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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所愿(十四)
当天下午,余舟南下返回云州。
原本他准备搭乘夜间的绿皮火车,但小岛执意购买高铁车票,这次余舟没有拒绝。
余舟脸色太难看了,和云中楼里那个清润温和的中年男子迥若两人,小岛怀疑再多看几眼,她会半夜做噩梦老父亲得不治之症,撒手人寰。
小岛没有治愈余舟的能力,幸运的是,颜暮云可以。
所以小岛迫不及待地将余舟推回云州,那儿才是他的人间。
两人在检票口作别,小岛默默看着海鸥灰色背影穿过检票闸门,逐渐融入苍茫人海,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为什么回来?
小岛发信息问大尾巴狼:“他就这么想看我妈?”
“一抔灰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要我走了,隔个二十年,你会千里迢迢袋里揣着我最爱吃的糕点来看我么?”
远在偏远山区的方南山直到夜里才搜到一格信号,一个电话拨过来,直接命令道:“去找块木头。”
小岛一脸懵:“什么?”
彼时她刚头昏眼花地剪完一段视频,效果不如预期,为安慰自己,特意点了份漂亮饭外卖,结果拿到手后发现难吃无比,一生气全投喂了垃圾桶。垃圾桶吃得饱饱的,她的肚子却极度不满,哀嚎出声,万般无奈,小岛只好打开冷冻室,取出最后一份红烧筋头巴脑。
方南山知道小岛有个坏毛病——工作时常常不知时间为何物,等她反应过来,腹部饥饿狂响曲已进行至高潮篇章,要是肚子能择主,早就叛变逃亡了。这时候不管哪种外卖都无法江湖救急,最快的解决方法就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一个大饼,随拿随吃。
眼前这盒红烧筋头巴脑便是方南山上次离开之前为她精心烹制的爱心大饼,用足四斤料烧了满满一大砂锅,然后洗净小号料理盒分装冷冻。吃时只要打开保鲜盒出热口,放入微波炉叮三分钟,同时汤锅放热水烧开后下一指手延素面,微波炉响时,面条同时煮好,捞面入碗,倒进汤汁,热乎乎的牛筋下肚,他的饿死鬼宝宝便可得救。
电话接通时,小岛刚吃第一口,久饿成灾的心肝脾胃脏一众将士在得到食物抚慰的那一刻,牵动全身上下所有神经,集体爆发出对这碗面实名认证的远方主人的热切思念,管不得方南山莫名其妙的命令,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尾巴狼语气很不好:“去找块木头,敲三下再跟我说话。”
小岛笑了,原来他在为她说的不吉利话生气,“咚咚咚。”
“你敲了什么?”
“你猜。”
“......你的脑袋。”
“哇,你真聪明,那有用吗?”
方南山叹道:“效果出奇。”
“哼,你说我笨!”
“不然哪个聪明人会像你这样问?”
“所以会还是不会?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小岛激动出声。
“......我是说你第一个问题。”
“我问什么了?”小岛一怔,“啊......那聪明人你说余舟为什么突然回来?”
“当然是看你。”方南山无奈地笑。
“胡说!那么多新鲜水果和刚出炉的的酥饼,没一样是给我的,连我最喜欢的星星果都没分我一个。”
“......”
“破烂芭蕉花都比我宝贝!”
“......按你这样说,他可以独自去祭拜,”方南山一顿,“但他没有。”
“那是因为他缺个跑腿拎东西的免费劳动力,我这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小岛,余生来江城,只见了你。”
“还有我妈,噢......我妈不是人。”
小岛的声音戛然而止,时间仿佛按下静止键,房间里安静极了,唯独面汤无声地冒着热气。
小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机夹在臂弯之中,封闭空间使得听筒另侧声音骤然放大,小岛甚至能听见方南山极力屏住的急促呼吸。
突然之间,耳边呼啦一下灌进一股风,树叶簌簌作响,不知名的虫儿此起彼伏地唱起歌,听得人心烦意乱。
“你在哪儿呢?”小岛小声地问,黯淡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好像丢了魂。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话。
方南山此时正在川南牧梨县西村乡东北方向进行山地现场勘察,那儿正在建设号称“西南九大超级工程”之一的牧梨岸梨塘河特大桥。由于桥梁主体位于V型峡谷库无人区,所处地形地貌变化大,地质破碎,地质灾害频出,既无物资运送通道,又缺乏人工施工路径,环境十分复杂,所以建设方特意邀请多方桥梁专家到现场勘探,组织施工方案研讨,为此还专门修建了处集体宿舍。
宿舍所在地靠近无人区,可想而知,抓信号就像中彩票一样不容易,所以大家一般选择固定电话与家人联系。只不过工地人多,固定电话就那么两个,通话时有人排队等候,报平安也就罢了,情话怎么说得出口?
