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正月里，流朱生下了一名女婴，为她取名“红儿”，我说她娶名也太随意了，她说普普通通的好养活——倒也有理。我点头。
　　近年宫中也接连添了数子。欣嫔，康嫔各产一女，恬嫔与一位前年入宫的福嫔各得一子。玄凌为此龙颜大悦，宫中庆贺了数日。分别封了两位女儿为淑和帝姬，韫和帝姬；为两个儿子赐名为予滇，予渑。
　　日子一天天的过，平淡而枯索。闲暇之余，采蘋一时心血来潮，翻阅起了乐府诗集，找到了《四时歌》，并按诗句谱成了曲子，和大家一起击节吟唱。歌与舞向来是分不开的，我按着歌声起舞，当唱到那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心中不禁深深触动——我心于清，有如松柏，清心于我，亦应如是……只是，我终究不知他为何至今不还，心中难免疑云飘浮，更盼他，能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切莫到我老于相思，鬓发生白之际，才迟迟归来……
　　四时歌唱尽人生的春夏秋冬，悲欢离合。我此生与清，会如歌中唱的一样么？我诚愿是一样的，毕竟漫长萧杀的冬日过后，春天还会再来。
　　我们起舞作歌的时候，玄凌送来的那只小黄莺，也不甘寂寞，因我不愿锁着它，它可以恣意的满室绕飞，展放歌喉。她的歌喉那样婉转嘹亮，可以说赛过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听她放歌时，都不自禁的住了口，那黄莺见大家都住口不唱，便仿佛越发凝润婉转了歌喉，得意高唱，惹得众人都笑个不住。
　　日子久了，我也渐渐喜欢起这只小莺儿来。莺儿似乎很通灵性，她喜欢在我写字的时候，跳上书桌，在我面前展翅起舞，甚至跳上我的肩头，轻啄我的鬓发，竟是如此可爱的一个小生灵！……
　　恰如那句佛语——万物有灵。彼此能够一起相伴相生，应该也是一种缘分吧。……

　　呖呖莺声里，除夕后的冬日仿佛冰冷厚重的铠甲，逐渐的层层剥落，终于透出一点春信来。落梅漫道时节，我命府中仆从，将清凉台打扫干净。心中有股直觉——清，快回来了。我愿在那里等他，他亦会到那里寻我。静室香影里，亦或，梅子花荫下，我会让他看到，我静静等他的执着。
　　一切都收拾好了，待要上山。流朱忽然求我，代她去一趟凌云峰禅院——红儿还小，天气还凉着，她抽不开身去看甄嬛。
　　我答应了她，心想，也好久没有去凌云峰禅院了。而且，我也好想念长相思，不如这一次，顺路带回来。
　　乘车赶往凌云峰。峰脚下，命仆从们把起居用度之物，搬上清凉台，我独自携了提篮，去了峰顶。
　　一路上放眼山川，已是林花灿锦，鸟吐清音，使人心情好不愉悦。
　　峰顶禅院，我拾步而入，满院桃花，触目生春，好不耀眼。——艳则艳已，终比不得清凉台上一院绿梅的清韵风骨。
　　一丛花影后，瑾汐正在院中晾晒衣裳，见我来了，连忙上前接过我手中事物。我随她步入房中，只见甄嬛正在窗下作针线。
　　“长姐在做什么？”我放下提篮道。
　　“你看！……”甄嬛展开了手中的物事，竟是一件绣着长命百岁的粉绫肚兜儿。这肚兜当然是给流朱孩儿做的。同样材质的布料，甄嬛还做了小衫，小裤。
　　“长姐有心了！”我由衷赞了一句，心想不枉流朱日日将她旧主口头提念。
　　“你也是，成婚都快两年了，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若有了，我也给你做一套。”甄嬛笑道。
　　我有些尴尬，道了声“多谢长姐！”，忽然发现甄嬛面色有些苍白，眼睛也是红的。忙问道：“长姐这是怎么了——昨晚没有休息好么？”
　　“没，”甄嬛连忙抚了抚鬓发，声音却分明有些沙哑，唤过瑾汐取了一个软绫子包裹来，双手握着，竟然垂下泪来。
　　我暗暗心惊：“好好的，长姐怎么哭了？”
　　瑾汐叹道：“娘子是思念自己的胧月了。”
　　我瞬间恍然大悟了——“长姐的包裹里，可是为胧月做的衣裳？”
　　“嗯。……”甄嬛点头，哽咽着泪如雨下，“这么久了，我的胧月还没穿上一件亲娘做的衣裳。我亦不知，她如今长多大了……”
　　到底是身为人母，我有些唏嘘了——离宫这么久，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亦或，她每日每夜都是想着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长姐大可不必如此伤怀，皇兄一直对胧月很好。几个帝姬中，皇兄最宠爱的便是胧月。”
