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次日下午，流朱从甘露寺回来了。向我转达甄嬛的谢意，同时还捎回了静白的一封回信。我展信一观，静白的信写的很不客气——甘露寺是佛家弟子修行的地方，任何人即入佛门，便该遵守佛门规矩。所以她不会给甄嬛有任何破例优待——对她一个破例，其他人又该如何管束？
　　看到此处，我本以为请求静白宽容甄嬛的事没戏了。然静白话锋一转，又道——甘露寺乃皇家禅院，香火得以维持，全仗皇家供给，所以清河王妃出口相求，她也不忍驳了皇家人的面子。现有一折中之策，在凌云峰的峰顶，还有一处禅院，请莫愁娘子搬至凌云峰禅院居住。如此一来，甘露寺众尼不会受到影响；二来，莫愁娘子何日还俗，也无人关注。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问流朱，甄嬛是否知道了静白要她搬离甘露寺的事。流朱点头说知道了，甄嬛也愿意搬，而且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搬了。
　　这就好办了，我当即派了几个小厮去了趟甘露寺，帮着甄嬛把东西搬到了凌云峰禅院。
　　小厮回来后向我大赞凌云峰禅院周围的风景好。小厮没什么文化，讲不出人文之典，景色之美，但我听了之后，仔细体会着，还是能感知那里确是个好地方——禅院位于凌云峰的顶端。禅院四周，青林环翠，气氛幽静，的确是出家人修行的好地方。而且山顶之上，俯瞰云雾中群峦，有一览众山小之妙。据说甘露寺创寺之祖，净初师太曾在那里圆寂，之后便再无人居住。
　　据小厮说峰顶禅院景致虽好，但因年久无人居住，禅房里的尘土落了二指厚，害的众人好一番辛苦收拾。
　　我听了不免诧异——“既是这么好的地方，怎会无人居住？”
　　“因为那山顶没有水源，山路又陡峭！过日子实在艰难，所以才无人居住。”小厮说着，直咧嘴诉苦——为了把那禅院收拾干净，供莫愁娘子和她的女仆居住，他和另外几个人到半山腰拿木桶取水，跑了好几趟，差点累的腰都驼了。
　　我听了不禁走了心思，恰好此时流朱也在我身边坐着，为自己孩儿绣个吉庆有余的肚兜儿，听了这话，自然比我还急——“你可得给小姐想想办法，吃水都成问题，小姐可怎么活下去？——
　　这事倒也不难办，从府中挑了个健硕能干的小厮，每日为甄嬛往峰顶挑两担子水，也就够了。当然不能让小厮白受累，每日挑水的津贴是丰厚的。
　　至于甄嬛主仆每日的吃喝也是个大问题，甄嬛从小出身富贵，当然不事稼穑。瑾汐年幼入宫，也不通耕种之道。但我想有那个女尼静安负责往返于凌云峰和山下市井之间，采购运输米面菜蔬，也算足够了。
　　/
　　转眼已是九月重阳节，皇家最重礼仪，这样的节日，自然不能草率而过。玄凌当日午时带领众后妃及皇族亲眷，登上紫奥城中最高处堆秀山御景台，举办重阳宴。无数名贵的菊花摆满了御景台的周边，装点着皇家宴会的繁华。当然茱萸这种象征吉祥，避免祸殃的植物也是不能少的。然而这花也只能让我触景伤情的想到一句诗——遍插茱萸少一人。
　　玄清啊玄清，你到底何日才能归来？若你不在身边，周围再美，再繁华的景致，于我，也只是感到疲惫厌倦。
　　宴上强撑着场面，貌似悠闲自在的赏着菊花，喝着菊花酒，吃着上面附着金丝蜜枣，板栗，等各种果仁的花糕，迎霜兔，蟹……忽然瞥见众妃间身穿桃红菊花补子莽衣的陵容，在向我遥遥致意。
　　我亦向她举杯致意，心中忽然想到，这座中缺的何止一人？如今陵容已是风光富贵，然眉庄却依旧寂寞如雪。她此刻的心情，应比我更难过吧。……
　　饭吃的差不多了，又起了开溜之念。反正这么多人，也不缺我一个。于是，趁着无人注意，悄悄离席，下了御景台堆秀山，直奔眉庄的陶令斋去了。

　　令我诧异的是，进了陶令斋，只见菊篱小院里，眉庄主仆四人也正开心饮宴，并无我所想的悲颓落寞气息。
　　眉庄一见我来了，赶忙起身亲自让座。采星采月又去拿碗筷。唯有佩儿向我规矩的福礼。佩儿当初离了梨棠宫，投奔了眉庄。眉庄听说是我叫她来的，立刻收下了她。待她也如采星采月一般亲厚。
　　我示意佩儿不须多礼，又阻止了采星采月去拿碗筷——肚子吃的已经够饱了。眉庄见状笑道：“我也吃的不少了。咱们两个去殿里说话，留她们在外面接着吃喝。……”说着，拉我直向羞花阁走去。
　　彼此对坐于榻上小几前，说了一回闲话。我有意无意的向眉庄探问温实初的消息——直接问，又怕伤她的心；不问，也太漠不关心了。
　　眉庄只是安和的垂眉含笑，似乎略有犹豫，还是告诉了我一个令我诧异不已的消息——她说温实初现在炼一种药。这种药能令人假死。
　　假死？我不解至极——“他练这种药做什么？”
　　眉庄不答，面上却挂着一抹幸福知足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又痴人呓语一般向我道：“你说我要有一天，不幸病逝，上表恳求皇上，不要将我葬入皇家陵寝，只将我葬于城外南山脚下。也不知皇上他准不准？……”
　　我目瞪口呆的望了眉庄好半天，突然啐道：“呸呸！姐姐说话一点忌讳也没有！什么死呀活的！多难听啊！赶紧啐两口，把晦气吐了！……”
　　眉庄嗤嗤的笑了——“你既然听不懂，我便不说了。反正日子还远着呢……”
