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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苍苍与独孤上野
顺永四十年，腊月，六闲马场。
独孤上野挑了匹长行马开始驰马，至围场的尽头，他避开一片荒芜的景色，牵辔调转马头回眸问：“秦戎钺，掖庭宫内有没有你的熟人？”
“怎么了？”秦衍驱马到他近旁。
“你别问怎么了，就说有没有。”
“没有。”
“那算了。”
“司宫台，有。”
“你怎么不早说？故意的是不是？”独孤上野没好气的说。
秦衍嗤笑：“你等我说了么？”
“不废话了，”独孤上野摆摆手带过这一茬，问：“谁啊？”
秦衍道出了一人的名姓，独孤上野听后眯眼审视他：“靖王殿下路子广啊。”
秦衍笑了笑道：“嘴严实点儿。”
独孤上野已经驾马往回走了，丢下一句话：“放心，严实着呢。”
*** ***
上官府获罪的一个月后，两位哥哥斩首的那一日，母亲病死在了狱中，他们甚至不能下葬于本家的墓园，他们的尸首只配被发落到乱坟岗，烂在那里头。
刑部都官郎中崔健前来向她转达消息，话尽了，他的目光还没有离开，玩味地盯着她，盯得她无处遁形，那日他没能把黥刑烙在她的脸上，他不甘心，她知道自己的噩梦远没有结束。
对方居心刻毒，要亲眼见证她的痛苦，而她还必须遵照礼节向对方致谢。上官苍苍极力克制浑身的颤抖，蹲身垂首。
宜春院梨园的主事谢南伊朝掖庭宫总管太监王呈行了一礼道：“公公，让姑娘到前头看一眼吧。”
前头指的就是城北丢弃罪人遗体的那个坟圈子，虽说法不容情，但宫规在这方面还算宽容，是允许亲眷去送亡魂最后一程的。
“你插什么话？”王呈吊着眼睛，一脸老大不耐烦的斥道。
他早跟崔健有了眉眼来往，宰相府不打算轻易放过上官府这个仅剩的活口，碍于宫内人多眼杂，不好亲手实施，需得另辟蹊径才是。
院里最近在排练《霓裳羽衣》，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大宴做准备，待梨园姑娘们都默契配合后，谢南伊请王呈来验收结果。
王呈在廊间里坐了，南伊赶忙为他倒了杯热茶，弹奏乐器的姑娘们奏响了曲子，演艺的姑娘们迈开了翩跹的步子。
南伊的目光在她们轻缓漫卷的长袖中流连，满意的颔首，一舞毕，她躬身向王呈行礼：“公公，请您指教。”
王呈撂下手里的茶盅，咳出了一口痰音，慢下声气说：“这里头怎么有个偷懒的？”
南伊暗道不妙，只能委下身说：“奴婢眼瞎，没能瞧出来，还得请公公指点她才是。”
“拿来。”
王呈不跟她含糊，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在王总管一手遮天的地界，南伊不便装傻充愣，她只好捏起案上的戒尺呈了上去。王呈持着戒尺，起身下阶，径直走到一人面前，呵斥道：“伸手！”
对方倒也乖觉，不见丝毫犹豫地伸出了手，紧接着戒尺狠狠抽打在了皮肉上，那声音直教人头皮发麻，院里的一众伶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后噤若寒蝉，随着一声一声的抽打不住地耸肩。
直到天穹里落下一场雨，那瘆人的声音才消停，王呈离开前留下命令：“那副丑模样也没有登台的资格，过了晌午别跟着练了，就在外头罚站，两个时辰。”
南伊忙跟上前去，帮他撑伞送他离开，低声下气的说：“公公……”
王呈打断了她的话，回头瞪她了一眼，南伊瞬间噤了声，咽下了求情的话，他冷笑着警告她：“你若是不服，就陪她一起受着。”
苍苍在冻雨中整整淋了半天，傍晚忍着手掌心里钻心的痛上了塌，她顾不得吃喝，顾不得洗漱，甚至顾不得换身干的衣裳，闷头就栽倒下去，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在宫里活着，时辰的点数精准地刻进了她们这帮下人的骨子里，苍苍觉得自己没睡多久就醒了过来，当下应该接近卯初，室内一片漆黑，她头脑昏沉，隐约看到塌边的人影。
一人说：“主事，苍苍她醒啦！”
另外一人嘘声道：“小声点儿。”
苍苍听出了她们的声音，是跟她同屋的伶人粉粉和主事谢南伊。粉粉的手贴了下她的额头，忽地抽走了，压低声说：“还是好烫！”
南伊把一根手巾拓在她的额头上，低声安慰道：“苍苍，你发烧了，这几日先养病，今儿就别着急起身了。”
她发烧了，额头滚烫，身子却冻得发颤，她的这间卧房年久失修，墙体脆到一层一层地剥落皮屑，一遇见雨天，冷意跟湿气就都都从墙根处渗透进来，室内像冰窖一般寒冷。