所以方南山只好利用休息时间满山爬找信号,他运气不错,刚开始在离宿舍不远处的山腰间找到一处能搜到微弱信号的地方,谁知隔了两日再去,那信号竟长腿似的跑走了,方南山只得举着手机继续满山找。
有一个傍晚,方南山好不容易抓到半格信号,可刚打开视频通话,就被小岛一声尖叫喊停。
原来从小岛的视角看去,方南山正凌空站在一个突起崖壁边角处——身后空空荡荡,脚底就是深渊裂谷。
小岛简直快气炸了,方南山却不慌不乱,平静地和她解释,他分析过地况,踩踏处岩石坚硬,不会发生突裂或滑坡等地质突发状况,小岛蛮不讲理,丝毫不听,声音气得发颤:“人算得过天吗?你是小心翼翼,万一老天爷他抽抽呢?”
方南山无奈,只好用魔法打败魔法,手探进衬衫,取出胸前贴身佩戴之物示向小岛,“它会保佑我。”
那是一块用红丝绳坠着的观音玉佩,挂绳已褪成发白的暗红色,而观音像被肌肤常年温养反倒变得更加温润,看起来没小岛九十九块钱从清凉寺的小卖部求来时那么劣质了。
小岛一见玉佩立刻闭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妈妈保佑,外婆保佑,赶紧让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滚回宿舍吧!”
“小岛,睁眼。”方南山轻喝道。
“不睁,你不回去我不睁!”声音又忧又惧,还特别生气。
“那你就看不到啦。”
小岛以为方南山意思是他离开那个点后,信号会断,两人就无法相见,当即睁眼认怂。不料眼皮掀开那一刻,一轮咸蛋黄似的夕阳从手机屏幕中央赫然印入眼帘,没有云,没有霞,朗朗青空干净得唯见一轮完整的,清晰的,圆满的落日。
小岛如梦如幻,喃喃出声:“你......你是为了给我看夕阳啊?”
“不是,”方南山的声音宛若从梦境传来,“是我想你的心。”
......
后来方南山再没有做过类似危险的举动,找不到信号的夜晚,他会躲到一处偏僻地方给小岛录音念故事。录完之后,夜已深,方南山习惯仰头看一会儿星空。
远离城市光源污染,深山里的夜空连银河都肉眼可见,明亮的星星很多,多到他分不清哪一颗是方念,哪一颗是外婆,但方南山知道,她们一直在那儿,守护他。
偶尔,方南山也会从怀中摸出玉佩,轻轻贴向脸。他总是会想起许多年前花神路转盘茶室二楼透过白纱帘洒入窗的那片溶溶月光,少女的手冰凉如玉,轻轻地抚过他的脸,悄悄把观音像压在他的枕头下,轻吻他的唇,说“生日快乐。”
他曾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系会只剩下一枚玉佩,于是他贴身佩戴,小心藏匿,衬衫第一粒纽扣总是牢牢系紧。
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某个小土匪扒开贴身衣物仔细检查:“是我给你求的那块吗?”
“你可别弄丢,那是我千辛万苦,手脚并用狗爬到山顶给你求来的!”
“天知道我是个体育渣!”
......
就在这时,方南山的听筒里忽然变得安静无比,他立刻看向信号格,不好,一闪一闪,信号要掉。
还能往哪儿跑,这里已经很空旷了,再远,要到河边了吧......
方南山看向远处,他答应过小岛要注意安全,可是她今晚的状态实在令人堪忧,正踟蹰之际,小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方南山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手轻轻按向胸前。
“你在哪儿呀?”那声音更蔫了,“喂,听得见吗?”
“好讨厌这样的感觉啊,你能听见吗?”
