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

　　一连数日，王府书房内的烛火总是燃至深夜。

　　萧祈昀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文牍之中，与宗正寺、礼部的官员细致核对着每一项逊位仪典的流程，又与东宫属僚、乃至部分朝中重臣进行着隐秘而必要的交接。

　　他面容清减了些许，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不见疲惫，反而闪烁着一股近乎灼热的、亟待破茧而出的光芒。

　　每处理完一桩琐事，每敲定一个细节，他离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更近一步。

　　这种念头支撑着他，让所有繁琐的事务都变得可以忍受。当最后一封需要他过目的文书被合上，最后一位前来请示的属官躬身退下，萧祈昀几乎是立刻从案后站起身。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天际铺陈着绚丽的晚霞。

　　他片刻不愿耽搁，甚至未换下身上那件略显正式的王服，只对贴身侍从简短吩咐了一句“备马，去苏府”，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步伐迅捷而坚定，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势不可挡的迫切。

　　同一片暮色下，竹风轩内却显得格外安静。苏泽兰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被晚风吹拂的竹影，心思飘忽。几日来，盛暄的陪伴虽驱散了些许孤寂，但心底那份对萧祈昀的担忧和思念，却如同暗流，从未停歇。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红绳，估算着时辰，心想：“盛暄……差不多该来了吧？”这几乎成了他近日黄昏时的一种习惯性期待，期待那份喧闹能暂时填补内心的空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不轻不重，节奏平稳。

　　苏泽兰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习惯性的、略显漫不经心的神情，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随口应道：“来了？”

　　他伸手拉开房门，目光随意地向外望去——

　　然而，站在门外的，并非那个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一身轻甲的盛暄。

　　暮色余晖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那人身着玄色亲王常服，玉冠束发，风尘仆仆，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可那双正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起的星辰，翻涌着深沉如海的情感、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思念。

　　是萧祈昀。

　　苏泽兰整个人都愣住了，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瞬间停滞。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外那张日夜萦绕在心头的面容。

　　萧祈昀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温柔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无尽的疲惫，更带着得偿所愿的释然与激动。

　　他没有给苏泽兰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说一个字，便一步跨入门内，手臂一伸，以一种不容抗拒又带着万分珍视的力道，猛地将还处于震惊中的苏泽兰紧紧、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怀抱坚实而灼热，带着一路疾驰而来的风尘气息。苏泽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微微后退半步，鼻尖瞬间充斥着萧祈昀身上熟悉的、令他心安又心悸的冷冽清香。

　　紧接着，萧祈昀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深深的渴望，精准地覆上了苏泽兰因惊愕而微张的唇。

　　带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思念和卸下重担后的狂喜，萧祈昀的舌尖强势地撬开他的齿关，深入、纠缠、吮吸，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分离这些时日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情感尽数弥补回来。

　　苏泽兰起初还僵硬着，被动地承受着这过于汹涌的攻势，但很快，熟悉的触感和气息便瓦解了他所有的防备。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和安心。

　　他闭上眼睛，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了萧祈昀的脖颈，开始生涩而急切地回应这个吻，鼻尖泛起酸意，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滑落。

　　寂静的室内，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暮色透过窗棂，为这对紧紧相拥、难舍难分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萧祈昀才恋恋不舍地、缓缓地松开了苏泽兰的唇瓣，但手臂依旧紧紧环着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中。他微微喘息着，额头抵着苏泽兰的额头，深邃的目光如同最温柔的网，细细描摹着苏泽兰泛着红晕的脸颊、湿润的眼角和微微红肿的唇瓣。

　　他伸出拇指，极其轻柔地拭去苏泽兰眼角的泪痕，声音因方才的激情而低哑得厉害，却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宠溺和亲昵：

　　“嗯，”他低低地应着苏泽兰开门时那句无心的问话，唇角扬起一个无比真实而疲惫的弧度，“我来了。”

　　苏泽兰抬起手，指尖犹豫地、轻轻地触碰上萧祈昀的脸颊，描摹过那略显清减的轮廓和眼下的淡淡倦影，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哽咽和后怕：“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话语未尽，担忧却已溢于言表。

　　萧祈昀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将其更紧地贴在自己温热的颊边，甚至微微侧头，让自己的脸颊更深地陷入苏泽兰的掌心，仿佛在汲取那份熟悉的、令他心安的温度。他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苏泽兰，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出无比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傻话。”他低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亲吻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安抚，“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全须全尾地站在你面前了。”

