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甄嬛信步走过我身边，旁若无我——“玉隐，你可曾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
　　“当然听说过。”我不解，只是凝视着她秀发飞扬的窈窕背影。
　　“白蛇因与凡人许仙相恋，触犯天规，被镇在西湖雷峰塔下，而许仙，却依旧在尘世平平安安，活到老死。”
　　“长姐为何想起这个故事？”我越发不解。
　　“若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娘子才有出头之日——这是世人赋予白蛇的一个美好的期许。然而至今，雷峰塔已屹立千年，西湖亦依旧碧波千顷。每日湖边游人如织，又见着有谁逃出生天？”
　　我似有所悟——“长姐是以白娘子自喻么？”
　　“我只是有些感喟罢了，想那许仙可以在尘世好好活着，而白娘子何该永沦绝境，再无超生之日？！”她的最后一句说的极为愤慨，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能让我感受到她心底森然的恨意。不难想象在凌云峰与甘露寺的寂寞时日中，她心里积累了多深的刻骨之恨。
　　——她说的也句句有理，我辩驳不得——白娘子在黑暗塔底，想是不知许仙活的境况；而甄嬛，却是知道她的旧爱玄凌，如今与新人日日欢好的。她不欲做白蛇，永沦寂寞黑暗之境，为自己未来重新打算，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又想起甄嬛送给胧月刻着‘绾绾’二字的项圈，心中终究有一丝阴影——难道玄凌看着项圈上刻着的‘绾绾’二字，想起的会是他的初恋皇后菀菀，而非胧月的母亲，曾经的莞贵嫔——“莞莞”么……
　　默默思忖中，已随甄嬛步出了禅院。我一想到玄清在桐叶观等着我，其他的事立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急于见到玄清，脚下步伐自然是快的。于是，我在前面匆匆的走，甄嬛在后则迈着婀娜莲步，彼此拉开了好一段距离，我不得不回头唤她——“长姐，你快些走啊！”……
　　时已近午，暖阳下，晴川历历，寸草青青，间杂着各色斑驳星点的小花，仿佛一匹天然美缎，铺覆在起伏的山峦上。脚下紫陌蜿蜒曲折，阡陌的另一头，远远的我望见了玄清和阿晋。
　　“玉隐——”玄清将手放在口边，向我扬声呼唤。四周的矗立的巍峨山壁立刻相继发出回声——“玉隐——玉隐——玉隐——”仿佛所有的山川都在唤我。
　　眼中的热泪模糊了视线，我不自禁的丢了手中的拦筐，迈步向玄清奔去，一面跑，一面唤着清哥。对面朦胧视野里，一团清影亦向我健步如飞而来。
　　与玄清相聚在狭长的紫陌上，我上前扑入了玄清的怀抱，玄清亦紧紧的抱住了我。
　　“玉隐，你可想死我了！”耳畔，玄清的声音哽咽沙哑了。
　　那一声想念的话语，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将我的心都握紧起来，我亦抽声哽咽，泪如雨下了——“那你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
　　玄清不答，只是更加用力的搂进我。
　　哭了好一刻，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蓦地推开玄清——“清哥，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
　　“我并不知道。但猜，应该不会了！”玄清伸手取了手帕，为我拭去了眼泪，我又重新看清了他温和俊美的容颜。
　　“真的么？”我不放心的问。
　　“真的。”玄清郑重的点头。
　　我喜得破涕为笑了。玄清轻抚着我如云的鬓发，欣喜道：“今日归来，见我妻一切如昨，真好！那漫长的分离之苦，也仿佛如昨日那般云淡风轻了。”
　　我点头，上下打量着玄清——他较从前分离时，仿佛黑了，瘦了，但精神面貌却较从前不同，少了两分文弱清俊，添了几许矍铄明朗。这令我好不讶异——他在北地，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令我讶异的是——“清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穿着这件棉衣——不热么？”
　　玄清愣了下，低头笑而未答，阿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笑谓我道：“我一路也让王爷脱了棉衣呢。可王爷说什么也舍不得脱，说回来时，得让你看着王爷还穿着呢。”
　　“哦……”我恍然而悟——那是我为玄清做的第一件衣服啊。玄清促狭而笑：“我接到这件棉衣，天已转暖了。——虽见这针脚歪歪扭扭，线路却是密密成逢，满是相思之意。我又怎能不穿？穿上了衣裳，又想着我妻日日幽怨，恐我迟迟不归。……”
