭。
而且,这些食材本身没有错。浪费食物是可耻的。
内心挣扎了足足五分钟。
最终,她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拿起那份菜谱。
就……当做是叫了一次昂贵的外卖吧。她对自己说。
她系上围裙,按照菜谱的步骤,开始处理食材。切菜,热锅,调味……过程意外地顺畅和解压。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在小小的公寓里,带来一种世俗的、温暖的慰藉。
当她终于把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和色彩缤纷的蔬菜摆盘端上桌时,看着那热气腾腾的、堪称艺术品的一餐,心里那股莫名的郁气,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她坐下来,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
汁水丰盈,火候完美。
很好吃。
她默默地吃着这顿由他“遥控”准备的晚餐,心情复杂难言。
就在晚餐快要结束时,放在桌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Qing Shi。
主题:关于Max Planck研究所联合研讨会的一点技术资料补充
邮件正文依旧是简洁的风格:
【附件是MPI那边刚共享过来的部分非公开数据,涉及你目前项目可能用到的界面分析,或许有参考价值。阅后即焚即可。】
公事公办的口吻。没有任何提及晚餐、提及林薇、提及任何私事。
仿佛那条“Enjoy your dinner”的手写留言,只是她的幻觉。
胡蝶看着那封邮件,又看了看桌上几乎被吃完的晚餐,忽然放下刀叉,再也吃不下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控感,再次攫住了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
用这种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的方式,一点点蚕食她的生活,她的空间,她的情绪。
她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温柔的无形之网,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而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想挣脱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恐慌。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风吹拂自己发烫的脸颊。
楼下街道空旷,偶尔有车辆驶过。
远处,街角阴影里,似乎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低调,几乎融入夜色。
她的心猛地一跳,瞳孔微微收缩。
是错觉吗?
还是……他其实,一直都在?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种沉郁的蓝灰色。雨彻底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凌晨时分冷清的光。
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床上那人变得平稳却依旧沉重的呼吸。
胡蝶依旧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半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一只手被时宴清无意识地攥在掌心。他的力道松了些,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般的紧握,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依赖。
她的腿早已麻木,冰冷的湿衣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可她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刻脆弱的安宁。
目光落在时宴清脸上。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冷汗止住了,但脸色依旧苍白,唇上干裂起皮,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有种罕见的落魄和脆弱。睡梦中,他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什么无形的重压。
胡蝶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碾磨着,泛起绵密而持久的酸胀。
七年。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可以冷静地审视他的悔恨,甚至漠然处之。可当他真的以这样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破碎的姿态出现在面前时,所有筑起的堤坝都成了笑话。
恨意需要对象。而当那个对象变得如此脆弱时,恨就失去了支点,只剩下无处着力的心疼和茫然。
她看着他干燥的嘴唇,犹豫了一下,极轻极轻地,试图抽出手,想去给他倒点水。
指尖刚一动,他立刻像是受惊般,眉头蹙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安的呓语,手指也跟着收紧,将她重新攥住。
“……别走……”
含糊不清的两个字,像羽毛一样扫过她的心尖,带着全然的依赖和脆弱。
胡蝶的身体彻底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残酷的手狠狠揉捏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不再动作,任由他握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一角,轻轻盖在他露出毯子的手臂上。
就在这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嗡的一声震动。
不是来电,像是某种定时提醒。
屏幕的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
胡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手机的锁屏界面,显示的是一张照片。
一张明显是偷拍角度的、有些模糊的照片。
照片里,她穿着白大褂,站在ETH实验室走廊的窗前,正微微侧头看着外面,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和睫毛上,神情专注而宁静。照片的右下角,显示着拍摄日期——去年冬天。
那个她以为他刚刚找到她的时候。
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那只手机。他的手指纹解锁还录着她的指纹吗?不可能……
她的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屏幕,屏幕却因为检测到触碰而亮起了输入密码的界面。
下面有一行小字提示:“尝试指纹解锁或输入密码”。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一个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念头驱使着她,将自己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的食指,轻轻地、试探地,贴在了home键上。
“嘀——”
一声轻响。
手机……解锁了!!