苍苍一阵子昏晕，一阵子清醒，半梦半醒间只觉暗无天日，再一次撑开眼皮时，窗外的天色混沌，不知当下是清晨还是傍晚，外头两人的谈话声被她隔墙的耳听到了。
“公公，”谢南伊陪笑说：“苍苍她一直昏迷不醒，今儿恐怕也没法上值了。”
“既然没法儿上值，”王呈冷笑道：“就要扣口粮了。”
“是，按公公的吩咐，账房该怎么扣就怎么扣。”
“给药了吗？”
“哪里能？咱们院里的药物紧张，用不到她头上去。得靠她自己熬了，能不能熬得过去，得看她有没有那个命。”
横竖梨园里的伶人们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没有人在意她们的贱命一条。
王呈的鼻腔里这才漫出一声满意的低嗤声，步子迈了起来，南伊笑着说要送他，被他拒绝了。苍苍屏息听着，确认王呈走远后才敢张口。
“主事……”
她低唤了一声，南伊就听见了，带着粉粉进屋来，她挣扎着要起身，粉粉忙上前扶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南伊坐到塌边，抬手抚摸她的前额，关切地问：“好些了么？”
苍苍点了点头，南伊道：“是不烫手了，等会儿先吃些饭食，再熬一剂药喝。”
“方才是王总管……”
“是，别怕，他已经走了。”
“主事……”苍苍垂落眼睫，泣不成声：“他们……他们这是要把我活活逼死……”
粉粉帮她擦泪，擦不及，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肥圆肥圆的，一颗一颗往下砸，把粉粉给看呆了，这么个瘦弱的小人儿怎么能掉落下这样大的泪珠子。
“胡说，死不了。”南伊道：“他们逼你死，你就当真去死了不成？皇上都没有赐死你，他们凭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苍苍，”南伊牵住她的手，循循善诱：“你有现成的靠山，我们呐，能护得了你一时，护得了你一天两天，早晚是护不了你周全的，你得找靠山帮忙。”
在南伊和粉粉眼中，洛城世子独孤上野就是她的那个靠山。
苍苍绝望的摇了摇头，“他趁人之危，话语孟浪，也不是好人。”
“世子殿下是不是好人重要么？他有用就行了啊。”粉粉呆呆地说。
南伊吃惊地看了粉粉一眼，这小女郎平时呆头鹅一样的，总是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这一回难得说到点子上了，南伊赞同道：“你若是做了洛城世子府里的人，他们有所顾忌，怎敢轻易地欺负你呢？咱们如今可不是官家小姐了，眼下可不是闹清高的时候。”
苍苍望着一侧的墙角，那里生了霉斑，洇得到处都是，吞噬着墙身上最后一丝清白，那股霉味堵在她的心肺间，噎得她反胃生出恶心。
她怔愣着不作声，南伊跟粉粉对视了一眼，又道：“苍苍，好歹试一试吧，世子爷的青眼一旦闭上了，就真的没有人管你的死活了。身子，脸面，哪一样比得过性命？”
“主事，我该怎么做？”
她想先活下来，她要活着，她活着才能为上官府洗冤，寻找时机为父亲母亲哥哥们报仇，他们不能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良久之后，苍苍才艰难道出一句话，南伊见她松口，也跟着松了口气，说道：“你得想法子让世子爷签下你的告身，一旦有了那东西，你就是世子府上的人了，世子爷的势位谁敢不掂量着些？世子爷的背后还有洛城王府呢。”
告身是指自愿投靠官宦人家充当奴仆而立的卖身文契。粉粉轻轻抚摸苍苍耳后的那个名字，“世子殿下本来就是先把你安置在掖庭里学艺的么，学好了还要回府上暖床的，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呀，那总要把文书凭证给办下来嘛。”
理不糙但话很糙，粉粉今个像突然开悟了一般，频频口出“真知灼见”，但就是不懂得委婉措辞。
南伊使劲地跟粉粉打眼色，她瞧不见，自顾自地说，最后终于跟南伊对上眼了，却理直气壮地道：“主事，我说的都是实话，殿下他在狱里头管刑部要人，夸下了海口，殿下若是自觉，就不该让苍苍自己去蹭脸呀，就算苍苍去求，她在深宫禁苑里，怎么才能见人一面？主事，您说，世子爷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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