　　他微微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烙印进苏泽兰的眼底，随后牵着苏泽兰的手，轻轻划过自己的眉骨、鼻梁，最后停留在自己平稳跳动的脉搏处。

　　在萧祈昀温暖的怀抱和坚定的安抚下，苏泽兰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巨大的安心感如潮水般涌来。然而，当最初的激动与狂喜稍稍平复，另一种情绪却悄然浮现，并迅速蔓延开来——那是深切的、针扎般的自责。

　　他依旧紧紧依偎在萧祈昀的怀里，脸颊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那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这声音提醒着他，这个人为他放弃了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口一阵酸涩的紧缩。

　　“对不起……”苏泽兰的声音闷闷地从萧祈昀的胸前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对不起……”

　　萧祈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收紧了环抱他的手臂，下颌轻轻蹭着他的发顶，低声道：“好好的，道什么歉？”

　　苏泽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光在睫毛上颤动，他望着萧祈昀，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愧疚：“都是我不好……是我太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甚至……甚至要你放弃那么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哽咽：“如果……如果我能更有用一点，如果我......或许……或许你就不必……”

　　“好了。”萧祈昀打断了他，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双手捧起苏泽兰的脸颊，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妄自菲薄都看穿、驱散。

　　“看着我，苏泽兰。”萧祈昀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他拇指轻柔地拭去苏泽兰眼角的泪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权衡利弊、遵从本心后，做出的最想要的决定。”

　　他微微俯身，额头抵着苏泽兰的额头，呼吸交融，：“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用处’，是任何权势地位都无法替代的。”

　　轻轻吻了吻苏泽兰的鼻尖，带着无限的怜爱：“不要再说什么对不起，更不要否定自己。你能平安喜乐地在我身边，于我而言，便是这世间最圆满的结局。我所求的，从来就不是你的愧疚，而是你的心安，和你往后余生的陪伴，明白吗？”

　　苏泽兰望着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真挚与深情的眼眸，听着这番直击心底的话语，所有的自责和不安仿佛都被一股暖流缓缓融化。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是释然与感动的泪水。他重新埋首进萧祈昀的怀抱，用尽全身力气回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对方的骨血之中。

　　就在两人静静相拥，享受着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与温情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指节叩击声，带着点戏谑的节奏，敲在了门框上。

　　苏泽兰从萧祈昀的怀里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里却已漾起笑意。萧祈昀的手臂仍自然地环在他腰间，也循声望去，嘴角微扬。

　　只见盛暄不知何时已斜倚在门框边，双臂环抱，一身轻甲未卸，风尘仆仆，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懒洋洋又带着点坏心眼的笑容。他目光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溜了一圈，最终落在苏泽兰脸上，眉梢挑得老高，拖长了语调：

　　“哟——！我说今儿个院子里怎么喜鹊叫呢，原来是咱们日理万机的宸王殿下终于舍得挪驾了？”

　　他边说边踱步进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打趣，“可让我好等！紧赶慢赶回来，就怕有人望穿秋水，结果倒好，二位在这儿蜜里调油，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泽兰被他调侃得耳根发热，却忍不住笑出来，朝他伸出手：“胡说什么呀你！”

　　萧祈昀也低笑一声，非但没松开揽着苏泽兰的手，反而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对着盛暄道：

　　“辛苦你了，这段时日。”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谢和无需言明的默契。

　　盛暄低头看着苏泽兰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我就说他肯定没事，偏你之前胡思乱想，还得我天天来给你暖床……”

　　萧祈昀闻言，挑眉看向盛暄，手臂微微收紧，声音里带着点危险的意味：“天天？”

　　盛暄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直接上手了。

　　“哎哟，这么黏糊，让我也沾沾喜气！”他嘴里嚷嚷着，身体已经凑了过去，两只手毫不客气地伸向被萧祈昀圈在怀里的苏泽兰。一只手精准地抓住苏泽兰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试图从萧祈昀的手臂下方穿过去，揽住苏泽兰的腰，想把整个人往外“掏”。

　　苏泽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盛暄的力道往前倾，脸上又羞又急：“盛暄！你干嘛呀！”

　　然而，萧祈昀的反应比苏泽兰更快，也更坚决。他非但没有因为盛暄的插手而松劲，反而眉头一蹙，手臂如同铁箍般骤然收紧，将苏泽兰更牢固地锁在自己怀里，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人往自己身后侧护了护，隔开了盛暄大部分的动作。