　　我怔怔的看着她，似有所悟，却又一片狐疑——那，那也太难了吧。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愿温实初能够成功。
　　当晚，在陶令斋宿了一晚，与眉庄抵足而眠。枕边说着知心的话儿，忍不住问了长相思琴弦的事。眉庄愣了愣，不禁笑了出来道：“真难为她了，这样没影的事，她也能编出来。偏你这样蠢，竟信了。”
　　眉庄素性敦厚，连她也觉得我蠢，可见我是真的蠢了。“我原没有多想，只觉得这样简单一件事，撒谎也明显了——兴许是真的。”
　　眉庄收了笑容，叹息道——“她这样处心积虑，你不能不防；不过话说回来，你二人毕竟同为甄姓人，一个爹生的。凡事做的太绝情，也不好。兴许她真的悔悟了，也未可知。……”
　　眉庄的话直说到了我心里，直言道：“我何尝不这样想？权当再给她一次机会罢了。”
　　“说句心里话，可又怕你不爱听。……”眉庄试探着我道。
　　“爱听不爱听，都是姐姐说的，是为了我好。我怎会怪姐姐？”
　　眉庄这才点了点头，放心说道：“我曾想过，若是把我换在她的位置，也难说会对你有多好。我与她都是世家嫡出的女儿，向来都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只有人人为我们着想，我们哪里会想到替别人周全？只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况且，你又是个不羁的性子，平日拗着她的事，肯定是有的。她不恨你，倒有些奇怪了。我也只是后来入了宫，发现风水轮流转，自己嫡出也变了庶出，再不是他人敬爱注目的中心。……后来又与你接触渐渐多了，才渐渐改变了想法。……”
　　我怔怔的望着眉庄，何尝不知此一番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如果，我不是甄嬛的妹妹，而是眉庄的妹妹，眉庄也会像甄嬛那般对我么？我不敢想，心里冷冷的，不敢直视眉庄直率的眼神，只瞥向她闲搭在枕边的一双素手。灯下看那双纤手，苍白细弱，淡青色的血管伏在皮肤下，脉络清晰分明。这样的苍白，纤弱，当然是长期食素的结果。
　　——眉庄到底是个真性情的人，为了她那份遥不可及的爱情，竟守得住这样长久的寂寞与煎熬。我抚住了她的手，心中为她感动，眼中不禁盈了泪水，摇头哽咽道：“不！我绝不相信姐姐会像她那样待我，我从来能看到姐姐的真心；但是她的真心，即便她此刻落魄潦倒，我亦是看不清的。……”
　　“她的真心，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的。”眉庄欣慰叹惋的含笑，只抽出手来，轻抚我的臂膀道——“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
　　次日回了王府，我带了些宫廷的如意糕，菊花酒做礼物，去桐叶观看望太妃。
　　长相思早已补好，太妃让积云收拾进琴袋里，交给了我。我背着琴，出了桐叶观，便去了凌云峰顶。
　　恰赶上静安从山下背上来一筐菜蔬，气喘吁吁进了禅院，我仔细看了看，里面的菜蔬种类倒是齐全，丝瓜油菜，紫茄青豆，鲜菇肥笋……此外还有一些应时瓜果，生鲜肉食，等等。看着这些，一点淡淡的凉薄之思从心底暗暗生发——甄嬛从来是个聪明人，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只是，这里毕竟是佛门清修之地。如此大肆啖荤，未免也太不敬佛祖。
　　昔年在此坐化的净初师太，不知作何感想。此番我帮甄嬛来到此处，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早一天帮她离开这里，才能减轻我对佛祖的愧疚吧……
　　禅院里，瑾汐正在西窗下栽植花木，见我来了，赶忙上前相迎。我只是随意而笑：“栽什么呢？”
　　“桃花！……娘子说了，这周遭都是青松翠柏，没个花树，实在单调。现在栽上树苗，明年春天一到，满院桃花，美不胜收！……”
　　“桃花儿？”我诧异不已——尼姑禅院里种桃花，比较奇怪。但想早年曾去京都相国寺，寺里也一片桃林，花开之际，霞光艳艳，桃花于佛院，也并无禁忌一说。
　　信步进了禅房，甄嬛正守着西窗做针线。见我来了，忙了针线，招呼上座，又让瑾汐上茶。我一面喝着白菊水，一面笑道：“长姐的禅院收拾的不错！”
　　甄嬛笑道：“可不是要好好收拾？这里，恐怕是长姐一生的寄身之地了——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想一生住在这里，只怕佛祖不肯答应。心里淡淡的不屑，面上只笑了笑，又想她向来都有口是心非的毛病，于是不再理会。随意看向榻上，偏又瞥向她方才丢下的针线，竟是一块上好的绛纱料子，讶异问道：“长姐在绣什么？”
　　“还能绣什么，一件佛衣罢了。……”甄嬛说着，脸上露了两分尴尬。——是啊，以绛纱做佛衣，这尼姑未免也太妩媚风流了些。
　　不想久坐，也不想多言，只怕彼此话说多了，又多生嫌隙。于是放下了长相思，转身出了禅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