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渔镇的小朋友

　　六年级毕业考试那天，徐莲花破天荒地起早去了菜场煮了一份炒粗面给陈耀。陈耀爱吃面超过爱吃米饭，家里人都知道。开餐前徐莲花说这碗面是特意煮给你的，你好好考试。陈耀受宠若惊。如果手表的价格可以撒谎造假，这碗面却是实在的。陈耀一边吃着碗中的炒粗面，一边心想徐莲花对自己是有爱的，对于她的儿子她的爱就是牙膏，而对于自己她的爱就是一只已经用完的牙膏，挤一挤总还是能挤出一些的。

　　陈耀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参加了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语文很顺利，数学算得上顺利，会的都做了，不会就是不会。那一年语文特别难，陈耀是班上唯一一个语文得了九十分的人，数学她得了八十八分。这个成绩在甲南小学非常不错，却不能吸引市里的优秀学校抛过来一枝免赞助费的橄榄枝。

　　班级里其他同学的家长东奔西走谋划筹算，早早地交钱报名就怕有所耽搁，那会交几千块赞助费就能入读市里的公办初中，陈耀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前去市里入读。至于陈耀，没有人为其奔波，为其打算，陈耀的每一笔花费小到几块钱都需要反复推理验证这在陈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在市里读书学费之外，还牵涉住宿费，餐费，校服费，杂七杂八，自己的亲儿子尚且在镇上的新渔中学读书，一个外来的养女还要栽培她去市里，徐莲花别说迈出这一步，想都没有想过。

　　后来一个风声传到徐莲花的耳朵，市里最好的私立初中书森中学对于农村学校180分以上的学生可以免赞助费直接按学校制度缴费入读，170至180分之间的分数则需要缴纳四千的赞助费入读。徐莲花笑眯眯地对陈耀说：四千块有点贵了，两千块我就给你交了，只能怪你自己读书不好，我还以为你平时名堂很大，我老家那个村有人可上清华了呢，就我们自己村前头陈凯听说去市里读书不交钱。

　　刀子的嘴利剑的心，徐莲花向来如此。

　　陈耀却信了这些话，考试那天的那碗炒粗面给了她错觉，家人的爱也会像树影一样斑斑驳驳地照在自己身上的。陈耀再一次自卑，反省，遗憾，她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才错失了去市里读书的机会。两年后陈耀再次回忆这句话才发觉它有多荒谬，别说两千块，额外在陈耀的学习上支出两百块那都是要了徐莲花的命。

　　小学毕业班会上，胡李晶带了一本彩色的同学录，记录小学时代的同学信息与成长记忆。她一桌桌地传，每个同学都在本子上写下个人信息。传到陈耀这一桌的时候，胡李晶突然问了一句：“陈耀，你去哪儿念初中？”

　　“镇上新渔中学。你呢？”陈耀一边回答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与自己相关的信息，最后停留在了个人格言这一行。

　　“还没定好，二中，五中，或者书森中学。”

　　二中，五中都是市区的公办中学，常年占据市第一第二的位置，班上就有不少同学过去，至于书森是私立中学，后起之秀，以高学费出名。陈耀笑了笑，苦涩略过，道：“都挺好。”陈耀翻了翻前面同学格言这一行写了什么，有的是“失败乃成功之母”，有的是“全宇宙我最帅”，有的是“劝君惜取少年时”。陈耀望着站在旁边的胡李晶，她多美好，她有着光明的未来，而自己……她拿笔写下一句：山有顶峰，湖有彼岸。

　　本子传到许辉的手上，他看了看陈耀写的，来了灵感，写下一句：山有松柏，湖有扁舟，写完他十分满意。

　　这场毕业班会载歌载舞，陈耀坐在下面心事重重。胡李晶注定是要去市里读书的，那是属于她的舞台，水晶鞋穿着是去参加舞会的。陈耀看看陆嘉，他眉头紧锁不知道此刻在想什么，赵莉阿姨找了那样一位对象，愿意培养陆嘉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至于张鹏，他是属于晚熟型的，陈耀看着他五六年级一步步冒头，他的数学优势明显，又是家里的独子，家里早就为他规划送去市里读书。陈耀看着舞台上四朵金花笑靥如花，一朵去了市里，三朵留在新渔镇。去市里的那朵金花，虽然家里有一位小了好多岁的弟弟，但是她的爸爸宠爱她，陈耀曾经亲眼见过一起做值日的时候，她的爸爸开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等在校门口，她说她爸爸放学后载着她去市里买换季的衣服。陈耀再看看在交头接耳的金银花们，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留在镇上入读新渔中学，陆琦也是，到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缘分和自己再次成为同班同学。