　　甄嬛摇了摇头，“纵有父皇疼爱，可是我毕竟没有尽过为娘的心意。”
　　“长姐是要托我进宫把这些衣服送给胧月么？”
　　“嗯，你可愿帮忙？”
　　我略显迟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包裹。因好奇着里面都有什么，便随手展开了，是几件小衣服，肚兜，袄裙，鞋子。却还有一个银白色的项圈，中间刻着镶嵌着翡翠芙蓉的花朵，花心处刻了二字——绾绾。
　　我不禁一愣。甄嬛略显尴尬：“你不知道么？胧月的乳名绾绾。”
　　我点点头，从前听流朱说过，甄嬛离宫时，亲自为女儿起名绾绾。我当时便不解，既然恨极了自己替身的身份，为何还要给女儿起这么个耻辱的名字。难道，自己博得君王宠爱靠替身这个身份；女儿博得父皇的宠爱，也要靠这个？
　　我勉强笑了笑：“原以为长姐并不喜欢绾绾二字的。”
　　甄嬛亦笑了笑：“你不要多想，我送胧月这个项圈，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父皇多看她两眼罢了。”
　　“皇兄已然很喜欢胧月，长姐希望胧月占尽她父皇的宠爱，惹其他子女侧目么？”我淡然道。
　　“我一切皆为胧月考虑——若不能占尽她父皇的宠爱，她便不会有最好的前途。”甄嬛的理由很充分，我无话可驳。默默收拾好了包裹，有些不好意思道：“长姐，我可以取回我的长相思了么？”
　　甄嬛一愣，笑道：“那原是你的东西，自当物归原主。”言罢，叫过瑾汐，取过长相思，交给了我。
　　正在这时，忽然院外有蹬蹬的脚步声，我诧异不已，顺着窗格向外看，发现竟是清凉台的一个仆人，他一面跑，一面道：“王妃娘娘，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啊！……”我几乎喜出望外，奔出了禅房道，“你说真的啊，王爷回来了！”
　　“是啊！”小厮连连点头，“今早刚回来的！回来就问娘娘哪去了。我说娘娘来凌云峰禅院了。王爷一听，急的也要赶过来！”
　　“啊！”我高兴的眼泪都流出来，迫不及待问道，“那王爷现在到哪了？”
　　“阿晋说，让王爷先去桐叶观，然后遣了奴才来通知王妃——王爷现在应该到桐叶观了！”
　　“那，那你快去吧。告诉王爷，说我这就去桐叶观！”
　　“是！娘娘！”小厮说着。转身跑了。
　　我不自禁的抚了抚鬓发，抻了抻衣裳，一早出门，发髻是最寻常的垂挂髻，衣衫亦是寻常的窄袖春衫。不过这样不是更好么？相信玄清从来都喜欢我最寻常的样子。正想着，只听甄嬛唤了一声：“玉隐！……”
　　我返身回了禅房，高兴道：“长姐，我要回去了！”
　　甄嬛不慌不忙的向瑾汐一笑：“看把玉隐急的，自己夫君可算回来了！”
　　瑾汐亦无限莞尔。
　　我脸上有些微烫，嗔道：“长姐，你还笑我，我走了！”
　　“等等，”甄嬛叫住了我，“你方才是不是说，要去桐叶观？”
　　“是啊！”我点头。
　　“呵呵，”甄嬛笑的有些不自然，“其实长姐也去过一次桐叶观，与太妃有一面之缘呢。”
　　我愣了愣，随口道：“是么？”
　　甄嬛笑道：“怎么，太妃没跟你说过？”
　　“没……”我摇了摇头，有些不自然。
　　瑾汐道：“娘子昨儿还说，什么时候去探望探望太妃她老人家。一来谢过上次讨水之恩，二来，向太妃请教下琴艺，听说太妃的琴艺，十分了得。不如这次跟娘娘一起去吧。”
　　甄嬛腼腆道：“我倒是这样想，可又听说王爷回来了。只怕搅扰了她小两口……”
　　“呃，”我不得不接口道，“没关系的。长姐，一起去吧。”
　　“你当真不介意么？”
　　“怎会？”我摇头。
　　“且容我收拾一下。”
　　“好，我在外面等长姐。”说罢，我背了长相思，一手提了秋水，一手提着提篮出了屋子。
　　院里站了好一刻，甄嬛才出来。她出来时，竟是已然换了一身衣装，原本披散的头发，绾成了一圈整齐的芭蕉髻，身上不再是缁衣芒鞋，却换了一身织锦弹花的藕色湘裙，足踏丝履。我倒忘了，她向来是最会穿衣的。这般打扮起来，倒像个中档之家的香闺少妇，带着殊容俏色，别有韵味。
　　我诧异的望着她，几乎不能合拢嘴巴。甄嬛抚了抚鬓发，走向我道：“怎么，不认识长姐了么？”
　　我摇了摇头，近处又闻到了她头上淡淡的茉莉香水气息，不禁凑向她笑道：“长姐现在就要还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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