　　“急什么？”萧祈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挑衅的威严，目光锐利地扫向盛暄那不安分的手，“刚过来，气都没喘匀，你就不能消停会儿？”

　　他的语气里没有真正的怒意，却充满了明确的占有和宣告，仿佛在说：这是我的，现在归我。

　　盛暄的手被萧祈昀的手臂格挡开，没能得逞，但他也不恼，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会这样，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几分挑衅。

　　“怎么？“盛暄故意拔高了声调”讲不讲道理了？你刚抱了那么久了，该轮到我了吧！”

　　苏泽兰被两人夹在中间，听着耳边幼稚的争执，感受着腰间和肩上越来越紧的力道，终于从最初的羞窘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点无奈的纵容，抬手轻轻扒拉了一下盛暄还搭在他肩上的手，又拍了拍萧祈昀依旧箍在他腰间的手臂。

　　“好了…别在门口闹了。”他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先进屋坐下再说，好不好？”

　　三人挤在不算宽敞的矮榻上，萧祈昀的手臂依旧松松地环在苏泽兰腰侧，盛暄则紧挨着苏泽兰的另一边，手臂横过他背后，搭在榻沿，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

　　苏泽兰被夹在中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在两人熟悉的气息和体温包围中放松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浅笑。

　　室内烛火摇曳，气氛温馨而宁静。腻歪了片刻，苏泽兰忽然想起什么，仰头看向身侧的萧祈昀，轻声问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眼底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担忧。

　　萧祈昀垂眸看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神色慵懒而放松：

　　“打算？”

　　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闲适，“还能有什么打算？做个富贵闲人罢了，正好。”

　　顿了顿，低头凑近苏泽兰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江南烟雨，塞北风光，想去哪里，我们都可去看看。嗯？”

　　苏泽兰眼睛微微亮起，正想点头，另一侧的盛暄却猛地坐直了身子。

　　“不行！”盛暄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明显的不乐意和焦急。

　　他手臂一收，更紧地搂住了苏泽兰的腰，像是怕人被立刻拐跑似的，扭头瞪着萧祈昀，“你说得倒轻巧！游山玩水？我呢？！我这差事是说扔就能扔的吗？辞官？哪有那么容易！”

　　他越说越急，又转向苏泽兰，语气带着点委屈和霸道：“苏泽兰，你现在可不能跟他去！好歹……好歹等我一阵子！等我找个由头，把这边的事情了结了，咱们再一起去！听见没？不能撇下我！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一副“你敢答应他我就闹给你看”的架势。

　　苏泽兰被盛暄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看着盛暄脸上毫不掩饰的焦急和依赖，又感受到腰间收紧的力道，心下顿时一软。

　　他抬头看向萧祈昀，只见萧祈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盛暄跳脚，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点纵容。

　　苏泽兰忍不住失笑，抬手轻轻拍了拍盛暄紧绷的手臂，安抚道：“谁说要撇下你了？”他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只是提议，又没说立刻就走。你急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柔声道：“就算要走，自然是等你一起。”

　　过了一会儿，萧祈昀似乎觉得光是抱着有些不够。他的目光落在苏泽兰近在咫尺的、微微泛红的耳垂上，眼神暗了暗。

　　环在苏泽兰腰间的手开始不自觉地缓缓摩挲，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带着灼人的温度，有意无意地划过敏感的腰侧。接

　　着，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苏泽兰的颈侧，呼吸也变得有些灼热。

　　苏泽兰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叹息。

　　他并没有躲闪，只是抬手轻轻覆在萧祈昀那只不安分的手上，声音软糯，却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别了……我好累……”他边说边将头更重地靠向萧祈昀的肩窝，眼睫低垂，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踏实……”

　　萧祈昀的动作瞬间顿住。他低头看着苏泽兰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心头一紧，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立刻被怜惜所取代。

　　他立刻收回了所有带着暗示意味的小动作，转而用掌心温柔地、安抚性地拍了拍苏泽兰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

　　“是我不好，忘了你这些天担惊受怕。”他将人更稳地拥住，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一旁的盛暄也将苏泽兰的疲惫尽收眼底。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苏泽兰拢了拢有些散开的衣襟，动作带着罕见的细致和温柔。

　　“就是，累成这样了还闹什么闹。”盛暄的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瞪了萧祈昀一眼，但更多的却是对苏泽兰的关切，“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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