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一首小词，一曲万年欢，几壶温酒，度过了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傅东风和楼夙应该启程去下一个地方游玩了，岂料客栈掌柜的出现，非要他们再留一日。

　　“昨夜酒水就当我请诸君的，这二位公子的曲词使人潸然，还请两位多留一日，歇歇脚程，好叫小店代客人致谢。”

　　掌柜的眼力尚可，他们两个一看就是大闲人，留下来多住一日还能博美名招揽客人。

　　傅东风没什么异议，多着一日少这一日没什么关系。

　　但楼夙看着大师兄乌青的眼底，心生轻怜疼惜，前夜就没睡几个时辰，昨夜至今破晓，喝了一晚上的酒，他起了个头，一曲罢，丝竹乱耳，诗文铺满月华。

　　到此时，真的累了。

　　楼夙谢过客栈老板，嘈杂纷乱了一夜的店里渐渐冷寂，他们两个这才回房休息。

　　一身的酒臭气，傅东风没醉，却耍赖不肯去清洗，卧倒床榻边缘。

　　他沙哑着声问道：“嗯，楼小夙，千里烛为什么是烈日？”

　　楼夙正给人扒衣裳，隔着里衣在他的腰窝上咬了一下，没有回答。

　　“因为在燃烧吧。”傅东风自答：“亘古燃烧至今不熄的烛火……”

　　傅东风低笑，楼夙凝望，见他眼中柔情似水，不禁笑道：“燃烧不熄的烛火，双月之一的化身，亘古留存的爱意。”

　　是什么都不要紧，为了什么燃烧也不要紧，傅东风枕着硬枕昏昏睡了，可不管楼小夙心中的千万层浪潮。
　　……

　　乐游山上，剩了韩香絮和何元初两个人，张翠微受守约卫长谢三问所邀，不入守约卫，但请他来训练这些人。

　　钟酉到燕然山的事虽说合情合理，到底是乐游山钻了空子，守约卫没有一个乐游亲传弟子，以此缘由再来请张翠微，乐游山不能拒绝，不然显得他们太心虚了。

　　“别家的少掌门都能入守约卫，短短百年而已，就乐游山亲传弟子最多，怎么一个都舍不得？”

　　这样的闲言碎语太多，谢三问不得不用个迂回的法子让乐游山亲传弟子下山。

　　听说韩香絮名为少掌门，实则赵湖亭早成了甩手掌柜，一天天抱着红毛兔养老呢，自然不敢劳动她来。

　　而何元初的天演也好，医师也罢，她不擅打斗，压根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只能是张翠微，面上说起来也好听。因为是谢三问相邀，即便时隔多年，张翠微跟他之间还是差了一场较量，再加上谢乙来到了乐游山，谢三问是他们乐游山饕餮堂大厨——曲濯的生父的养子。

　　半个至亲，不好让他难做，张翠微就下山了。

　　韩香絮忙忙碌碌处理与各方的信件，再三斟酌来意决策，不禁怀念有大师兄二师兄的日子，他们两个总是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走一步看十步。

　　“幸好还有云屏师叔在。”韩香絮收到了一封她二师兄的信，看过内容后，她恨不得自己没看过，趴在案几上呓语道：“师父和阿爹都说不知道怎么解决的事就找云屏师伯……”

　　云屏师伯会让她怎么办呢？韩香絮将这封信折了好几下，塞到袖间，决定去一趟玉华峰。

　　玉华峰上剩了师徒俩，韩香絮来看她小师妹。

　　在山上待了几月的何元初，不是侍弄药草就是夜观天象，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回到乐游山的几个月才发现，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还能有娴静如姣花照水的一天。

　　三师姐一上来玉华峰她就知道了，何元初没在意，以为她是来找她师父的。

　　她正给背山的一丛喜阴喜湿的银丹草浇水，大青石与山缝间不知道怎么长出来一片青翠色，何元初侍弄草药之余不忘给野草野花浇点水。

　　韩香絮不去找何元初，径直到后山，倚着跟她差不多个子的青石，仰头看着何元初，不禁感慨，从前下山非要闹着吃糕点的小师妹，那么闹腾的一个人，竟然会成为轻提着衣摆的莳花女。

　　“这草是不是能做糕点来着？”韩香絮看了一会儿，伸出胳膊摘了一片叶子，指尖碾碎了放在鼻前嗅了嗅，笑道：“好闻。”

　　何元初放下小瓢，舔了舔唇，凉糕甜糕的她也想吃了，“师姐，你别勾我，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尝过糕点了，不提还好，也没那么馋。”

　　韩香絮：“那三年实在艰苦就不提了，已经过去多半年了，人间渐渐恢复了生气，别说几块糕点，就是拉一牛车来也不是买不到吧？”

　　“懒，懒得下山，懒得跑那么远。”她拢好裙摆从石头上跳下来，道：“我师父在百草园，你找她去那里。”

　　“不找云屏师叔，找你的。”

　　韩香絮边说边将二师兄给她的信给何元初，信封上的字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张翠微写的，何元初没有伸手，整张脸拧巴到一起，道：“二师兄写给你的家书你给我看干什么？腻腻歪歪的东西我不看。”

