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丢之后

　　贺白的车和贺振华的一前一后，相继赶到的医院。

　　袁征给贺白把车停到了急诊室门口就走了。

　　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早，医院的人还不多，贺白匆匆抱着蒋沐凡去拍了脑颅CT，之后就被安排到了一间急诊科的病房里等着。

　　蒋沐凡头上的外伤已经处理好了，烟灰缸拍出来的伤得倒是不深，最重的是他后脑挨的吴天良的那一下闷棍。

　　结果最后出来是脑震荡，还有些出血，压迫到了神经，所以蒋沐凡出现了短暂失明的症状，也还好就医还算及时，要不可能还挺危险。

　　从检查开始到这会儿打上针，蒋沐凡一直处于半昏睡状态，醒一会儿又睡一会儿的。

　　所以在蒋沐凡彻底安顿下来之前，他不是在医院的移动病床上，就是在贺白的怀里抱着。

　　贺白有些担心蒋沐凡这样总半昏迷状态，之后会不会发展成不可控休克，但医院的大夫却总说问题不大，给蒋沐凡开了点活血化淤和给伤口消炎的针，说打完回去静养就行了。

　　可这三言两语怎么能打消的掉贺白的顾虑？昏迷和短暂失明让贺白难安到动不动就想要去医生办公室跟人家主任老头交流学术去，直到那头发只剩下几缕的老主任终于是不堪其扰，义正言辞的把贺白连说带训了一顿，贺白才算是善罢甘休。

　　老主任说像蒋沐凡这种程度的脑震荡导致的短暂失明，不过也就是拿了张盲人体验卷罢了，时间根本不会太长，一般一个星期左右，血块儿消失了就会恢复正常了，他所有的眼底检查都没问题，你这家属有点医学基础就更应该好好翻翻书去，做什么没事儿总在这儿自找烦心事儿的还添乱了。

　　所以人在热恋的时候，确实是容易遇上点事儿就大惊小怪，更别说这种好不容易在一起的。

　　这一路上，蒋沐凡头晕恶心不舒服，没事的就迷迷糊糊的哼唧两声，恐怕贺白自己都没发现，他大庭广众的都不知道在蒋沐凡额头上贴着温言细语地哄了多少次。

　　最后等大家都确认了蒋沐凡已经脱离了危险，就剩在床上等着醒了的时候，贺振华才终于是没忍住，怼了怼贺白的肩膀，把那没救了的好大儿叫了出去。

　　……

　　医院一直就只有贺振华，张竹生跟贺白这几个人在这儿。

　　贺振华没把蒋萍这会儿叫来，蒋萍因为自己跟蒋沐凡吵了架，而导致孩子直接失踪了一晚上，已经够着急上火了。

　　现在再让蒋萍看见蒋沐凡成了这个样子，贺振华担心蒋萍一时半会儿会受不了，于是在找到了蒋沐凡之后，就只是第一时间跟蒋萍报了个平安，之后就让蒋萍在家好好先呆着了。

　　都空一空，贺振华想，别一天把那屁大点事儿弄的惊天动地的。

　　蒋萍的脾气和心思贺振华最懂，想的多着呢，这要让人长公主这会儿来见了蒋沐凡，那估计这医院的楼都能让她哭塌了去。

　　不过贺振华嘴里的“屁大点事”，说的只是蒋萍跟蒋沐凡拌嘴吵架的那件事，毕竟他十分相信蒋沐凡这次私下去见吴天良的原因，肯定是和蒋萍无关的。

　　但还是有点别的事，在贺振华心里就不能拿“屁大”来论了，反而是说成“天大”，都不为过。

　　……

　　把贺白叫出去的时候，贺白已经在蒋沐凡床边陪了很久了，久到贺振华都快把张竹生手里的那盒芙蓉王抽的快要空盒了。

　　就这，贺振华进去叫人的时候，贺白都有些放心不下，看着不太情愿的样子。

　　原本贺振华是个好脾气的，但把贺白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了整整一晚上，任哪个老父亲在这会儿也得发火了。