胡蝶的瞳孔猛地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瞬间进入主界面的屏幕,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他……他竟然真的……还留着她的指纹解锁?!
什么时候录的?七年前?还是……后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解锁后的手机界面,停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私人日志的APP上。最新的一条记录,时间显示是……昨天凌晨。
标题只有两个字:【她。】
下面跟着的正文内容,因为距离和光线,看不太清,只隐约捕捉到几个碎片般的词语:
【…苏黎世…雨…车窗…看她亮着灯的窗户…到凌晨…】
【…忍住…不能打扰…】
【…林薇去找她了…应该…痛吧…我又让她难过了…】
【…胃疼…活该…】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是刚刚找到她。
他去年冬天就在苏黎世了?甚至可能更早?
他看着她?在楼下?到凌晨?
林薇去找她……他知道?那顿晚餐……不是巧合?
甚至连他此刻的病……胃疼?活该?
无数的信息碎片在她脑中疯狂炸开,拼凑出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真相。
他所谓的“重新追求”,背后隐藏着的,是长达一年甚至更久的、沉默的注视和隐忍的靠近。
那不是一场突如其來的悔悟,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漫长的等待和谋划。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暗了下去。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
胡蝶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被他握住的手,此刻感觉像被烙铁烫着,让她只想逃离。
她猛地抽回手!
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
“哐啷——”一声脆响,玻璃杯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水渍洇开一片。
时宴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睫毛颤了颤,极其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蒙着一层高烧后的虚弱的雾霭,茫然地看向声音来源,看向站在床边、脸色惨白、浑身微微发抖的胡蝶。
几秒之后,意识似乎渐渐回笼。
他的目光聚焦,看清了她脸上那种混杂着极度震惊、恐惧和愤怒的神情,也看到了地上摔碎的杯子和自己那只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
几乎是瞬间,他明白了。
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用手肘支撑起身体,试图坐起来,却又因为虚弱和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波动而重重地跌回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胡蝶……”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绝望,“你……看到了?”
胡蝶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时宴清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沉沉的、无尽的灰败和自嘲。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也好……”他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反正……迟早……你都会知道。”
他不再试图掩饰,也不再有任何辩解,只是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她,声音低哑而平静,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她的心上。
“是。我去年就找到你了。”
“知道你去了ETH,知道你住在哪栋公寓,哪一层,哪个房间。知道你实验室的窗户朝向哪边。”
“我经常……把车停在你看不见的街角。有时候……能看到你窗台的灯亮到很晚。”
“林薇……是我暗示她去的。我查到她这些年心里一直对那件事有愧……我让人……透了一点我的近况和她当年可能造成的误会给她……我知道她的性格……她会忍不住去找你道歉……”
“那顿晚餐……也是我故意的。算准了时间……知道你那时……心情不会好……大概没心思做饭……”
“胃病是旧疾……喝酒喝的……这两年……厉害了些……昨天……确实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样……能让你来……”
他一句一句,平静地、甚至是残忍地,将自己所有不堪的、处心积虑的谋划,全部剖开,摊在她的面前。像一场迟来的、彻底的凌迟。
胡蝶听着,浑身抖得越来越厉害,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窥视、掌控的恐惧,席卷了全身。
“疯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颤抖,“时宴清……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猛地向后退去,仿佛靠近他都会沾染上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监视?跟踪?算计?这就是你所谓的……重新追求?!”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无法抑制的愤怒,“你让我觉得可怕!!”
时宴清任由她斥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痛苦和灰暗。
“是……我很可怕。”他低声承认,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自我厌弃,“我知道……这很变态……很让你恶心……”
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最后的绝望:“可是胡蝶……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七年……我试过所有正常的方式……都找不到你……都靠近不了你……”
“我只能用这种最不堪的、最让你看不起的方式……才能……才能看到你……才能有那么一点点……重新碰到你的机会……”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眶迅速泛红,里面水光弥漫,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活该……我知道你恨我……”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再……又一次……彻底消失……”
“我受不了……再来一个七年了……真的……受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气音吐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和哀求。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咳嗽声痛苦而绝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也一下下砸在胡蝶的心上。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床上咳得无法自已、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偏执的男人,所有的愤怒和恐惧,忽然间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楚和茫然,海啸般淹没了她。
恨吗?
