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又快又急。
　　新买的风衣尚没来得及穿，冷风一吹，司琦琦就瑟瑟发抖地翻出羽绒袄，套上秋裤，迫不及待地跳进老棉鞋温暖的怀抱里。

　　即便裹成这副毛虫样，还是被冷风呛出一串喷嚏，刚逃回办公室，两条清水鼻涕就淌了下来。
　　司琦琦赶紧扯张纸巾捂住红鼻头，用力擤了一下。

　　“今天吃这么快？”隔壁工位传来一声讶异。

　　说话的这位女士是司琦琦转正鑫鸿集团宣发部后的入门师傅，据说全部门内她资历最老，技能最强，加起班来最不要命，不管谁碰见什么问题，都能指点一二，就算宣发部天塌下来，她也能“擎天柱”般撑回去，同时因为个儿高，姓祝，大家亲切地喊她“大柱”。

　　“我跑回来的，”说话间司琦琦又打了一个喷嚏，“太冷了，这鬼天气变脸速度，鬼子进村都赶不上！”
　　大柱从显示器前抽了道目光瞄向司琦琦，啧了一声，“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扛冻呢？瞧你都快裹成老玉米了。”

　　你才棒子！什么天气啊？你用不套几层皮？
　　司琦琦拉长脖子看向隔壁，嚯，人家只穿了半张皮，大腿还露出一截呢。
　　老妖精！

　　老妖精目不转睛盯住显示器，声音人机般响起：“文案我看过了，修改部分看邮件。”
　　司琦琦眼睛一亮，头趴在隔档上方，像只讨表扬的小狗，“师父，我做得怎样？”

　　人机声波澜不动：“还有进步空间。”
　　司琦琦顿时灰溜溜地耷下脑袋。

　　大柱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又补了句：“不过比他们都强。”
　　司琦琦：“......他们？”

　　谁？此刻办公室除了她俩，一个人也没有。
　　司琦琦忽然想起某次在食堂吃饭听人说起，别看现在宣发部有模有样，最初独立成部时只有两人，这么说来，除去老大，大柱算是宣发部所有人的“老祖宗”？

　　“老祖宗”饶有兴致地围观了会司琦琦恍然大悟的表情，忽地说道：“文案里那段动画很有意思，你不是学人力吗？怎么会做动画？”
　　“那......算不上动画吧，”司琦琦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不过是入门级别的雕虫小技，刚谈恋爱那会儿，她一时好奇跟胖子学过几招，后来除去吵架时用做泄愤工具骂死胖子，她没在别处显摆过，这次用在文案中，也是思路枯竭之际心血来潮而已。

　　大柱挑了挑眉，“这还不算？哟，深藏不露啊。”
　　“哪里哪里......纯兴趣爱好。”司琦琦尴尬地笑了下，身边有个做动画快巅痴的疯子，整天张口闭口全是动画，吃饭喝水都能被他突如其来的灵感强灌上一嘴，要还学不会几手，这些年青春岂不是喂了狗？

　　大柱笑了下，视线转回显示器，“改好以后发我看。”
　　“得嘞，我下午改。”

　　司琦琦脆脆地应道，正准备走人，师父的教诲响起来：“你这个孩子吧，思路算清晰的，视野也开阔，思维敏捷不用我说，”
　　声音顿住原地，司琦琦多年挨训经验立刻警示她——后面才是重点。

　　“用老大的话说，要肯再那么上进一点......啧”
　　司琦琦一听就明白了，大柱是在变相提醒她——现在为什么不改？非等下午！

　　“嘿嘿师父，”司琦琦随手捏了个指甲盖，讨打地回头一笑，“我的上进心就这么多，不能烧柴火灶似的一下头把它烧光，我得细水流长的用，一次用这么点儿，每天用，慢慢用，用个几十年，用到地老天......”
　　面对师父越来越冷的脸，司琦琦“荒”字没吐出，直接一个喷嚏呛了出来。

　　“砰”的一声，一只电热水袋砸过来，师父嫌弃地翻她一眼：“拿走，滚蛋。”
　　司琦琦立刻回了个响嘣嘣的香吻外加比心，“小祝祝姐姐，爱你哟。”

　　说来奇怪，要换做公司其他人这般跟她说话，大柱止不住该多恶心，但这话从司琦琦口中说出，听上去竟像家门口热心的居委会大妈问候人吃了没一样，这姑娘好像天生就接地气，怪和蔼可亲的。