方南山抱住手机,盯住信号格,一动不敢动。
小岛挑起面条,又扒拉了几口。
“这是最后一份爱心大饼,吃完你的宝宝就要饿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依然没有回复,但风声依然涌动。
“其实我也不想拖你后腿,你为祖国妈妈做贡献,我应该支持你。”
“道理我都懂,可臣妾做不到啊。”
“以前你也常去实地勘测,可那时候只要能打听到你回来的具体日期,我就很满足。”
“现在......我不但想知道你的行程,想听见你的声音,还想看见你的脸,我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
“贪心就罢了,我最近有点患得患失,我可能得了听不见方南山声音就会发狂的神经病......”
“下午送走余生后,我去了趟清凉寺。”
“我有点想回云州了,”
“可我和余生才见过面,好像没什么回去的理由......”
小岛没头没尾地说着,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听见了多少,直到方南山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岛,我好想你。”
仿若山间涌动的清风,突然拂过小岛乱蓬蓬的心田,那些混杂着酸涩埋怨的想念好像就被这么一声呼唤捋平了。
“我这里月亮圆了,等月尽之夜,我应该能回来。”
“嗷。”电话那边,小岛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还有半个月......
“我很想你。”
“以前,现在,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小岛唇角弯起,哼了一声,“我没亲你。”
“因为你上次阀门没关紧。”
小岛憋住笑。
“小岛,”方南山轻轻唤她,“以前我去野外勘测时,也喜欢看月亮。当时的我,心情和现在一样,都在想你。”
“你敢想别人试试!”小岛佯怒。
“我是想说,那时候的我没法像现在这样亲口对你说,我想你,很想很想你。”方南山顿住声,呼吸却像起伏的大海从听筒处汹涌而来,“那些话虽不曾说出口,可不代表它们没有存在过。”
“小岛,”方南山声音蓦地一沉,“余生他心里闷的话不比我少。”
小岛抿住唇,眼角忽然间酸胀难耐。
原来他爬了那么远山路,说那么一大堆甜言蜜语,只是为了宽慰我。
“回家哪需要什么理由,等我回来,带你回家。”方南山难得用这么神气的语气说话,像一只成功捉住老鼠的大猫,骄傲地昂起头。
小岛不禁低笑出声:“你知道我家住云州哪条街哪条巷?门牌号多少?”
“......”
“还是我带你回家吧。”
夜静了下来,风沙沙作响,面汤不再滚热,那团茫茫的雾气终于在两人细碎的低笑声中消失散尽。
电话掐断后,一条新消息跃入屏幕,方南山点开,是高斯和司琦琦的电子结婚请柬。
请柬封面两人着中式传统礼服并肩携手而立,没有任何搞怪表情,尤其司琦琦,照片里端庄大方,是陌生人一眼看去温婉淑良的贤妻模样,可任何了解她的人看见她这副强撑眼皮吊住笑的姿态都会忍不住笑出声,实在假的过分正经!
方南山盯着图片,思绪不由自主飞散出去:不知小岛穿上这身礼服是什么样......
信号不好,文件较大,接收需要时间,等待的空挡,他将视线转向远方山谷,云影将尽未尽之处,他仿佛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少女身影手提着蓬蓬的白色婚纱正朝他跑来。
方南山揉了揉眼,睁大眼睛看向那轮清润的满月,不觉心潮澎湃,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语的期待之中。
进度条才爬到百分之四十,小岛两条新消息抢先进入:“明天我先回趟云州(墨镜emoji)。”
“逆徒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愤怒emoji)”
方南山回复:“司琦琦怎么你了?”
“骗我!”
“骗你什么?”
“说给我当伴娘,结果两脚一撒,自己抢先做新娘快活去了!”
方南山唇角弯起,“......要不我们努力努力?还来得及。”
“......”小岛憨笑,“其实我有备用人选的。”
“那这么着急回云州是为了?”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堑石栈相钩连。”
方南山一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你要回家做壮士?”
“为什么?”
