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丢之后

　　“孩子。”

　　“天快亮了，要不喝口水吧。”

　　……

　　吴天良沙哑的声音在黑暗的角落里响起。

　　他瘫坐在床上，有些疲惫的望着坐在对面的蒋沐凡。

　　此时已是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两个人不知道就这样对峙了多久。

　　蒋沐凡还是垂着头的模样，双手被绑在身后。

　　他也不想一直以这个姿势坐着，奈何吴天良偷袭的时候下手实在太重，蒋沐凡直到这会儿，都能感觉到自己后脑勺上好似是有汨汨血流在似有似无的向下淌着。

　　视线模糊，任凭自己怎么努力也有些无法强撑起精神。

　　吴天良知道蒋沐凡是醒了，于是慢慢的开了口：“咱爷俩也别这么耗着了，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不是不放你走，我也不想把你个孩子这么捆在这儿，只要你愿意带我去见贺振华，咱们现在就能出发。”

　　蒋沐凡眼睛看不清，但耳朵还是灵光的。

　　吴天良的话音刚落，他便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想都不要想。”

　　蒋沐凡有些费劲的喃喃，“别说耗一夜…你，你就是把我在这儿绑死在这儿……我都不会带你去见我爸的！”

　　吴天良一听，脸上露出了丝遗憾之色：“别傻了孩子……他又不是你爸，我刚不都告诉你了吗？”

　　说着，他抬起手在蒋沐凡的腿上摸了摸：“我才是你爸爸啊，你看，你的五官和我多像啊。”

　　蒋沐凡被吴天良的触碰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浑身一个机灵就想要躲开，可奈何他又动弹不得，随便一动就会膈的他手臂生生的疼。

　　“你别恶心我！我跟你一点也不像！”

　　蒋沐凡极是厌恶的压低了嗓音。

　　但尽管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声音却还是听着无比的虚弱。

　　吴天良眉头一皱，眼神悲伤的“哎哟”了一声：“别这样，孩子。”

　　他朝着蒋沐凡的身边挪了挪，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孩子，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最初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和你妈妈的故事。”

　　吴天良神色诚恳，也不恼蒋沐凡此时对他冷漠的态度。

　　他眼神闪烁的看着蒋沐凡，就像是一个过来的老者，准备讲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曾经一样。

　　“——那都是真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在我跟你讲我和你妈妈的事的时候，我一个字都没有骗过你。”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没管过你也没抱过你，但我确实很爱你妈妈，你妈妈也很爱我，只不过最后我们走散了，要不是那场大火……要不是那场大火……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世上长大…也绝对…绝对不可能让你管别人叫爸爸，我一定……”

　　“不。”

　　吴天良分不清真假的瞳孔中，蒋沐凡的神色定定，不由分说的一声打断。

　　“你说这些都晚了，现在贺振华就是我爸，他不是别人。”

　　蒋沐凡吐字艰难，一字一句：“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长大的，我有爸妈，还有我哥…和我妹……”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他们亲生，我只在乎我看到的事实，而事实就是自我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他们在毫无保留的爱我，自然，我也是毫无保留的爱他们，这就够了……我不管什么大火，什么事故，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你，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想要接近我来达到你自己的私心目的，也是你，仅仅就只为了自己好过，全然不顾别人的处境，就带着那个刘小龙过来找我的麻烦……没有人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家人的，吴天良，我跟你不一样。”

　　言语之中，蒋沐凡毫无保留的释放着自己的憎恨，他努力抬起了眸子盯向了吴天良镜片背后浑浊的眼睛。

　　“我不管你是不是被胁迫的，但如果换作是我，对待自己曾经抛弃的孩子，我要是知道他过得好，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去打扰他的生活，更不可能让他被与自己相关的外人去利用，也更不可能跟刘小龙那种人合起伙来，对付这一手将自己亲生骨肉抚养成人的那养父母家的……咳咳…！”

　　说到激动处，蒋沐凡的咽喉被什么梗住了一瞬，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吴天良见状，连忙伸手想给蒋沐凡顺顺背，结果手还没来得及碰上蒋沐凡的身体，就听见蒋沐凡一声抵触的怒吼：“你别碰我！”

　　吴天良被蒋沐凡吓的手猝然抽回，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琢磨出了蒋沐凡这会儿才是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下风者，吴天良咽了咽口水，又壮起了胆子。

　　“……哎。”