　　大柱yue了一声，“幸亏我没吃午饭。”
　　“你怎么还不去？！”才顶盖逃走的逆徒两只爪重新扒上隔档，肉肉的拳头像夏日里结实的胖藕，着急道：“再不去，食堂就没好货啦！”

　　大柱笑：“有什么好货？”
　　“鸡腿大排烧猪蹄啊，”司琦琦抖抖眉毛，旺盛流油的食欲扑面而来，“得十一点半准时去抢！”

　　怪不得你一到点就窜，大柱一仰倒：“那都你们小孩儿吃的东西，我们老阿姨嚼不动。”
　　宣发二部普遍年轻，最高寿部长今年才刚满三十，眼前这位大柱女士只比司琦琦年长三岁，但她本科后即入职，如今上班已六年。在鑫鸿这座的庞大而复杂机器里，每天除了面对做不完的工作，还得应付无数张同样疲惫的面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上班一年，如老十岁，这样算来，岂不是个古来稀的老阿姨？

　　老阿姨盯住司琦琦，脑袋里突然冒出超市肉铺里看到的一种黑猪肉品牌——精气神，她莫名笑了一下，顺手撸了一把小年轻的圆脑袋：年轻真好。
　　那圆脑袋顿时瞪出一双更圆的眼，忽地从隔档上空消失了，不过片刻，满满一箩筐零食雨后春笋般凭空出现在大柱面前，“坚果蜜饯大桂圆，来一个呗？”

　　“上班时间不给吃零食，外边就是行政部，你不怕被抓扣钱？”大柱故意吓她。
　　“现在是午休时间！”司琦琦毫不以为意，“再说，不给吃我就不吃啦？遭罪的可是我的身体！饿坏本宝宝，他们又不赔，我才不傻呢！还有啊，这些可不是零食，属于办公用品！你看，”司琦琦指向箩筐，“上班用脑，坚果补脑；上班生气，桂圆补气；上班太苦，蜜饯吃了，好歹嘴里甜......”

　　大柱：......都什么歪理邪说？还挺有道理的。

　　“喏，给你补个脑，看你愁眉苦脸一上午，肯定遇见难题，脑子不够用了吧。”司琦琦大剌剌地朝大柱嘴里塞了一把核桃仁。
　　大柱颁转显示器面向司琦琦，随着页面切换，屏幕上呈现出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PPT文档，“做了两版文案，不知道交哪一版。老大这两天心情不好，我不想被骂成狗。”

　　“一起发给她，让她选嘛。”司琦琦随意说道。
　　大柱慢慢嚼完咔嚓脆的办公用品，冲她招招手：“来，姐姐送你一顶防骂头盔。”

　　司琦琦从善如流地探下脑袋，大柱对准她耳朵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防骂第一招，摸清老大脾性。”

　　“咱们老大咖啡只喝美式，点菜只选套餐......”
　　“选择恐惧症！”栗子没举完，司琦琦直接抢答。

　　难怪老大说她机灵，大柱清了下嗓，“对，就这毛病！”
　　“那你岂不是......嘿嘿，”司琦琦犹豫了一秒，“同款病号？”

　　还类比上了？
　　大柱瞪她一眼，“就你火眼睛睛！”

　　司琦琦笑眯眯地接受夸赞，笃定地遥手一指：“选这个！”
　　“为什么？”
　　“配色喜庆呀！”
　　......

　　“嗬，当我写婚庆策划，逗我玩呢？！”大柱差点没被这倒霉孩子气吐血，一把转回显示屏。

　　“你说的，防骂第一招，摸清老大脾性。”司琦琦赶忙解释，“我要是老大，肯定选这个配色。”
　　“琦啊，你来我们部门几天了？见过咱们老大除黑白灰外，穿过第四种颜色吗？”大柱手摸向鼠标，边改边说，“你不提我还没意识到，这种配色送上去，我大概会被喷成筛。”

　　“别改！”司琦琦急得半个身子趴了过来，悄声道：“老大头顶正宫娘娘最喜欢什么？”
　　大柱一愣，反应了过来，明知故问道，“什么？”

　　司琦琦也故作思考地想了想，“我想想她今天穿什么色了？对！西红柿炒蛋！”
　　大柱：......要命！这吃货的脑回路！

　　司琦琦口中的正宫娘娘是主管宣发的集团副总，是位性格强势的女强人，天生劳碌命，事无大小样样亲为，导致手下近十名老总几乎个个成为傀儡。娘娘年近花甲，正是喜欢大红大绿的年纪，日常穿着将她这一喜好具化地十分明显，倘若把她每日私服拼接相连，那定是一道能将鑫鸿集团所有员工闪瞎眼的妖艳彩虹。Blingbling老彩虹极其厌恶单调乏味的色彩，老大之前就因偏爱素色被她亲切地喊成了“宣发小乌鸦”......