“大可不必。”
“别挡本壮士铺路架桥扫清障碍。”紧接着,那边传来一声嚎啕大哭:“再跑不过卷儿,我可真没伴娘了(大哭emoji)”
幽幽山谷之中,方南山难忍的闷笑声坠入低矮灌木丛间,惊起一片萤火虫,如漫天星光碎落暗夜长河。
如此良辰美景,却无法用手机记录分享,方南山不禁心生惋惜。
想回到小岛身边的迫切心情犹如熊熊烈焰将他炙烤,他感受到正心脏以难以控制的速度剧烈地跳动,他抬起手,用力摁向胸口。
等萤光散尽,心情逐渐趋于平复,他才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一路下滑,打开一份PDF文件,眯起眼仔细看起来。
像是确认无误似的,方南山仔细查阅过每一个文字后,关闭文件,回复联系人“云州路桥人力徐女士”:“感谢贵司垂青,我月底完成西南勘测后能来云州面签。”
隔日傍晚小岛回到云州小院之时,余舟正在阳台晾晒衣服,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吱呀声响,余舟一时受宠若惊:“你,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不,我的意思是......你回来......太好了。”
熟悉的院落带着熟悉的味道翻江倒海般顿时将小岛整个人吞没,小岛手撑住铁门,大脑好像短路似的,空白了一片。
好像前一秒她才从长坡尾跑回家,余舟正背对她,弓腰打包去江城的行李。
竟然过去了那么多年。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余舟怔在原地,左右脚来回纠结,不知该迈向厨房还是先奔菜场,最后一个“阿嚏”最先招呼上久未归家的细路女。
“......吃饭没?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岛陡然想起进门前看到的画面,笑出了声——余舟正在晒衣服,手臂伸直向上,微踮脚,双膝微屈,做出一个起跳前的预备姿势。
这是小岛以前常干的事,明明晾衣叉就在手边,非偷懒不肯用,硬要蹦跶几下去够铁杆子上的裤架,显得手长能耐似的。
“怎么没装个升降衣架?”小岛问。
“不用这么麻烦,”余舟站直身体,抓起衣叉,拨下个裤架,斜贴住身体,一手捏住竹夹,一手费力地拎住裤腰位置凑上去。
小岛大步走到余舟身边,捏住铁钩,“我拎着,你夹。”
余舟笑了笑,有人搭把手方便多了。
“还是装一个吧,你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上下蹦跶啦。”小岛边说边轻轻一跳,又拽下个衣架递给余舟。
余舟摇头笑道:“不折腾了,这里留给你,以后你自己装。”
小岛没接话,掉头拾起了脸盆里最后一件衣服,那是一件勃艮第红色短袖针织衫。
小岛找到衣服左右肩角处,拎起抖了抖,兀自说道:“云姨穿鲜艳的颜色很好看。”
“是,她喜欢热烈的颜色。”余舟接过那团耀眼的红,弯腰拾起脸盆,拉开纱窗门,往里屋走去,“如果你回云州,就把这里装修成你喜欢的样子。”
小岛跟着进屋,嘴里嘟囔,“好像你说了算似的。”
余舟止步凝住她,“嗯?”
“余生啊,我提醒你,这里现在属于你和颜暮云女士的共同财产,随随便便就指派给我,我云姨知道吗?能同意吗?”
余舟缓了口气,“是暮云提议的。”
小岛眼皮一垂,紧跟余舟走进里屋。
客厅格局几乎没有变化,无非是些桌布沙发盖布靠垫之类的软装做了稍许改动,可就是这丁点细节让整间屋子的气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茶几铺着块红蓝暗色格纹棉麻盖布,像余生茶室的田园装修风格一样,看上去温馨宁静,让人平和放松。小岛一个人在家时最喜欢趴在上面边看电视边吃饭,所以那盖布浸润着各种菜汁汤油的香气,洗都洗不掉,闻起来有股浓浓的家的味道。
不像眼前这块光滑的墨绿色后现代风格科技布,就算整盆菜全翻倒,抹布一擦立刻干干净净,还家的味道呢,半点气味都留不住。
相同的屋檐,居住的人换了,家也就变了。
小岛没有唏嘘,只要余舟能活出人味,她才不管云姨往这培养皿里倒什么料呢。
“咚”地一声,小岛撞上余舟的肩膀。
“你跟我进厨房做什么?”余舟朝沙发指了指,“看电视去吧。”
小岛瞅向三座沙发,暗自观察,哪个是云姨常坐的位置?
余舟却以为小岛在找遥控器,抬手指了指,“遥控器在老地方。”
小岛点点头,挪步坐到沙发中间的位置,俯身拉开茶几下方左侧抽屉,抽屉偏角静静躺着一黑一白两只遥控器。
小岛笑道:“电视换过了?”
“是,原来老电视看不了了,得换机顶盒。”余舟赶紧解释,“不过其他都没换,暮云说,交到你手里时最好保持原来的样子。”
小岛笑,“我没那么矫情,你们想换什么就换什么,不用考虑我。”
“这里是留给你的,”余舟又强调一遍,他顿了顿,“不过得等你结婚再给你,暮云说,这算你的嫁妆。”
小岛哭笑不得,“我云姨还有什么圣旨?”