　　他再次坐回到了床边，无奈的一声叹息：“你说得对，人家老贺家把你当亲儿子似的养大，你不能忘恩负义。”

　　吴天良一副天下圣人的模样，对着蒋沐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理解你，要换做是我，我也不能轻易就认了像我这样的父亲，这亲老爹一无所有，你要真认了我了，我是真的什么都给不了你。”

　　讲到这里，吴天良低低的笑了笑。

　　“……你看你还学钢琴。”

　　他表情甚是慈祥，眼底若隐若现的，似乎满是欣慰：“你那一手钢琴弹得实在是太好了，真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儿子竟然能出息成这样……我这辈子真是值了。”

　　蒋沐凡闭上了眼睛不去与吴天良那伪善的面孔对视，而吴天良却是不与他计较的摆了摆手：“可我这哪能是供得起你的样子啊……所以孩子，你也别怕爸会跟那姓贺的去争个抚养权什么的，你都十八了，我争这东西干啥？我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你今天来你也都看到了，你爸……你爸……”

　　吴天良畏缩的打量了一圈四周，似是触景生情的突然哽咽了起来，他捂住了半张脸，声音豁然走了调：“你爸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这辈子算是毁了……”

　　这悲惨的样子只看表面的话，也许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

　　吴天良本来就是一副人畜无害文质彬彬的模样，如今穿的破烂住的也寒酸，他要是真能嘴里酸几句诗出来，那一定颇有晚年杜甫的风范。

　　可蒋沐凡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道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话不留余地的冷漠的人，但面对吴天良，蒋沐凡只要一想到这层关系，他就难以自控的想要逃的远远的，甚至都不想让吴天良存在于世。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意识到，那一直都是自己内心被始终埋藏在最深处的，庞然的恐惧。

　　此时吴天良正是说到动情，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可是儿子啊。”

　　他难过的对着蒋沐凡呼唤，而后突然起身径直跪到了蒋沐凡的面前：“——你再怎么说，身上也流着的是我的血啊！”

　　“！！”蒋沐凡盯着眼前的一幕，瞬间便是头皮一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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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现在就要活不下去了，你难道不愿意救爸爸一把吗？”

　　“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哪怕就是个陌生人，你也不能就这样眼看着那人去死吧？”

　　“就当爸爸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孩子你就帮帮我吧——！”

　　吴天良一边哭一边嚎，他深深的垂着头，将那干瘦的脑门抵在了蒋沐凡的膝盖上。

　　蒋沐凡浑身不能动，只能拼命忍受着吴天良在自己面前干着这种令他作呕的事。

　　吴天良的行为就像是一场特别针对自己的酷刑，折磨的他一阵一阵的反胃，浑身颤抖，带的身下的那把旧椅子都跟着吱呀吱呀的响，让他痛苦的只想尖叫。

　　蒋沐凡的不适吴天良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就像是找到了某个破局的法子，甚至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吴天良伸手摁住了蒋沐凡的肩膀，看着像是要帮助蒋沐凡稳定情绪，但在蒋沐凡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

　　“……！”蒋沐凡爆发出了一阵呜咽，就是再脱力，此时也要奋力挣扎了起来。

　　“……你别碰我！”

　　蒋沐凡崩溃的大喊一声。

　　而吴天良却声音更加的柔和：“别怕孩子，别怕……爸爸不会伤害你！”

　　“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蒋沐凡疯狂的摇晃着身体，吴天良却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别这样孩子，别这样，你帮帮爸爸，你帮帮爸爸好不好？”

　　吴天良不依不饶，可蒋沐凡就要窒息了。

　　他两眼发黑的朝后拼命的靠着躲着，结果吴天良竟蹬鼻子上脸的干脆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直接把他的脸闷进了怀里！

　　蒋沐凡：！！！

　　那感觉让蒋沐凡几乎浑身痉挛，他喘着粗气崩溃大喊：“把你的脏手拿开！我不是你儿子！”

　　而吴天良才不管蒋沐凡此时是什么心情，仿佛就是奔着蒋沐凡爆发去的一样。

　　“不行！”吴天良不讲道理的大喝，“爸不能松开你，你就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放着我不管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叫你蒋沐凡这个名字吗？因为这不是你的名字，你有名字，孩子。”

