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江南道此值柳绿花红，秋才过，春已来。

　　傅东风答应了楼夙走遍南北西东，赏遍四时风物，好不逍遥自在，没成想被仙门同道拦在江南道上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张翠微和傅东风打招呼，“大师兄，这才过了几个月，风采照人。”

　　傅东风看着二师弟和他身边的谢三问和李常金，以及这三人身后数十名眼熟眼生的弟子，恍然大悟。

　　“你的杀父之仇。”他指了指李常金，后看向谢三问和张翠微，道：“你们是因为姬如下令？”

　　众人不答，算作默认。

　　楼夙紧皱着眉头道：“守约卫自称看门狗、舍身狼，不该全然听从君主的吩咐。”

　　“凡人的君主为无道之君，守约卫方可抗令不遵，看门狗是为明君明主做的看门狗，不要性命的狼是为天下百姓做的舍身狼，姬如殿下不是无道之君。”

　　谢三问解释后，上下打量着楼夙，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傅东风，说：“难道这不是你们一手促成的守约卫吗，为了避免仙门挟天子祸乱天下而促成的守约卫。”

　　“若是守约卫建立起来的第一道命令都不听，你们知道后果的。”

　　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他们这时候就不听话了，守约卫的作用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大半。

　　张翠微：“谢师兄解释得太多了，命令是说让我们抓傅东风，我小师弟无辜，让他打哪来回哪去？”

　　谢三问眼角微抖动，咂了砸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狠心还是长大了，又或者他们另有谋划。

　　“不行。”李常金冷冷说道：“傅东风与楼夙有私情，楼夙不会撇下傅东风独自离开，要抓两个人一起抓！”

　　这话甫一出，知情的不知情的先看了看李常金，似乎在确认他话里的真实性，但见太和山李掌门冷酷严肃，便知此言不虚。

　　而那俩被人说破有情的男子，不羞不臊，坦然得很，疑心人不禁又回过头来再看李常金。

　　别人是不是有情说不好，但李常金的模样倒像是求而不得故意给人难堪似的。

　　可无论是傅东风还是楼夙，都与他有杀父之仇啊！他到底是看上了哪个求不得？

　　这些时日守约卫各家弟子同吃同住，交情非比寻常，故而熟稔了不少。

　　熟到什么份儿上？

　　刘刈麦说：“你撅一下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挤眉弄眼间，他们说道：“怪道李常金冷着脸看谁都欠他钱呢，合着是这个原因！”

　　“什么原因，你们在说什么？”

　　“啧，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喜欢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你是说，乐游山的？”

　　陈昏翻了个白眼，刘刈麦笑得一颤一颤的，周瑞狠狠瞪了一下那几个暗地里使眼色交流的人。

　　“那他是看上了乐游山大师兄？”

　　“怎么可能！就我们李掌门的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看上那个白了头发的废柴大师兄！当然是长得好看的小师弟了！”

　　刘刈麦笑不出来了，骂出了声，“屁嘞！”

　　白头发怎么了，又不是全白了，何况，要不是这个“废柴”筹谋，你们还不定葬在哪呢！

　　严阵以待肃穆庄严的时刻，他忽然蹦出了这么不雅的两个字，被李常金狠狠瞪了一眼。

　　傅东风叹着气为楼夙说情，“哎，好歹我家小师弟跟你们也有些渊源，不抓他，单单抓我得了，我保证他不会阻拦。”

　　张翠微眼皮跳得厉害，大半年过去了，难道大师兄还没搞定小师弟？

　　“他提出守约卫的时候并无私心，也就是早料到你们会来杀我，所以他怎么会是跟我一伙儿的呢，你说是吧，楼小夙？”

　　傅东风眼含春风，唇角带笑，要他赶紧承认了好脱身离开。

　　楼夙怔怔然瞬间，回之一笑，“大师兄，你怪我先前伤了你的心，所以这种时候你还要诛我的心是么？”

　　傅东风：“……”谁诛你的心了，这是让你赶紧跑，跑了再想别的办法的意思。

　　楼夙忽而倾身贴着傅东风的耳边，不管是不是大庭广众，凑近他耳畔低语道：“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把他们全都打倒。”

　　差点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是当年被顾双城追着无处可去的人，楼小夙是千里烛的化身，供养世界的实力，傅东风还没有见识过，但大概能猜到。

　　“不打了。”傅东风道：“伤了他们也不好交代。”

　　张翠微看着亲昵的大师兄和小师弟，语速飞快地说：“你们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只是抓你们回去。姬如殿下待双月境恶人都能宽宏大量，与他们订立‘勒马燕然’之约，你二人既是我乐游弟子，自能求得网开一面。”

　　他的右眼猛地跳了跳，无声重复四个字。

　　傅东风看楼夙，楼夙心神领会，两人相约先跑了再说。

　　谢三问吩咐李常金，“你带领一些人回去神京，向明圣人禀报此事，我与张翠微一起去追他们。”

　　李常金眼神如刀，锋利无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心放过他们！”

　　“哎哎哎，说话做事要讲究证据的，张翠微就算了，随便你怎么说他都行，我可不能吃这哑巴亏。”

　　“那俩人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不能怪我们放过他们对不对？”谢三问颇为豪气地挥挥手，“看在你年纪没我大的份上，这次冤枉我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李常金：“……有病！”