“没有了。”
“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这提议不错,因为,”余舟诚恳地解释,“爸爸想多给你备些嫁妆,不过我积蓄不多,暮云手里倒有些存款,她愿意给你,可我想你未必肯要她的钱。但这套房子不一样,你应该不会拒绝,到时候即便你不想要,也可以处置掉换成现金......”
“我才不卖呢,”小岛没好气地冲道,“要是我不结婚呢?就不给我了?”
余舟坦然道:“你不结婚,爸爸就一直养你,养你用不着那么一大笔钱。”
“我很能吃的,你别小看一个吃货的消费能力!”小岛气得哇哇直叫。
余舟笑笑不理会她,侧身刚绕进厨房门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身说道,“江城那房子你要是想继续住下去,我帮你跟南山说说。你们现在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说不准哪一天他就要结婚了。结婚很花钱的,他又在北京,房价那么贵,到时候把江城的房子卖了,给他做首付款也好......”
“他不会卖的。”小岛脱口而出。
余舟一滞。
“我,我是说以他的性格,不会要的。”小岛低下头,声音变得很轻。
“唔,”余舟眯起眼,盯着小岛局促的表情,谨慎地试探道,“你们......联系上了?”
我们呐......不光联系,还联系的频繁,频繁到不知该怎么跟你讲......
小岛微抬起头,目光从余舟身上一错而过,“我们,我们联系的。”
“联系就好,”余舟听到肯定回答似乎很开心,像只啄地的老母鸡边点头边喃喃朝厨房走,“长大了,长大了......”
“爸——”小岛突然喊住余舟。
余舟停住脚步,“嗯?”
话到嘴边,小岛说,“晚上吃什么?”
余舟钻进厨房,从冰箱冷冻室取了根红豆冰棍塞到小岛手里,“先吃这个。”
说完服务到家的摁下遥控器,画面一打开,汤姆猫恰被一只立起的不锈钢叉戳进屁股,发出嗷嗷惨叫,一旁杰瑞鼠笑得乐不可支。
余舟面色尴尬,“你小时候喜欢看这个。”
小岛打趣他,“没想到你现在喜欢。”
余舟笑了笑,默默退向厨房。
小岛嗦着冰棍,拘束感在汤姆猫前赴后继地傻瓜式自残伤害中渐渐褪去,她盘起腿,嗅着厨房里传来的靡靡肉香,舒服地倒向靠背。
颜暮云回到家时,小岛出于本能早已架起习惯性不雅姿势,一只高高翘向沙发背,一只低低滑落地,远看像只劈叉中的牛蛙。
牛蛙脑袋倒在沙发扶手上,听闻声响,两只眼睛朝门方向一歪,“咻”地一声嗦了口湿哒哒的冰棍,“哟,云姨回来啦。”
身子挑衅地一动没动。
眼前不真实的画面让颜暮云怔了一怔,随即冷笑出声,“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儿,你哪儿瞧见的?”小岛眼珠骨碌转溜一圈,最后斜向颜暮云瞪圆的眼,大声地嗦了口冰棍,“云姨你是不是得去看眼睛了?”
颜暮云瞪住她,三两步上前,抄起茶几中央纸巾盒直接砸去,“你嘴漏啊?!把沙发给我擦干净!”
小岛两腿一缩,腾空一跃,灵活的像个猴子蹲向边侧座位,龇牙咧嘴地咆哮,“我嘴哪漏了?”
颜暮云眼皮一垂,冷冷道,“那么一大块脏你看不见?我看你才需要看眼科!”
小岛低头瞧去,一大团暗红色红豆渍正好滴在沙发中间座位,小岛舔了舔嘴唇,死鸭子嘴硬,“我这叫领地标记,懂不懂?这个座位以后归我!”
“归你?!”一个抱枕迎面砸来,“你一年回来几天?”
又一个抱枕:“过年端午中秋,你哪次回来过?!“
抱枕:“烧纸还多个七月半,你把这当家?!啊?”
抱枕:“你知你老豆多想你?多担心你?想要他自责死,是吧?!”
竟然还有抱枕:“你要是再敢不接你老豆电话,不回他信息,害他连夜赶回江城,你信不信我把你片了做叉烧!”
......