　　再说回方案，大柱清楚，两套方案内容同样扎实结棍，可行性旗鼓相当，只是因为方向侧重点不同才会各有千秋，她之前一直纠结于方向选择，并未留心模版配色，司琦琦这么一说，她的思路豁然打开。

　　上班六年都没摸清楚的弯弯绕绕，被一个才毕业的小姑娘拎得门清，大柱不由多看了司琦琦一眼。
　　“怎么啦？我说错了？”
　　大柱笑笑，抬了抬眉头，“琦呀，这要是在古代皇宫，你一定是个扶摇上青云的......”

　　大柱：“妖妃。”
　　司琦琦：“公公。”
　　两人同时笑出声。

　　司琦琦猫回工位，关掉电脑屏幕，抽屉里取出小绒毯，弯腰插上电暖宝电源，一股热意立刻源源不断涌来，她惬意地往桌上一趴，披上小绒毯，掏出手机。

　　就在这时，外面大厅的灯开始有规律的逐片熄灭。
　　司琦琦所在的宣发二部是个小部门，缩在鑫鸿大厦八楼西北角小隔间内，与大厅行政部一道玻璃墙比肩而邻。行政部是个大块头，里面老家伙不少，作息十分养生，几乎每个小分区都有一个固定人形电闸，约定好似的，到点就关灯，天皇老子也不能影响他们午睡，更别说宣发二部那几个没上过几天班的小年轻了，连斥带喝，老家伙们逼得没午休习惯的宣发二部也被迫熄灯。

　　准备继续改稿的大柱无奈地起身去关灯，路过司琦琦工位时，发现那姑娘午休准备早已就位，正刷着淘宝等待最后一步——关灯入睡呢。
　　想当年她刚入职时，午休时间要么继续工作，要么出去遛弯儿散步，反正绝对不会午睡，嘿，这小姑娘，像是鑫鸿遗失的一颗螺丝钉，嵌入大机器中运转起来毫无违和之感，她隐隐感觉过不了几天，全部门第一张躺椅即将出现。

　　“给男朋友买鞋啊？”大柱的声音从空中飘来。
　　司琦琦歪过头，不好意思地将手机一档，“......不是给他，给我爸。”

　　“哦，”大柱拉长了语调，“好贴心的小棉袄。”
　　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淘宝购物车里都塞满了花花绿绿的欲望，品种从衣裤鞋裙，口红气垫到手办玩偶，宠物用品，琳琅满目，可要说有多少是为父母选购的，那倒真是个让人唏嘘的问题。

　　司琦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屁股撑住座椅往后一滑，脚巴子翘起来，“你瞧，这还我在北京念书时买的呢，虽然丑不过可暖和了，今天我要是没穿它，估计现在鼻涕流到楠溪江去了。”

　　那是她从行李箱里头翻出来的高仿油叽叽，性价比贼高，以前在北京到处都有暖气，这鞋没穿几次，加上高胖胖洗护得当，人造皮革依旧崭新锃亮，劣质羊毛熬过几度寒冬后气味散尽，摸起来又柔又软，质量特别能扛。
　　刚才食堂吃饭那会儿，她想起家里小老头每天跑菜场逛公园，走的地方几乎不在南方空调势力范围，便琢磨着给他搞一双男式同款，然后脑袋里下意识地就冒出老高光溜溜的脑袋，要不也给他买双？嗯，一双不够，他头顶还缺盖帽儿......

　　“UGG啊，”大柱瞄了一眼，叹道，“太贵了。”
　　司琦琦的脚巴子翘得更高了，“不是什么油叽叽，就一普通平替，后跟没花里胡哨的贴牌，主打一个好穿实惠不惹眼。”

　　大柱眨了眨眼，瞧瞧，贴心小棉袄还很会过日子呢。
　　“我有链接，发你？”

　　“行。”大柱说完，重新扎向刺眼的显示器，她将乌鸦版方案换成喜庆版配色，仔细检查后添入邮件，点击发送键，正准备继续做下一个项目时朝隔壁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已经熄灭了，小姑娘闭着眼，似乎已经安然入睡。

