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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洄
周禹离开后的第二个秋天,空气里开始带上萧瑟的凉意。银杏叶还未彻底染黄,边缘已泛起焦脆的金色。
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我正对着画布上一片难以调出的、代表暮霭的灰紫色发呆,门铃响了。
很少有人会直接来工作室找我。或许是物业,或许是送错快递的。我趿拉着拖鞋,带着一手未干的颜料,漫不经心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很高,穿着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身形瘦削挺拔。一头黑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极为清俊的脸。
她的五官带着一种锐利的精致,眼神冷静,像秋日结霜的湖面。手里拉着一个低调但质感极佳的行李箱,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疲态。
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心脏猛地一跳。那双眼睛……和周禹太像了。不是形状,是那种沉静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神采。
她也在打量我,目光扫过我沾满颜料的围裙和乱糟糟的头发,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评判的情绪。
“张宸之?”她开口,声音偏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调平稳。
我怔怔地点头。
“我是陈洄。”她顿了顿,补充道,“周禹的发小。”
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起来。
周禹确实提起过这个比他大两岁、从小就是学霸、很早就出国留学深造的发小。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他说她极其聪明,性格……有点冷。她似乎一直在国外从事某种尖端科研工作,忙得连周禹的葬礼都未能赶回。
“你好,”我侧身让开,“请进。”
她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走进来,动作干脆利落。她的目光在堆满画作、颜料和书籍的工作室里快速扫过,最后落在那幅完成的《路径》上,停留了几秒。
“很抱歉现在才来。”她转过身,面对我,语气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什么,“项目收尾遇到些麻烦,拖了很久。”
“没关系。”我摇摇头,给她倒了杯水。她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接过水杯时,指尖冰凉。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沉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略带审视的气息。她和周禹是发小,理论上,她应该知道他很多事,包括我和他之间的事。但她此刻就像一个突然闯入的观察者,带着一种冷静的疏离感。
“我刚下飞机,订了附近的酒店,放下行李就过来了。”她解释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有些东西,周禹托我转交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紧。“托你?”
“嗯。”她放下水杯,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取出一个厚厚的、密封的档案袋,放在桌上,“大概一年前,他预感情况不好时,寄放在我那里的。说如果……如果他没能挺过去,等我回国时,亲手交给你。”
一年前……那是他病情急转直下之前。原来他连这一步都计算好了。一股酸涩直冲鼻腔,我用力抿住嘴唇。
陈洄看着我的反应,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说,你看完就明白了。”
我盯着那个牛皮纸袋,像盯着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什么?是更多的财产文件?还是……别的?
“你……要看看吗?”我哑声问,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某种莫名的想要与人分担的冲动。
她轻轻摇头,动作幅度很小:“这是给你的。我的任务只是送达。”她站起身,“不打扰你了。我就住在这条街拐角的酒店,房间号XXXX,会停留一周左右。如果有任何关于这些东西的问题,”她递给我一张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简洁名片,“可以联系我。”
她告辞离开,像一阵安静的风,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关门声轻响,工作室里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桌上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夕阳西斜,光线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袋子上,边缘泛着毛茸茸的光。
最终,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密封线。
里面没有冰冷的文件。
最先滑出来的,是一叠照片。
有些已经泛黄,是高中时候。偷拍的我在画板前皱眉的样子,篮球场边我给他递水时他抓拍的瞬间,还有我们第一次约会,在公园长椅上,两人都笑得有点傻,背景是虚化的光影。很多连我自己都没见过。
下面是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不是金融笔记,而是……日记。
从我们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断断续续地写。笔迹有时飞扬,有时疲惫,但记录的都是琐碎的日常。
「10月3日。宸之今天又跟颜料较劲,手上蹭得五颜六色,像只花猫。可爱。」
「12月25日。送了他项链,他好像很喜欢。值了。」
「3月15日。吵架了。我的错。看到他哭,心里难受得像被拧紧。但那个项目真的很关键……」
「6月20日。体检报告不好。没告诉他。得加快速度了。」
「9月1日。又是一年开学季。想起在走廊撞到他那次。如果时间能停在那就好了。」 「11月5日。疼。但想到他,能忍。」 「……」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虚弱得几乎难以辨认: 「春天快来了吧。可惜,看不到了。」