左躲右藏一片慌乱之中,小岛忽地一滞,猛然想起前天熬了个大夜做视频,白天补觉手机开静音,醒来后发现余舟未接来电,正准备回拨时,收到方南山来电,小两口抱着电话说了好一通,一时甜蜜过头把余舟忘得一干二净......
“咚”地一声响,颜暮云五发一中。
小岛捂住被砸晕的脑袋,屁滚尿流地翻身躲到沙发背面,狼狈地脱掉外套半空摇摆以示投降,“不打了不打了!”
颜暮云完全不搭理,抱枕像炸弹一样疯狂砸向沙发背后。
为什么一座三人沙发需要九个抱枕?
叠叠乐吗!
“你再砸,我还手了啊!”小岛抱头乱叫,“我提醒你,穷寇莫追围师必阙,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兵法。”
“你还知道兵法?我看家法你都没明白!”
“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你都不知道家这个字怎么写!”
......
“哐当”一声,拖鞋!
擀面杖!
鼓棒!
灭蚊拍!
《中式烹调工艺与实训》!
......
颜暮云!你们家客厅开杂货铺吗?什么都有!
客厅到底面积太小,又空旷无挡,小岛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只好连滚带爬窜进厨房,朝老父亲告状,“你怎么娶了个蛇蝎毒妇!”
余舟刚大火炒毕,他抬手摁掉抽油烟机开关,不紧不慢地看向小岛:“哦?她怎么了?”
“她妄图谋杀嫡长女!”
锅里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团团热气中,余舟总算回过神,他那个百厌精细路女回家了。
余舟笑了起来,视线里蒙蒙的水汽,气急跳脚的小人儿,锃亮的灶台,微弱的火簇全都染上了荧荧水光。
“你还笑?”上蹿下跳的小人儿怒目圆睁,只不过怒着怒着,那点淡薄的怒意就在老先生眼纹处泛起的水花中消融殆尽了。
余舟掀开锅盖,舀起一汤匙,轻轻吹了吹,喂向小岛,“味道怎样?”
声音缓缓的,如同翻滚的汤底,平淡中热浪涌动。
小岛舔舔嘴唇:“有点浓。”
余舟露出失望表情。
小岛又说:“挤两滴眼泪兑进去,就淡了。”
余舟脸色一惊,顿时转向小岛。
“你的!”小岛抬手朝老先生苦瓜脸上的苦瓜眼抹去,“年纪一大把了,情绪也不稳着点,看来以后我得常回来。”
余舟又笑了。
客厅内,颜暮云弯下腰捡起一只只抱枕,拖鞋,鼓棒,擀面杖......
顺便将余舟一瓣一瓣凌乱的心也一并拾了回去。
那顿晚饭,云姨没找小岛茬儿,两人一左一右和和气气地坐在了余舟身边。
余舟罕见地抱出了一坛酒,皆开封印,给自己斟了一杯。
清润的琥珀色液体愈涨愈满,小岛连声喊停,“够了够了,少喝点。”
“南山酿的,说度数不高,喝不醉的。”余舟兴致正浓,不由分说摆手拒绝。
小岛翻了个白眼,呵,那您悠着点,醉鬼案例就在您面前。
眼见琥珀色即将充盈满杯,余舟毫无松手意向,小岛焦急地看向云姨:你管管他。
颜暮云目光一收,嘴角微微浮动,没看见似的转身钻进厨房。
待她出来时,手上多了个空杯,“今天高兴,陪你一起喝。”说完笑眯眯地朝余舟递去玻璃杯:“你多少,我多少。”
还能这么玩?
啧,这回被拿捏了吧!
小岛正乐,却见余舟手臂微抬,酒坛移至空杯上方,琥珀色液体犹如开闸泄水般汩汩涌出,余舟乐呵呵地笑:“行,你多少我多少。”
行什么行!
云姨白酒一斤笑眯眯的量,你多少!没点数吗?
小岛眼睛巴拉巴拉朝云姨直眨,云姨撇撇嘴,耸肩笑笑:没办法咯。
怎么办?我正事还没说呢,这杯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小岛索性心一横,祭出面前小碗,“那我......你们多少我多少!”
余舟与颜暮云对视一眼,余舟轻叹一声,手腕微微轻抬,酒坛被平稳收回,颜暮云笑道,“还得小岛治你。”
这话说的,小岛憨憨笑了,心里头还有几分爽快。
小半碗梅酒下肚,头脑没有丁点晕眩,反倒格外清醒:正事没说呢......