　　吴天良死死的将蒋沐凡的头摁在自己的怀里，也跟着蒋沐凡的情绪一起激动了起来：“你姓吴，叫念明，是爸爸早都给你起好的名字，吴念明，这才是你的名字啊！！你怎么能忘了本，忘了根，忘了你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啊！！”

　　那三个字一出，蒋沐凡的五脏六腑顿然爆发出了一阵灭顶的拧痛，如同酸冷的海啸席卷着狂风在身体内翻滚，闪电生生劈开了那层一直被他死死撑开不愿卸下的保护膜，直将他的血肉与灵魂，毫无遮挡的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你闭嘴！你闭嘴！！”

　　蒋沐凡不受控制的爆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嚎叫。

　　他的声音已经哑的可怕了，此声一出，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猫的哀嚎，异常凄厉，已经不再好听了。

　　这正中了吴天良的下怀。

　　他一个出去都能按老弱病残算的人，此时竟力气大的吓人，他把蒋沐凡死死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吴天良放大了音量，也跟着着急的叫着。

　　他把自己说的那些可笑的谎话都当成了真，全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念明，你是爸爸的念明啊！！”

　　吴天良悲痛的喊着，“你可是爸的希望啊！爸爸之前把你弄丢过一次了，这次爸不能再跟你走散了啊儿子！”

　　这一声声的呼唤就像是一场恐怖的梦魇，让蒋沐凡觉得自己就算拼死反抗，仿佛也最后会被吞没在其中。

　　蒋沐凡拼命的摇着头：“我不是！我不是！！不要这么叫我！你闭嘴！！”

　　可吴天良却越战越勇：“你就帮帮爸爸吧！你就帮帮爸爸吧！！你不能看着我死啊！！”

　　蒋沐凡：“不可能！你放开我！！”

　　吴天良：“念明！”

　　“闭嘴！！”

　　“念明啊！！”

　　“我让你闭嘴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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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间阴暗破旧的房间内，在这一时刻就像是一处惨烈的战场。

　　吴天良抱着蒋沐凡的头，让蒋沐凡不论如何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抵抗。

　　吵嚷扰乱了平静的月色，不知是哪一处寸劲儿没有使对，吴天良忽然一个不小心脱了手，蒋沐凡正巧又在那时爆发式的向后靠了一下，霎时间嗵的一声！

　　连人带椅子，蒋沐凡后脑着地的正正朝后翻了过去——

　　“唔……”

　　蒋沐凡痛苦的一声闷哼，躺在地上顿而不动了。

　　这一下摔得不轻，吴天良没能把人捞住，眼睁睁的看着蒋沐凡本来就被自己抡了一棍子的后脑勺，这时又再次受创。

　　他叫了一声“诶”，之后连忙蹲下了身子，想去看蒋沐凡的情况。

　　“没事吧儿子？”

　　吴天良现在把儿子叫顺了，张口就来。

　　蒋沐凡眼前发黑，久久都缓不过劲儿来。

　　这时他是真的彻底耗干了体力，再没力气抵抗任何了。

　　铁青着个脸，蒋沐凡嘴里只是混乱的吐着痛苦的呻（）吟。

　　吴天良见状伸出了手拍了拍蒋沐凡的手臂，想把人扶起来。

　　可奈何体力有限，吴天良把蒋沐凡的胳膊拽了两下，竟没把这大小伙子挪动分毫。

　　哼哧哼哧的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累的坐到了一边。

　　无能为力之间，少顷，吴天良漠然的把蒋沐凡瞅了一眼。

　　“……”

　　只见蒋沐凡此时正是眉头紧皱的闭着眼，嘴巴微张，像是已经半晕过去了。

　　吴天良大脑空荡荡的端详着自己的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片刻之后，一个大胆的想法恍然在他脑中蓦的浮现……

　　这突如其来的盘算让吴天良忽然又紧张又兴奋，他心情复杂的看了看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蒋沐凡。

　　喉咙发干，吴天良又一次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儿子啊……”

　　只见蒋沐凡半闭着眼，毫无回应。

　　犹豫了几秒，吴天良吞了吞口水伸手又得寸进尺的在蒋沐凡脸上摸了一把。

　　而这次蒋沐凡像是真晕菜了，竟然动都没能动的起来，吴天良见状心似乎是放下了一大截，接而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似的低声道了句：“……你别怪我啊，乖儿子。”

　　说完他慌忙起身，熟练的在床垫底下搜出了一包小白粉，还有一个透明的小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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