　　我痴痴的望着玄清，突然一笑，自觉诡异——“清哥，此情此景，我想起一首诗来。……”我边说，边退了一步。
　　“什么诗？”玄清不解。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吟到此处，玄清已然瞪圆了眼睛，然我还是边退边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你！……”玄清瞠目结舌的点指我，我转身就跑，不忘吟出最后两句——“谁言寸草心，报的三春晖！……”
　　“你给我站住！你这坏丫头……”玄清气急败坏的追了上来，他健步如飞，我负琴而逃，难免吃力，随与他在草地上绕起了圈子。彼此笑声清脆，仿佛珠玉撞击荡响在如醉的春风里。
　　这样笑着跑着，玄清突然站住了，亦止住了笑声，我亦随着站住了，顺着玄清的目光望去——只见数丈之外，甄嬛一手挽着着竹筐，侧身向着遍野的春花孑然而立。她婀娜的身影，在这春花盛开的阡陌上，无疑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我看向玄清，玄清亦看向我，目光中有讶异之色。我解释道：“我方才去禅院看望长姐，顺便取回了长相思。长姐想趁这个机会随我一起拜会太妃，以谢上次路过观中，太妃赐水之恩。”
　　“原来如此。”玄清点了点头。
　　此刻甄嬛亦缓缓转过身来，持着腰身向着玄清轻盈一福——“王爷一向可好？听闻王爷从上京归来，与玉隐夫妻团聚。妾身深为王爷和玉隐高兴。”
　　“呃，贵嫔客气了。”玄清略略还礼。
　　“什么贵嫔？”甄嬛落寂一笑，“王爷叫我——娘子就好。”
　　“娘子？”玄清愣了愣。
　　甄嬛莞尔一笑，解释道：“甘露寺主持赠我法号莫愁。素日瑾汐都这般称我。”
　　“哦。”玄清会意点了点头，叫了声：“莫愁娘子！”
　　甄嬛亦点头，神色有些忸怩：“妾身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拜会太妃，今日随玉隐前来，却不料赶上王爷回来了。是不是有些不方便？”
　　“哦，怎会？”玄清客气的摇头，“既然如此，娘子过来与我和玉隐同行便是。”
　　“多谢王爷！”甄嬛感激一笑，漫步走了过来。我与玄清亦转身向桐叶观的方向走来。一壁玄清接了我手中的秋水，一手挽着我，一壁，我问玄清可曾先去了观中，玄清说已然进观见过母亲，复又出观迎接于我。
　　我急于见到太妃，忍不住拉着玄清快步而行。到了观门处，我推门便跳了进去，大唤：“母妃，玉隐回来了！还带回了长相思！”
　　太妃和积云正在院中喝茶，她二人是出家人，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所以午饭吃的较晚。见我与玄清相继而入，太妃和积云欣喜不已。
　　我一面卸下琴，横置于案上，一面听太妃问道：“玉隐，你怎么想着带长相思上山了呢？”
　　“呃……”我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之前并没有告诉太妃，我将长相思借给甄嬛一事。正在这时，只听身后观门支扭一声。众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去，只见花容云鬓，妃色湘罗，在木门掩映下，漫然而现。甄嬛走了进来，回身掩了观门，然后丝履轻挪，仿佛步步生莲一般，走至切近，盈盈一福，口中谦敬道：“莫愁这厢见过太妃！自上次一别，已有数月。莫愁此次特来谢过饮水之恩。顺便，想和太妃请教琴艺，还望太妃不嫌莫愁冒昧造访，待我亦如玉隐一般。”
　　她这番话着实令人无法推拒，太妃虽然诧异，还是点了点头：“莫愁不必客气，一起坐吧。”
　　然她心中诧异难消，忍不住以摆夷语问玄清——“她怎么来了？”
　　玄清无辜的摇头，我连忙以摆夷语接口道：“长姐要跟着来，玉隐也不好拒绝。”
　　太妃愣了愣，又道：“那长相思怎么回事？”
　　我亦只好据实以答。太妃不免动了两分气恼，正色数落我和玄清：“玉隐糊涂，你也糊涂么？怎的就不想个法子回绝了她？”
　　玄清无端遭责，唯有点头认错：“是，一切皆是清儿之错。”
　　我三人这般用摆夷语说话，甄嬛看的一头雾水，向我道：“玉隐，你们，在说什么？”
　　“呃，”我尴尬笑了笑，编道，“母妃问清哥此番在上京日子过得如何，冷不冷，食物可还和口，早晚可有添减衣裳。清哥说一切都好……”
　　“原来如此。”甄嬛释然出了口气，纳闷道：“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学的摆夷语。”
　　“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有告诉长姐。不仅长姐不知，太妃也是现在才知我会摆夷语的。”我索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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