　　也不管人病号这会儿是不是需要休息静养的，贺振华沉着个脸，上去就在贺白屁股底下的凳子上就是一脚。

　　铁皮凳腿一声尖锐的蹭，贺振华翻脸撂了一句“张竹生进来陪”，接着头也不回的就出去了。

　　张竹生贼眉鼠眼的在门口给贺白悄摸的使了好几个眼色，意思贺白也差不多得了，之后就不敢耽误的轻手轻脚进去了病房。

　　他正襟危坐的坐到了床边，好声好气的又扭头跟贺白唠叨了一句：“行了小白，去吧，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吧。”

　　“……”见状，贺白左瞅瞅右看看，只能无奈的深吸了一口气，叹了句“谢了张哥”，之后便灰溜溜的出去了。

　　——该来的总会来，纸迟早包不住火。

　　……

　　贺振华就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跟前等贺白。

　　他手里备了一盒全新的软中华，正趁等贺白的空慢慢悠悠的撕着外面的包装纸。

　　贺白双手插兜的慢悠悠从远处走了过去，不经意的把贺振华撇了一眼，见这会儿老贺总的脸色看着还算平静，便淡淡的开口叫了一声“爸”。

　　贺振华不冷不热的抬眼一看，顺势把烟盒递到贺白跟前比了比：“来一根儿？刚从张竹生那儿剥削过来的。”

　　贺白没吭声，只是乖乖伸出了手从那烟包里抽了一根出来。

　　烟叼到了嘴上后，贺白便开始浑身摸着找起了打火机，从头至尾，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

　　结果身上摸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个火出来，一时间，贺白的模样看着有些窘迫。

　　贺振华手肘支在窗台上一直默默的看着，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嫌弃的念了句“……行了行了”。

　　指尖在窗台上不轻不重的敲了敲，贺振华没好气的低声一句：“……长眼睛都干什么使的？”

　　贺白闻后，顺着贺振华的手看去，才发现那干干净净的窗台上就大剌剌的放着一个便利店常卖的那种两块钱一个的普通打火机，颜色鲜艳俗气，但其实却是异常的亮眼。

　　贺白：“……”

　　贺振华瞥了一眼贺白，隐隐的“切”了一声，径直握着火先自己给自己点上了，接着他将那打火机又扔回了窗台上，啪的一声。

　　贺振华不打算多唠叨其他，只是低声的一句开门见山道：“——心就这么难收回来啊？小白？”

　　“……”

　　话音一落，贺白的神色像是隐在阴影中，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话。

　　他明白贺振华说的是什么，他也只是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才能把话说明白。

　　那根中华被贺白用食指上下翻来覆去的揉搓着，看样子是也没心情再点着了。

　　贺振华眉毛一挑，转移了视线不愿再去看贺白的模样。

　　此时医院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来门诊挂号看病的，急诊室反而就看着就安生多了。

　　贺振华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停了片刻后，才开始缓缓的说了起来：“咱爷俩也别拐弯抹角了，就张开大门直接说敞亮话，我能现在这么跟你说，也就代表我是愿意跟你心平气和聊的，所以你别跟我不好意思，也不用害怕。”

　　把烟蒂从嘴上卸了下来，贺振华掸了掸烟灰，板着脸冲着贺白抬了抬手：“但这也不代表我心里没火气，我五十多岁的人了，你是我儿子，二十多的人了给我整这高端前卫的事情，你说我不想揍你那不可能，确实也是压着火呢，所以待会儿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给我整那什么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乱七八糟，我不吃那套，今天时间也不多，我烦的事儿多着呢，咱爷俩就高效率谈话的整，听到没？”

　　这一通噼里啪啦让贺白差点一个没接住。

　　贺振华一口气给他打这么狠的一剂预防针，贺白也算是看出来了，老头儿这是正儿八经打算跟自己干仗了，把建华集团董事长的劲儿拿的是住住的，竞标场上都没见这么紧张过。

　　望着贺振华现在这样子，贺白忽然觉得还有些好笑。

　　但这会儿再怎么说也得严肃起来，贺白心里也酸苦，于是只能闷闷点两下头。

　　贺振华见贺白愿意配合，眯着眼睛轻轻吐了一声：“行。”

　　说完，他摆起了架势，把烟掐了。

　　腾出了两只手在身前搓了搓，贺振华认真的看向了贺白：“——你跟凡凡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你单方面还是你俩已经在一起了？”

　　“……”第一个问题就如此的露骨，贺白一时间有点头大。

　　但人贺总叫他问什么答什么，贺白也不敢忤逆，只能诚实的答道：“已经在一起了。”