　　但他还是听从谢三问的安排转头回了天子城，跟沐泊雨和姬如禀告江南道发生的事。

　　宫闱后殿，金砖铺地，草木常青。

　　姬如坐于帘幕后，金红色的锦绣华裳，瞧着个小姑娘，像个在权势名利场上浸淫多年的人，她叮嘱李常金先不要出声，特意召来沐泊雨一起听。

　　李常金摸不准她的意思，传言中此人与乐游山有旧，他将信将疑，还是把所有的事说了。

　　姬如问沐泊雨，“替程立将军报仇是你率领大周旧部投奔我这儿的条件，不知道凶手是傅东风的时候我答应了你，此时听到李仙长所说，你依旧必须要傅东风去死吗？”

　　李常金不是头一次听闻沐泊雨与傅东风的仇怨了，但是由姬如亲口说出来还挺意外的。

　　他知道傅东风是真的大周后裔，也听别人怀疑过姬如的身份，都无实证。

　　沐泊雨说：“殿下可是想出尔反尔，违背当年的约定？”

　　“当然不是。”姬如粲然笑着转了话锋，“不过，就算我不守承诺，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而你率领的是大周的旧部，当今天下，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大周收容你们，这你知道吧？”

　　就算姬如什么条件都不答应，除了投奔她沐泊雨没有第二个选择。

　　沐泊雨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突然有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程立将军不能白死，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们，更不会有属于您的那些大周旧部。”沐泊雨据理力争，“程立将军有功，于您有恩，而傅东风杀害了他！”

　　李常金知道自己应该退避，但他挺好奇的，姬如没让他走，他正好想听听，怎么每个人眼里的傅东风都不一样？

　　“在兰亭先生那里，我听过程立将军的威名。”

　　拿一个死去好多年的人说话，姬如用得很是理直气壮，她说：“程将军是忠君爱国的猛士，是舍生取义的大将，是不屈不挠的英雄。直到大周亡国他仍在抗争，最后被捕，本该于黄金台斩首，幸而得周哀帝屈膝相救。”

　　姬如以尊崇景仰的口气道：“兰亭先生说，程立将军复国之念成魔，周亡之后性情大变，阴晴不定偏执入妄，偏偏他手下还有一帮追随他的人。若是来日此人到即墨，要我想办法务必除掉他，否则终为祸患，大周旧部也永不能为我所用。”

　　听了这话的沐泊雨低了低头，身形向下弯，恭谨异常，好半晌，他颤抖喑哑的声问道：“所以，殿下不打算遵守当年的条件了？”

　　“不，我会遵守。”姬如戏耍人一样说：“虽然无论如何程立都要死，但他毕竟死于傅东风之手，一命偿一命，傅东风该偿。”

　　姬如转头见李常金还在，说道：“不用抓回来了，让沐将军跟你们一起去，你们帮他抓了傅东风，他要杀要剐就地处决都随他。”

　　李常金对姬如的心狠手辣感到震惊，但他又想到，他若是姬如，知道傅东风是真真切切的大周后裔，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权势这种东西，无外乎此。

　　沐泊雨呆呆地回去他的将军府，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此时将军府门前正有个敲碗的瘸腿花子，不由分说要闯进将军府，口口声声喊道：“吾乃姬如殿下生母的舅舅的甥外孙女的师父的师弟。”

　　门童侍卫拦下，他说了一串称谓，他们只听到了“姬如殿下的生母”这几个前缀，忙不迭进去禀报，后有人将他请进府来。

　　沐将军心神震动，沐老太君提着拐杖勉强叫回来魂，不禁摇头叹这独苗的孙儿难成大器，只得和他一起见客。

　　沐老太君：“劳烦这位先生再说一遍，您是谁。”

　　“姬如殿下的生母的舅舅的甥外孙女的师父的师弟。”他怕老太太年纪大了不明白，说道：“我是纪兰亭的师弟，杨断。”

　　老太君打量着他，疑道：“您与计入殿下有如此亲厚的关系，为何流落神京，不去见她，如此也好有个避寒避暑的地方。”

　　“因为是我亲手射杀了纪兰亭，还差一点杀了姬如灭口。”

　　沐老太君心想，这世道是安稳了，人跟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乱，恩情无几，怨恨倒是不少。

　　三载飘雪，风光无限的杨断杨统领沦落至此也不意外，他眼见老太太神情复杂，就知道她想多了。

　　想起那位仙山上的姑娘找到他的时候他也不敢相信呢。

　　那一身医药香的姑娘说：“杨大人的瘸腿我有办法治，如今盛世，你也不想想就这样苟延残喘过一生吧？”

　　杨断当然不想，所以他答应了她，到神京的沐府，跟沐将军说一说，当年的纪兰亭和纪如来历如何，是何模样，条件是她治好他的腿，让他隐姓埋名不被姬如发现，如此谨小慎微一生。

　　但杨断可没忘了，纪兰亭曾是乐游山请上山的授业先生，他杀了纪兰亭，与仙山一样有仇。

　　他记得此事，事关性命，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你不杀我，反而要保护我？”

　　那位跟她交易的仙子说：“兰亭先生的死固然可惜，但死去的人没有活着的人重要。”

　　杨断不信，要她立誓言。

　　“乐游山七代弟子何元初立誓，只要杨断能完成约定之事，何元初会为他治好腿，保他平安，且永不对他动杀心，如违此誓，就叫我日日心遭万蚁噬咬，永坠无间……”

　　“算了算了，别说了！”杨断听得脸都皱巴到一起了，连忙阻止她，暗暗叹道：“这世道怎么了，小姑娘对自己下手一个比一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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