直到晚饭用毕,正事八字一撇小岛都没提。
三人乐融融的氛围让小岛突然觉得比起余舟高兴,自己那点儿破事晚几天再说没什么关系。
晚饭后,余舟照例去厨房洗碗,云姨躺摇椅上乘凉,小岛抱了碗鲜切西瓜,拖只小板凳坐到了颜暮云身边。
时过经年,芭蕉树叶依然浓绿。
小岛瓦了口西瓜,下巴努向枝肥叶大的芭蕉,“这树怎么越长越肥,再长下去,早晚要成精。”
“那是,你们回江城那年,修枝剪叶除虫施肥样样都是我亲自动手,一点懒没偷。”颜暮云摇了摇团扇,眼皮懒懒地抬起一道缝。
“这芭蕉是我爸种给我妈的。”小岛冷不丁说道。
“那又怎样?”颜暮云语气依旧懒懒,“谁让我喜欢你爸呢,喜欢一个人不就得包容他的全部嘛。”
小岛咬了咬嘴唇。
“谁让你妈比我更早出现呢,又谁让你妈......”颜暮云弯了弯嘴唇,没说下去。
小岛又舀了西瓜塞进嘴里,鲜红的汁液盈绕在唇齿之间,清甜芬芳,好似颜暮云此刻挂在嘴角的笑意,小岛一口吞了下去。
“我爸每年回江城祭拜我妈比候鸟北归还准时,你不醋吗?不气吗?不和他吵架吗?”
“余小岛!”颜暮云侧头瞪住她,“从我认识余生第一天起,他就是个鳏夫,背着你这个碍事的拖油瓶,我抱怨过吗?嫌弃过吗?有因为你们跟他闹过一次变扭吗?我们既然选择在一起,那肯定要做到赤诚相见,接受彼此全部,如果我连他的过去都耿耿于怀,又怎么和他一起面对未来?小岛,我不计较过去,我在乎的是余生,你懂不懂?”
好一个一语双关!
“可我爸为什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小岛瞄了眼怒气冲冲的后妈,小声嘘道,“婚姻不幸。”
最后四个字着实把颜暮云气笑了,她撑住摇椅扶手,缓缓支起后背,叹道:“细女仔,你真係唔知?”
小岛嘴里含着西瓜,茫然地像只呆头鹅。
“因为你啊!”颜暮云气打不出一处来,“因为你,你老豆不知怎样面对你妈!”
小岛怔在原地,任鲜红的西瓜汁从嘴角汩汩溢出。
“哎呀,我就说你嘴漏。”眼见那顺流而下的西瓜汁就要滴向胸口,颜暮云眉头一皱,拽住小岛肩头衬衫,将她一拎而起,“去拿纸擦擦。”
小岛手往嘴一抹,噗通坐了回去,不甘心地倔过脑袋,“跟我有什么关系?!”
颜暮云嫌弃地看着她,眉头皱得更高了,“因为你老豆每次看见你,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
“像什么?”
“神经衰落气血不足内分泌失调!”颜暮云声音倏地一提,“唉我说你都二十五了,还不谈男朋友吗?”
“你什么好东西,”小岛皱皱鼻子,哼道,“三十七才结的婚,还有脸说我?”
“我十七岁就有喜欢的人了!”
“了不起啊?我也有!”
“我喜欢上他以后,心意就再没变过。”
“谁不是啊?我也没变过!”
“我们拉扯了二十年,最后在一起了。”
“显摆什么?我们也在一起了!”
颜暮云眉头一挑,笑道:“哦?”
小岛恍然回神,惊得一巴掌捂向嘴:我说什么了?
颜暮云笑盈盈地盯住小岛,小岛的脸顿时烧得通红。
颜暮云懒懒躺回摇椅,悠悠摇起团扇,拉长语调:“怎么不带回来瞧瞧,我还没见过南山呢。”
小岛瞪直了眼,“你,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又不像你老豆那么傻,”颜暮云哼道,“十七岁就喜欢的人,拉扯到现在,有几个?要是清晨,那孩子早就大大方方地拎茅台上门来看老丈人啦,用着你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是我不让南山公开的,不要怪他。”小岛急忙抢断。
“这就护上了?”颜暮云翻了个白眼,“说说看,有什么好遮掩的?地下情刺激?”