　　管他的，豁出去了，他贺振华总不能把自己这会儿撕了吃了吧？

　　贺振华也没想到贺白会这么坦诚，不由得一声“霍”。

　　不过这也算好事儿，高效率谈话嘛……

　　“什么时候的事儿？”

　　贺白：“没多久，几个月前。”

　　贺振华：“谁挑的头？”

　　贺白眉头一皱——这叫人怎么回答？

　　他跟蒋沐凡之间这么多年的拉扯与长跑，谁挑的头还真就说不清。

　　你说要按谁主动点的火吧，那怎么说也得是蒋沐凡主动，告白也是他先说的，亲也是他先扑的……

　　但你要说是谁先埋的线，谁先勾的人，贺白还真不敢把责任都推到蒋沐凡身上去。

　　要再往深了说，说到是谁先开的窍——

　　那就算说破了天，贺白也不能让蒋沐凡来背这个锅了。

　　犹犹豫豫了半天，贺白闷闷的回了一个：“……我吧。”

　　贺振华闻后竟也不算惊讶，只是一声冷笑：“我看也就你吧，我们凡凡人家乖着呢。”

　　贺白：？？？

　　……那您是没见蒋沐凡当时冲到医学院闹着非要谈恋爱的时候的那架势。

　　贺白心里嘀咕心里的，没吭一声。

　　可贺振华哪管贺白心里高兴与否，继续自顾自的问：“那凡凡说答应就答应了？胆子这么大？”

　　得，这老父亲完全跟贺白不在一个频道上，问的问题也是简单粗暴，贺白明显感觉到贺振华这关于感情的脑回路是真的直，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无非就是看对眼了，告白，接受，这三步就顺其自然的走了。

　　可他和蒋沐凡的故事哪有这么简单呢？

　　贺白是有心想要配合贺振华的脑路的，他把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最后慢吞吞的憋出了一句：“他胆子不大，但也算接受了。”

　　“那就是人家凡凡不太情愿喽？”

　　贺振华眉毛一挑，踏着贺白话的最后一个字倏然道。

　　接着一番自行理解，老父亲恍然大悟一般的竟是直接提高了音量——

　　“那看你这怂样子……你小子是在这儿给我整霸王硬上弓呐？”

　　“……”贺白脑袋一痛，简直无语。

　　他没忍住的暴躁了一声：“妈的…我没有！”

　　“嘿，还骂人？”贺振华吹胡子瞪眼，声音一扬。

　　贺白垂首捂脸，着实无奈道：“你说的都什么话，我可能吗？”

　　贺振华也是着急，听完也是不干了，抱起了胳膊就跟训员工似的对着贺白训道：“那你就赶紧有啥说啥啊，跟你说了问你啥你答啥问你啥你答啥，你跟我在这儿磨磨唧唧，怎的，下饺子呢？！”

　　这话说的，贺白简直来气。

　　掐起了腰，大少爷似的也跟贺振华呛起了火来：“我怎么没跟你好好说？你看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你这叫人怎么回答你啊？”

　　“……”看贺白猝不及防的忽然暴起了，贺振华才收了收气焰，一时间心里不禁还有些冤枉。

　　“我…我我……”了几句，贺老总也想不到还能说啥词儿了。

　　然而这时贺白占据了上风就下不来了，他不等贺振华反应过来，冲着老爹就气冲冲的一个大声：“你什么你？你啥都不知道就别瞎问！听别人跟你讲！”

　　被贺白一吼，贺振华吓了一跳，老头儿劲儿猛的跟着就窜了起来：“讲啥讲！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可贺白却丝毫不在怕的：“就这么说！”他一字一句道，“你还要不要沟通？”

　　“……”贺振华瞪大了眼睛，怂了。

　　还得是大儿子厉害。

　　心里一抿，贺振华也觉得确实，人家小孩子的事儿，他在这儿要占据主动的问来问去，确实一时半会儿的也问不到点子上。

　　问出来的乱七八糟，一个一个的拼起来都听着不像是这两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一声叹息，老头终于卸下了自己这“贺总”的强势外衣，肩膀一耷，心甘情愿的又做回了家里那个憨实老父亲的模样。