恨。
怕吗?
怕。
可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疼?
为他那不堪手段背后,那几乎溢出屏幕的、绝望而卑微的爱意?还是为这七年间,两个人都被困在原地、谁也没有真正走出来的悲剧?
她分不清了。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她看着咳得浑身颤抖的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替他拍背,手指伸到半空,却又猛地顿住,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最终,她只是转过身,声音干涩而疲惫,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
“……你休息吧。”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门口,一次也没有回头。
打开门,冲进走廊清冷的空气里,重重地关上门。
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病气、悔恨和偏执爱意的空间,彻底隔绝在身后。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走廊尽头,窗外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她觉得,自己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而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冰冷,精疲力尽。
而心里那个关于时宴清的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成了更乱、更死的一团。
恨与怕之下,那悄然滋生的、让她更加恐慌的东西,又是什么?走廊地毯吸音太好,连她压抑的抽气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胡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轻颤。
门板另一侧,隐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闷闷的,像是被人死死捂住口鼻,却又抑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漏出,每一声都像砂纸磨过她的心脏。
疯子。变态。控制狂。
那些尖锐的词汇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伴随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却昭示着漫长注视的文字——【看她亮着灯的窗户…到凌晨…】、【忍住…不能打扰…】、【活该…】。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让她头皮发麻。她应该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报警,或者至少永远拉黑这个人。
可为什么……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咳嗽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艰难,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慌。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不要心软。胡蝶。不要上当。这都是他算计好的!苦肉计!
可是……那咳声里的痛苦,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还有他刚才承认一切时,眼里那片灰败死寂的绝望……也是演出来的吗?
演得出来吗?
“咳……咳咳……呕——”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干呕,接着是什么重物砸在地毯上的闷响。
所有理智的警告瞬间被更原始的恐惧覆盖。
胡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颤抖着手指再次刷开了房门——
时宴清半跪在床边地毯上,一手死死按着胃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肩膀剧烈起伏,正对着垃圾桶痛苦地干呕。他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睡袍松散开,露出大片紧绷而汗湿的胸膛。
听到开门声,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生理性泪水,视线模糊而涣散,在看到去而复返的她时,那双死寂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狼狈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走啊……回来干什么……看我……有多不堪吗……”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攫住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蜷缩着倒向地面。
胡蝶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捏爆了。所有的犹豫、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全都被眼前这具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击得粉碎。
她冲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下滑的身体。他的体重几乎全部压在她身上,滚烫,颤抖,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烙铁。
“别说了……别说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我送你去医院……必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
或许是没有了力气,或许是那点微弱的、被她去而复返点燃的光亮,让他抓住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瘫软在她怀里,额头无力地抵着她的肩膀,呼吸灼热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胡蝶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边,抓过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按不下号码。叫救护车太慢,她直接打给了酒店前台,语无伦次地要求立刻联系最近的诊所医生上门,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等待医生到来的那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拧了热毛巾,一遍遍擦拭他额头和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两声无法压抑的呻吟。
每一次呻吟,都像针一样扎在胡蝶心上。
她握着他冰凉颤抖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强大无比、总能搅乱她世界的男人,原来也会痛,也会脆弱,也会倒下。
而将他逼到这一步的,是她。是那七年横亘的时光,是他那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偏执方式表达的悔恨和爱意。
医生很快赶来,检查,注射止痛针和退烧针,留下药片和医嘱。急性胃炎引发的高烧,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送走医生,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药物起了作用,时宴清醒沉地睡了过去,呼吸虽然依旧粗重,但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艰难。
胡蝶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精疲力尽。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斑。
她看着光斑里浮动的尘埃,看着床上那人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睡颜,心里那片汹涌的海浪,似乎渐渐平息,露出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海滩。
愤怒和恐惧退去后,剩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悲哀。
她拿起手机,给研究所发了邮件,请了三天假。理由是她自己身体不适。
然后,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冲刷下来,带走一身黏腻的冷汗和疲惫,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洗完澡,她借用了客房的浴室柜里未拆封的洗漱用品。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眶红肿、面色苍白的自己,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换上酒店提供的柔软浴袍,她走出浴室。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快要醒了。
胡蝶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又一次提了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他。继续争吵?质问?还是……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时宴清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初醒的迷茫之后,意识迅速回笼。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站在浴室门口的她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虚弱,有尴尬,有懊悔,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希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还是时宴清先开了口,声音因为虚弱和干涩而异常沙哑:“……谢谢。”
顿了顿,他又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垂下去,不敢看她:“……对不起。”
为昨晚的狼狈,为那些被揭穿的不堪,也为……所有的一切。
胡蝶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是走过去,倒了一杯温水,又拿起医生留下的药,递到他面前。
“吃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时宴清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胃部,闷哼一声,额角又渗出细汗。
胡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将枕头垫在他身后。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
碰到他手臂皮肤时,两人的身体都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时宴清接过水杯和药,仰头吞下。喝水的时候,他的喉结滚动,眼神却一直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胡蝶移开视线,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阳光瞬间涌满房间,有些刺眼。
她背对着他,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冰冷:“医生说你胃病很严重,需要长期调养。不能再喝酒,饮食要规律。”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回应:“……嗯。”
又是一阵沉默。
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和尴尬。
“那些事……”胡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时宴清瞬间绷紧了神经,“……是真的吗?”