“乱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遮掩,顶多在许清晨那个小情种面前掩饰掩饰,免得刺激人家,再不然,面对你那假娘亲假外婆时拖延拖延,你跟你老豆有什么不好说的?他难道会反对你和小南山在一起?”
小岛看了看颜暮云,沮丧地扁起嘴:“其实我们......在一起时间不长,和他确定关系之前,我,我的确状态不好,那时候你们新婚燕尔,你侬我侬,我一单身狗才懒得回来看你俩在我面前直播撒狗粮呢,再说,我也不想做电灯泡,在你们的婚姻里,我是多余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呵,那我还得谢谢你没给我的婚姻捣乱添堵喔?”颜暮云冷笑一声。
“您客气了。”小岛讪讪挤了挤嘴角,像极了犯错的孩子被大人发现要求说清到底错在哪儿,“后来我们在一起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恋爱中的人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颜暮云含笑:“什么样?”
“你不知道,我爸每次看我时那副心事沉沉的样子,就好像他的心悬着尊千斤顶,压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我......就觉得他不幸福,我也不好意思显摆。”
“刚才还新婚燕尔,你侬我侬,这会儿就婚姻不幸了?余小岛,你挺把自己当回事啊,以自己的幸福与否作为标准来评价别人婚姻的美满程度?你是单身老狗,看别人就蜜里调油,等你脱单成双,看谁都不如你甜蜜?你老豆哪里不幸福了?难不成我是女土匪,刀架你老豆脖子上,强迫他娶了我?”
“不是这个意思,我,”小岛舔笑,“我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容不下我妈和我,跟我爸吵架嘛......”
“我,你老豆迟早要被你气死......”颜暮云气得鼻孔冒烟,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脾气,扼住想剁了余小岛做虾饺的杀心,忍声道,“还看不明白?你老豆是因为你思虑成疾,你就是他拴在心上重得要死的那尊千斤顶!”
小岛闷闷盯着芭蕉叶,久久不语。
厅堂里传来拖鞋踩地的簌簌声响,颜暮云撑起摇椅,身子往后半转,扬声道,“余老师,给你问出来了。”
小岛倏地转头。
余舟清瘦的身影从客厅后缓缓移出,依旧是海鸥灰色衬衫,他望向小岛,目光依然沉沉。
“爸,”小岛声音有些沙哑,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听起来像只鸭子嘎嘎叫,颜暮云忍不住笑出声。
“我听见了,”余舟缓缓走到小岛身边,宽大的手掌落至小岛的肩时微微发颤,他顿了顿,笑道,“有空带南山回家。”
“这下不用愁南山不肯接受江城的房子了,”颜暮云双掌一击,朝余舟笑道,“江城,云州随便他们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小岛怔在原地,一副没醒的梦游样。
颜暮云推了推余舟,余舟咳了一声,终于开口问:“小岛,你和南山商量过吗?以后想回云州还是留在江城?”
见小岛抿唇不语,余舟又说:“你一个人在江城,爸爸很担心你,很希望你能回云州。”
“但现在你有了南山,不再是一个人了,如果你们想留在江城,爸爸也不反对。”
小岛依旧沉默,盯住芭蕉枝叶,像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余舟屏住了呼吸。
颜暮云拽了下他的衣角,捏住了余舟手掌,余舟轻点了一下头。
暮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晚风渐渐大了起来,穿过浓绿芭蕉枝叶,带来淡淡的腥潮气味。
远处传来海鸟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是有节奏的韵律。
小时候,余舟告诉她,那是回家的信号。
太阳西沉,海鸟低飞,以及灯塔亮起忽明或灭的光。
很熟悉,又有点陌生。
这是小岛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她离开过两次,第一次离别,她认识了方念,第二次离别,她找回了方南山。
生命里缺失的拼图好似已然拼接完整,此时此刻,她听见了回家的号角,她想,是时候了。
夜色暗了下来,无数颗星子从宝石蓝的夜空中萃出闪亮的光,小岛知道,妈妈在那儿,外婆也在那儿。
小岛仰起头,心说,妈妈你看见了吗?如今我有了一个完整的大家,即将创造一个甜蜜的小家,我再也不是一座孤岛啦,你开心吗?
夜空中,不知哪颗星好像眨了一眨。
小岛好似收到某种回应,清亮的声音脆脆地响起:“回云州,爸,我想回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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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就到这儿啦,之后我会修一下文,然后补几个番外
谢谢一路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