　　大柱脑袋里突然冒出四个字：细水流长。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拼命有点荒谬。

　　原来那姑娘做起事来生龙活虎并不是因为年轻，人家该吃饭时大口吃饭，该休息时好好睡觉，有张有驰，有的放矢。说白了，人的上进心和那黄白之物没什么两样，只有省着花，一分钱掰两分花，初生牛犊的那股冲劲儿才不会像烟花轰地一下，炸个精光。

　　难怪我会觉得累，大柱叹了一声，烦闷地关掉显示器，疲惫地趴了下来。

　　就在那声叹息响起时，隔壁小牛犊突然坐直身体，“小祝祝，你真不吃饭啦？”
　　“不吃，减肥，睡你的觉！”大柱喝道，说完打开手机，翻看起琦琦刚发来的链接。

　　司琦琦识相地不再追问，将小绒毯紧紧一裹，缩成个刺猬模样，“咱们大楼什么时候才开中央空调，好怀念北方的暖气。”
　　“你怎么不留在北京？”大柱问道。

　　“我也想啊，留不下来呗。”司琦琦头埋在臂弯里，声音模模糊糊的，却听得出来，那不是敷衍。
　　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中，大柱声音逐渐变冷，“所以就逃回来，一辈子待江城了？”

　　“一辈子好长啊，我想不到那么远，”司琦琦叹道，“只是现在累了，没力气了，漂不动了。”
　　大柱似乎在那声叹气中听出了无限惆怅，不料那惆怅的家伙竟笑了起来，“人生羁旅，我就是辆破皮卡，也需要半路停车加油对不对？！所以我不是逃，这叫战略性休整，待我吃饱喝足，元气补满，嘿嘿，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开哪儿就开哪儿！”

　　大柱被那豪言壮语震得浑身一颤，想当年大学从北京毕业时，她拗不过专制的父母，不得不放弃已签约工作回到江城，那时她万念俱灰，花了很长时间才识得回家的好：不用像室友一样，满北京城的摸黑找房租，每天花两三小时通勤，晚上回到出租屋，累得连锅面条都煮不动，相反，她衣不用洗地不用拖，饭来张口不合口味还能指挥二老更换菜单。

　　自从签约鑫鸿这个“金饭碗”之后，她逐渐不再奢望北漂，安稳成了她最大所求，就算现在拼命工作也只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鑫鸿颠峰，她从未想过哪天这山头上的人还能长出“想开哪儿就去哪儿”的念头。

　　“你爸妈同意？”大柱又问。
　　“当然，”司琦琦答得毫不犹豫，“他们是我最坚实的后盾，只要看到我认真生活，没有虚度光阴，不论我在哪儿，他们都会支持我的。我妈常说，日日是好日，只要我过好眼下每一天，那以后的日子，肯定也差不了哪里去。”

　　大柱眸光动了一下，如果当初她的家人没有坚决反对，现在的她应该在北京安定下来了吧，或许也成了家......
　　“你男朋友呢，他现在也在江城？”

　　提到这个死胖子，司琦琦惆怅起来，“他现在啊，人在北京呢......”
　　“你们异地恋？”大柱惊道，当年她和初恋分手就是因为男方坚持留北京，不肯为她回江城，在她眼里，异地恋等同死刑。

　　“不不，他去北京有事，工作嘛，他随我。”
　　司琦琦没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指老子着自家儿子向旁人介绍“瞧，这我儿子，随我”一样笃定，看得大龄单身女青年大柱女士好生羡慕，“什么神仙工作啊？”

　　“我男朋友是画师，平时不用打卡，只要一支画笔一块板，哪哪上班都一样。”司琦琦拢了下肩头小毯，思绪不知不觉散了开：不知道死胖子这会儿在干嘛，吃饭了没，再不跟我汇报我就......

　　“哦，自由职业啊，挺好。”
　　大柱敷衍又不失礼貌地结束了这一话题，即便她非常小心地收敛，司琦琦还是从那一声“哦”里听到了世人的鄙夷：
　　什么自由职业，就没工作呗。
　　好好的活人，不找个稳定工作天天闷家里捂蘑菇呢？
　　不靠谱啊，没收入没社保这种男人不能嫁。
　　......
　　司琦琦一甩脑袋，将头脑里的闲言碎语清空个光，世人不看好你又怎样，你又不和他们过日子，就算全世界放弃你，我司琦琦也不会放手的！死胖子，给我向前冲，大不了老娘养家！

　　司琦琦自我感动了一把后，发现睡意被这搅屎棍话题闹得半点全无，一时自顾自生起闷气来。
　　以前天天黏一起时，怎么看他都嫌烦，这会儿才三天不见，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就好像缺了点啥。

　　缺什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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