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当归

　　雨势大了些，雨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土壤中，像是要把全部的思念统统埋葬。

　　洛暮很是留恋，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在夏允无忧无虑地生活一辈子。

　　可随即她回过神，看着面前那双眼睛，远处的光似乎有落在他褐色的眸子里，把他的眼睛照得很温柔，很清澈。

　　她选择再相信一次。

　　洛暮趔趄着身体，用力握紧了江昙的手。

　　“走吧。”她笑着对他说。

　　江昙松了口气，顺势将她裹在自己的臂弯里。

　　虽然江昙很瘦，可洛暮在他身边却衬得他很是高大。两个人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搀扶前行。

　　这一次他们尤为坚定。

　　中午一阵燥热过后，太阳渐渐收敛起来，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段狱最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候，它似乎象征着一天将过，今天所有繁杂的工作即将终结。

　　也意味着自己可以偶尔去体育馆打个乒乓球放松一下。

　　可以说这是他的热爱。

　　从前他三翻四次和周围的人说过，当年他乒乓球打得有多么出色。

　　如果不做警察，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乒乓球运动员。

　　站在奥运会的领奖台上，是他小时候的愿望。

　　从前段千一在的时候，他们还会在工作喘息之际互相切磋一下。这一年来再没人能陪他一起在这里挥汗如雨。

　　他也只得放弃这项爱好。

　　太阳落山之前起了阵风，段狱穿上外套，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也不再倔强着把斑白的两鬓染成黑色，

　　他眺望着最后的夕阳，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爸。”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声音，也是期盼已久的人。

　　他回过身，段千一赶在落日前踏入了体育馆。大门敞开着，外面的风吹进大厅，似乎也吹散了他们的过去。

　　也再没有什么人，会像他一样愿意在傍晚的时候陪他出现在这里。

　　段狱笑着迎了上去，平时的时候没什么人能见他这样笑的。

　　他双手握住段千一清瘦的肩膀，像是在打量曾经那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看看他又长高了没有。

　　一阵风又吹来了几丝白发，段千一也明显发觉，仅仅一年多不见，父亲好像苍老了许多。

　　曾经段狱是他身后一堵坚固无比的墙，现在他有多希望也能站在他身后，成为他的避风港。

　　而如今两两相望，只得身着一身陌生的制服，相顾无言。

　　余晖散尽，段狱脸上那些沟壑也被深深埋藏了下去，像是它们不曾有过。他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

　　“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段狱不停念叨着，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欣喜。

　　段千一低着头，他忍了好久才来见他，但是连这一刻他都没能想好要如何开口。

　　“爸，我……”

　　“在美国辛苦不辛苦？秦怀明那东西有没让你受苦？哦对我忘了，还有他那个不争脸的儿子，没少找你麻烦吧。”

　　“哈，爸，其实我不在您身边，我也能难得清闲。”他无奈地耸耸肩。

　　“嗯……”段狱满意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自己在满意什么，总之能放下心来，因为段千一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或是因为他还能这么叫他。

　　“爸，那个……”他看上去难以启齿，却又故作轻松地说出口，“您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我是您收养的儿子？您是觉得我会不接受您，还是说感觉我会去找我的亲生父母，您对我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么。”

　　段狱把眼神移向窗外，一副被人戳中心事的样子。

　　段千一没有责怪的语气，他反而像平常寒暄一样，轻快地笑着“其实我一开始是没打算认他的，可是，是您先……爸我能问一下，当年您既知我是秦怀明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收养我？”

　　他从容地看着段狱，不管什么样的答案，但愿在这一天都能了结了。

　　“儿子，你觉得你爸我是什么人呐？”段狱拿手指了指自己，“你妈曾经说我熏得像屎，倔得像驴。你爸我这辈子好像就因为养了你，而温柔了那么一次。秦怀明又是什么人呀？几十年前他白手起家小有名气的时候我就认识他，这个人阴险狡诈为了钱能六亲不认！那时候你刚出生没多久，他为什么连蒙带骗把你送福利院，连他老婆都能瞒着？还不是因为他当时没钱觉得你是个累赘？自己亲儿子说扔就能扔！这不巧了，你妈刚走，我就是个单身光棍，也当警察没多久，一看哎呦喂那么一个大胖小子，这我将来也得让他当警察，肯定比我还牛。”

　　段狱说着就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神色却又恍然黯淡下去。

　　“爸，秦怀明那样做是在犯罪。”

　　“谁不知道呢？可当时谁又知道呢？秦怀明把所有工作做得尽善尽美滴水不漏，一口咬定那不是他的孩子。可谁会信？不信又有什么办法？那么，那么可怜一孩子……”

　　段狱此时的神色却像是一个孩子。

　　“爸，我，我真没出息。”

　　段狱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两个人站在一起，却更像是兄弟。

　　“千一，不管你做不做警察，你都是爸的骄傲。这件事也怪我，我也有责任，前段时间秦怀明找我聊过，说让我放手，我……”

　　“我知道。”他的回答让段狱有些诧异，“可就算您不答应，或许最后我也会答应，因为，我实在没什么能做的了。”

　　“爸知道你也不想认他，秦怀明现在要把你留在身边，无非就是对你那个弟弟失望透顶了。可我也知道，他毕竟是你亲生父亲而且……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这番话似乎才是段狱最终的心声，他压低嗓音，每个字却说的慷慨而真挚。

　　“不做警察，其实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点。”段狱突然转变了态度，看上去严肃许多，“你跟着秦怀明，只做生意……我不太相信。虽然这个人我们一直拿他没什么办法，但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你是他儿子你可以选择护着他，但如果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我会把你们两个双双送进监狱。绝对不会有半分仁慈。”

　　他的身份，一半是父亲，一半是警察。他向来分的很清。

　　而这点段千一又怎会不知，他憨厚地笑了笑，像是发出了挑战的信号。

　　“没问题，但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还是您的儿子。”

　　“嗯，对了，古亦然那小姑娘怎么样了？你不是去接她了？”

　　“哦，她回来了，她好像变了挺多，没之前那么执着了。”

　　“唉，谁经历那么多事都会变的，况且她还那么年轻。估计她对你也挺失望的。”段狱故意冲他撇了撇嘴，“改天要让她来见见我，这些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父子俩的战场我也得清扫清扫呢。”

　　段千一没再回话，却把头转向了另一侧。

　　他眼中的天空，从这一刻起似乎变成了灰色。

　　他要在不同的人前扮演不同的角色，可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似乎他也不得而知。

　　就像今后的路一样，黑白难辨。

　　可唯一确定的是，他选择现在的路绝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他有些执着于失而复得的东西。金钱，权利，更有一些本该就属于他的东西。

　　而这些，怎么会让秦晓这么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全给占了？

　　从他脱下警服的那一刻起，好像就抛开了他所有的过去。说过的那些话，承诺过的那些人，似乎在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

　　而他能留下的，也只是两手空空，那些虚无缥缈的回忆而已。

　　段千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睛也变成了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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