笔记本下面,压着几个U盘。我颤抖着插进电脑,里面是分类整理好的视频片段。有些是手机拍的模糊晃动的生活记录,有些是他后期身体还好时,对着镜头断断续续的留言。
视频里的他,有时穿着病号服,瘦得脱形,却还在努力笑着: “宸之,今天天气真好,窗外有只鸟叫了一早上,吵死了,你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其他的事,我跟林助理谈过了,你别担心,他都懂……”
“我又看了一遍你以前给我画的那些小像……画得真好啊……把我画得比本人帅多了……” “就是……有点想你了……”
最后一个视频,他沉默了很久,只是看着镜头,眼神温柔而疲惫,轻轻说: “别怕。好好活着。替我看看以后的每一个春天。”
“千万不要把自己困在秋天。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他虚弱却带笑的脸,听着他努力装作轻松的语气,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滴落在键盘上,晕开一片湿痕。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恐惧,知道我的思念,他知道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有多难。所以他用这种方式,笨拙地、细致地,提前为我准备了这么多……这么多可以咀嚼的回忆,这么多他存在过的证据。
他不是只留下了钱。
他把他最后的时间、最后的力气,都化作了这些细微的、绵长的陪伴,跨越了生死,精准地投递到了我面前。
我抱着那本日记,在越来越暗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哭到没有力气,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却被一种巨大而温柔的悲伤缓缓浸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疼痛中悄然松动。
第二天下午,我拨通了陈洄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喂。”
“陈小姐,”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谢谢你送来的东西。我……看完了。”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我想……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吃个饭?”我鼓起勇气问道,“我想……听听他以前的事。小时候的,或者其他……我不知道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时间地点你定。”
我们约在了一家安静的日料店包间。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落座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她似乎也不擅长寒暄。
“他……”我艰难地开口,“以前是什么样的?在你眼里。”
陈洄放下手机,想了想,语气平直,像在做报告:“很聪明,但有点闷。心里主意正,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看起来冷静,其实重感情,只是不喜欢表达。”
她喝了一口大麦茶,继续道:“他爸妈还在时,关系就一直不好,家里气氛冷。所以他很早熟,习惯什么都自己扛,觉得只有抓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可靠的。”
她顿了顿,看向我,“直到遇见你。”
我握紧了茶杯。
“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高中。说班里来了个转学生,画画很好,有点傻乎乎的,撞到他怀里,眼睛亮得像星星。”陈洄的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后来每次联系,三句话不离你。‘宸之今天……’、‘宸之又……’、‘宸之他……’”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我:“他很少那么情绪化。但你让他变得……很像他自己。或者说,更像他内心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低下头,鼻腔发酸。这些话,从冷静理智的陈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分量。
“他生病后,联系我那次,很冷静,像在安排别人的事。”陈洄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只拜托了我两件事。一是那个档案袋,二是……如果可能,替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看了你的画展报道,‘过期春天’基金会我也知道。你做得很好。”
这句简单的认可,来自她,让我心头微微一震。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问,她在答。她的话语简洁,却总能精准地勾勒出另一个侧面的周禹——那个在家人面前沉默隐忍、在学业事业上拼尽全力、唯独在我面前会流露出笨拙温柔的周禹。
透过她的描述,我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更完整,更立体,也更令人心疼。
告别时,夜色已深。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谢谢你能来。”我由衷地说。
陈洄点点头,夜色中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希望你快乐。”她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利落地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城市的流光之中。
我独自站在街头,秋夜的凉风吹在脸上,带着清醒的味道。
怀里抱着那份变得无比沉重的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个少年最赤诚的心事,一个青年最沉默的守护,和一个男人最笨拙而长情的告别。
眼泪依旧会流,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纯粹的绝望。
我知道,漫长的冬天或许还未完全过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带着疼痛,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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