　　也对，生意场上他是贺白的严师，但回归了家庭，还是得耐心听听孩子的心声，凡事都急不得。

　　贺振华撑着面子一声哼，接着冲贺白气呼呼道：“沟通沟通！”

　　然而贺白的堵还没过去，没好气的看了老爹一眼，接着冲着大名鼎鼎的建华集团老总又是一吼：“那你就听我跟你说！”

　　嘴里嘟囔了一句类似于妈的的脏话，贺振华冲贺白使了个那你赶紧的眼色。

　　贺白皱着眉头，烦躁的长出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等再次睁开的时候，眼底便全是平静了。

　　“有些话有些事，其实我早都想说了。”

　　在贺振华的注视下，贺白慢慢开了口。

　　他全然不顾这里是逐渐掺杂的医院，只当这里就是一处可供他们父子平心畅谈的私密空间。

　　“……凡凡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从很早开始就有这个心思了……”

　　“具体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反正那个时候应该是很小，我发现我对凡凡……情感不一样，那时候我很惊慌，也试图改变过，但次次都失败。”

　　“我不是那种故意胡来的人，我相信您也了解我，叛逆，另类，这种标签跟我不沾边，我……我也迫切的想要一个正常的，幸福的一生……可我最后发现，如果我的人生里没有他，那就永远都称不上幸福，这就是我，你们可以不接受这样的我，但我得接受这个自己，要不然……我可能活都没办法活了……”

　　“所以我没办法，我也为了让你们过的安心试图努力过了，我早都做好了哪怕我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也没关系的准备，但最后还是……对不起，爸，这事儿得怪我没忍住，毕竟那个时候机会就在那儿摆着，我……我……我实在是……”

　　讲到这里贺白忽然梗住了，他侧过了头没叫贺振华看到自己的表情。

　　快速的整理了整理自己，等觉得又能理智说话了之后，贺白便又抬起了眸子，不带任何色彩的继续说：“这是起因，经过我也就不讲了，我想您估计也不爱听，我知道这确实挺难以叫人接受的，我都明白，但结果您也看到了……就是这样。”

　　说着，贺白无力的摊了摊手：“我和凡凡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在一起了，您说是我带坏他的也好，说他也是大逆不道也行，您是我俩的爸……我俩这么不考虑后果的胡来，确实对不起您和妈，您跟妈说什么我们都受着。”

　　字字句句，贺振华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耳朵里，他注视着贺白的眼睛逐渐暗沉，直到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已经拧的开始发了酸了。

　　正烦恼着自己该要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的时候，就见对面的贺白似乎也是顾不上什么父慈子孝了，停了一停而后便鼓起了勇气，径直对上了贺振华的眼睛——

　　“但爸，我和他分不开了。”

　　“起码是我，可能再也放不了手了。”

　　……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甚至阳光已经有了晒人的劲头。

　　夏末的光束踏着贺白最后的那句话，正正巧巧的打在了贺白那张正是气盛年轻的脸上，金色的光晕映进了那深邃的瞳孔里，显得这张脸是多么的坚定，又是那样的无惧未来。

　　竟然是个痴情种呐……

　　听完贺白的这一番话，贺振华不禁内心恍然的一声感叹。

　　他低头揉了揉眉心，头疼的朝窗外瞅了瞅。

　　这会儿才有心情把那盒软中华再哆哆嗦嗦的掏一根出来。

　　不过这回贺振华却是给自己把烟点好了之后，又伸手去给贺白点上了。

　　于是医院的走廊尽头，这对父子又进行了一场深沉的吞云吐雾。

　　从前贺白经常和贺振华这样沉默无言的拿着各自的烟相对面站着，但这次他们揣的心事却是不似从前那样的好解决。

　　从前他们一直都是肩并肩的一致对外，现在却变成了两个对立面。

　　对于自己和贺振华的父子关系，贺白其实一直都是挺满意的，他与父亲从来相处的都很和谐，没那种儿子与父亲之间的暗中较劲，所以这回让贺振华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儿，因为自己的感情问题而这么头疼，贺白内心还有些愧疚。

　　时间越是无声流逝贺白心里就越是没底，直到贺振华把那一整支烟都抽完了之后，终于才是沉沉开口唤了自己一声：“小白啊。”

　　闻声，贺白认真的抬起了眼睛。

　　接着，贺振华竟是说出了跟蒋萍一模一样的话——

　　“可你们这样，以后要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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