她没有回头,声音飘在阳光里,带着一种疲惫的确认:“去年就在苏黎世?在楼下……看我?”
时宴清的呼吸滞住了。他看着她挺直却单薄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哑声回答:“……是。”
预料之中的答案。亲耳听到,心脏还是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那种方式?”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力和自嘲,“找不到你……找到了……又不敢靠近……怕你更恨我……”
“所以就用跟踪?用算计?”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冰面下的暗流。
时宴清闭上了眼睛,脸上血色尽失:“……我知道这很卑劣……很让你看不起……”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挣扎的坦诚:“如果你觉得恶心……报警也好,彻底消失也好……我都……接受。”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认命。
胡蝶猛地转过身。
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副任她处置的、绝望又卑微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却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的焦躁。
“时宴清,”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砸得清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够惨,够可怜,表现得够悔恨,我就一定会心软?就一定得原谅你?”
时宴清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我没有……”
“你有!”胡蝶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你算计林薇,算计那顿饭,算计你这场病!你一步一步,就是在逼我心软!逼我可怜你!”
她的指控尖锐而直接,撕开了所有伪装。
时宴清的脸色白得透明,嘴唇颤抖着,却无法反驳。因为她说中了一部分事实。他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用尽一切手段,只想靠近她一点,哪怕是用最不堪的方式。
“是……我是这么想了……”他哑声承认,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因为我除了这样……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胡蝶……”他抬起头,泪水终于还是无法抑制地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雪白的被子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他没有擦,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通红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求你立刻原谅……我只求……你别判我死刑……别又一次……让我找不到你……”
“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我证明……我不是以前那个混蛋了……让我学着……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对你好……”
“如果……如果到最后……你还是觉得恶心……还是无法接受……”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我放你走。永远……消失。”
他说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里,闭上眼,泪水却依旧不停地从眼角滑落,打湿了鬓角。
那是一种彻底缴械投降的姿态。不再有任何算计,任何伪装,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哀求。
胡蝶站在原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流泪,看着这个一贯强势冷峻的男人,露出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
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嗡的一声,断了。
所有尖锐的情绪,愤怒,恐惧,鄙夷……忽然间都失去了力气。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疲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害怕的、悄然滋长的动容。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时宴清的泪水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走上前,抽了一张纸巾,递到他面前。
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不再带着抗拒。
时宴清睁开哭得通红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那张纸巾,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胡蝶移开视线,声音干涩,却不再冰冷:“先把病养好。”
她没有说原谅。
没有说接受。
只是……给了时间。
时宴清愣了片刻,眼底那点死寂的灰烬里,骤然爆开一团微弱却炽热的火苗。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张纸巾,胡乱地擦着脸,声音哽咽而混乱:“……好……好……养病……我养……”
胡蝶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小厨房:“医生说了,你先只能吃流质。我去看看有什么能煮的。”
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时宴清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湿润的纸巾,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眼泪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那绝境之中,终于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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