　　“不是家书，是正经事。”韩香絮心说，还没成家呢，哪里是家书了，何况以张翠微的秉性，他根本就不会写情信。

　　“正经事找我也没用的，得去找我师父……”

　　话虽如此，何元初仍是展信看了看，双目掠过那些问候师长亲友安好的话，落到了大师兄身上。

　　“明圣人之下沐府小将沐泊雨暂管守约卫，他乃大师兄旧识，听昔日旧部言及，二人间仇怨牵扯千万。姬如殿下据守即墨时，沐将军率部臣服，交换条件是为长者程立报仇雪恨。”

　　“听其言外之意，誓杀傅东风。”

　　何元初一目十行看完了，不明白三师姐不去找她师父，反而来找她的用意。

　　“守约卫……那批由仙门弟子组成的拱卫姬如的守卫，他们现在暂归沐泊雨管辖，而沐泊雨与大师兄有仇，因为大师兄杀了他的那位叫程立的长辈。”

　　何元初皱着眉心道：“姬如与沐泊雨的约定是，部下投诚换报仇雪恨？”

　　“这叫什么事儿？姬如的身份是什么且不提，沐泊雨自称是大周遗臣，他不认大师兄就算了，还要杀他？”

　　韩香絮道：“不止如此，太和山没落，李常金携余下弟子编入守约卫，他跟大师兄还有小师弟，更有切切实实的杀父之仇。”

　　漫天满地都是仇人，傅东风和楼夙不是招猫逗狗讨人嫌的角色，怎么就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追本溯源，何元初叹气，“守约卫是他们俩合计出来的，没想到建成后首先要除掉的还是他们两个，这是不是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韩香絮知道何元初是在发牢骚，没有接她的话。

　　“那二师兄写信来是想干什么？”何元初斟酌再三问道：“不告诉我师父，是怕她做什么还是怕她决定什么都不做？”

　　这才是三师姐来找她的原因，守约卫的事已成定局，大师兄和小师弟离家出走了，去了哪不知道，但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应该是和好了。

　　“有小师弟在大师兄身边，没关系，大师兄不会有事的。”何元初自我安慰道：“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小师妹。”韩香絮觉得小师妹太天真了，“你别忘了，大师兄和小师弟是我们乐游山的人，沐泊雨也好，李常金也罢，甚至姬如，照二师兄来信，他们打杀大师兄和小师弟有理有据，不论前尘恩怨如何，他们此刻站在了名义上正义的一方。”

　　“而大师兄和小师弟是我们乐游山的人，守约卫中仍有乐游山弟子，乐游山必须表明一个态度，否则，守约卫中的乐游弟子被其他人排挤，不会长久，与傅东风和楼夙有仇的人也不会放弃杀他们，两头尽失。”

　　何元初似懂非懂，“师姐的意思是……”

　　“乐游山的声誉、乐游弟子、乐游山的公理与正义，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韩香絮沉默片刻后这样说道。

　　“你问过掌门师伯了吗？”

　　“没有。”韩香絮不复先前强硬，垂头丧气地说：“不能为了所谓的名声舍弃兄弟亲人，大师兄和小师弟是我们的亲人，这样的名声要来没有意义。可守约卫关乎仙门百年大计，其他师弟师妹也是我们的亲人。”

　　何元初心想，凡间好像有很多大家族，为了名声会逼死亲人儿女，这种事也不罕见。

　　“师姐，姬如是小如啊，她得了大师兄不少恩情，说不定会拦下守约卫。”何元初乐观地说：“不管怎么说，大师兄和小师弟在仙门各家中的风评还算不错，除了李常金，他们没有别的敌人。”

　　“往好处想，小如还跟咱们乐游山有旧呢，回头她发话，大师兄和小师弟还不得逍遥天下！”

　　“哎，怎么能这么天真呢，乖徒弟！”

　　半嘲半叹的长音从山的一侧传来，俨然是陆云屏到了，她们俩的对话她听进去多少不知道。

　　何元初撇撇嘴，师父是想说她笨来着的吧？

　　“就算小如是姬如，可她只是个凡人。”陆云屏看向韩香絮笑道：“阿絮懂我的意思。”

　　“姬如是个凡人，百年之后她作古，我们还有数个百年要活。”

　　凡间权力的宝座交替，下一个圣人皇者什么样的秉性不得而知。血脉亲情尚且不能全然交付信任，凡间至高权力的交替怎么能将上一代的友善与情分转达。

　　小如惦念或不惦念的恩情，百年后都会消失，但此时，乐游山出头打破了各方的制衡，要保傅东风和楼夙，哪怕此时因着各方交情无恙，这份隔阂会始终存在。

　　而守约卫本就是掣肘仙门的存在，届时新的帝皇令下，守约卫会不会与乐游山对立，谁也不敢拿这份旧情去赌。

　　乐游山对此事的决策，必须站在姬如和守约卫的立场上，而姬如是因为沐泊雨和程立的债，乐游山不能明着用恩情逼迫姬如，他们得和姬如站在同一立场上。

　　这是长远之计。

　　陆云屏看着两个小辈凝重的脸色，拍拍手无所谓说道：“利害关系呢，我跟你们讲清楚了，阿絮是少掌门，你决定怎么做、做什么，乐游山上下都不会有异议，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师父你说了还不如不说。”这就是在为难三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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