　　突然一道开怀的笑声打破了陈耀的思索，是许辉，还没有问过他去哪里念书，这样一个乐天开朗的小孩，无论他去市里还是留在新渔镇，都自有一番乐趣吧。

　　陈耀看着这场毕业班会，感受着小学生活的最后分秒，一步步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她是多虑的，如果这一次不能去市里，那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去更远的地方？缝纫机的声音一年四季，漏雨的楼梯噼里啪啦，一个人抱着膝盖躲在二楼放衣服的杂物间孤独无助，林林总总，何处是故乡？何时在他乡？

　　陈耀整整踩了六十天的缝纫机，她像是一个还青着就被摘下来的柿子，放在罐子里以一种人工封闭干预的方式被催熟，罐子干燥沉闷无光，她透不过气她无法呼吸，她没有被催红却被困住白得更深了，她里面的头发慢慢长了出来，整体发型齐肩，看上去文质彬彬内心却拧着一股劲，初中不能出去那就高中争取去市里念，大学去省会读，离开陈家村，离开新渔镇。

　　九月新生开学，新渔中学坐落在镇上中心街道的拐角尽头，离陈家村隔了二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陈耀骑着家里的旧自行车出发，徐莲花提前一天交了四百块钱的学费，给陈耀的餐费标准定的是一周十元。早上出门的时候，陈耀开口问徐莲花要这周的午饭钱，徐莲花怨气外露鼓着嘴红着脸白着眼扔出去一张十元，又是那句话千篇一律：你有本事不要问我要钱。

　　新渔中学集初中与高中为一体，它是前一年新建的学校，在镇上算得上是气派大方，原先旧的新渔中学已经彻底被整改为食堂和教师宿舍，陈华生原先就在旧校上就读。陈耀骑着自行车顺着穿着新渔中学校服的学生人流很快就找到了学校，入眼的是钟楼兼教师办公室有五层楼高，右侧教学楼有三栋，首栋是三层楼高用于高中学生，第二栋是四层楼高用于初中学生，第三栋五层楼高用于实验室兼电脑课程。学校主建筑往西是篮球场兼操场，正面往东是主广场为了迎接新生还开了喷泉。每栋楼楼梯相连，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陈耀看花了眼，她拿起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同学发的教学楼指示图，看到了图书馆，阅览室，保安室，后勤部，校医室……最终才发现了初一二班的教室位置。陈耀去过的地方很少，方向感极差，过去六年她几乎只穿梭于陈家村与甲南小学，她拿着示意图依旧弯弯绕绕问了几位同学才找到教室。

　　陈耀抬眼看了一下指示牌初一二班才进了教室，她的个头有一米六，找了中间组第四排的位置坐下，很快旁边有女生传来一张纸条，说进入教室的同学挨个把名字写一下，一会班主任要照着名单点到。陈耀看着这张清单，有几个字迹清晰，有几个字迹潦草，她工工整整地写下陈耀两个字传给了下一位同学。

　　陈耀很安静，她坐在位置上静静地观察，女同学内敛一些但也有三三两两的脑袋聚在一起讨论当下热播的偶像剧和流行音乐，男同学热闹响亮些，他们兴奋地聊着NBA。有几个是老同学坐在前面几排，有几个是隔壁二班的也在这，陈耀算了一下，认识的大概有六七位。至于其他同学，陈耀听他们谈论，大部分都是围着新渔镇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村里的学生，其中只有新渔小学的学生三年级开始就学习英语。班上的同学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坐满了整间教室，男同学凭着篮球这一话题很快就打成一片，商量见面会后就占据位置最佳的篮球场地。

　　突然，教室里进来一位戴眼镜穿POLO衫的中年男士，教师气质太明显，同学们迅速安静下来。这位老师清了清嗓子只是站在门口，不走到讲堂，他说道：“大家好，我姓张，是隔壁一班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班的英语老师，你们的班主任姓范，他刚刚电话打给我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在等交警处理，让你们再等半个小时。我就在隔壁，有事你们过来找我。”说完他挥了挥手就离开了教室。

　　教室顿时响起了一片喧哗，男同学们异常兴奋雀跃地涌向了篮球场，女同学又开始了聊天熟络。陈耀安静地等待，突然发现陆琦坐在东面靠墙角的第三排位置，缘分真奇妙。

　　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连下去打篮球的同学都上来了部分，传说中这位第一天报道就出车祸的班主任范老师姗姗来迟，开口就是抱歉，他拿着刚刚手写的姓名纸张开始认识新生。见班主任过来，刚上来查看情况的同学赶紧跑回篮球场将还滞留的伙伴招呼上岸。

　　“陆琦。”

　　“到。”

　　“陈耀。”

　　“到。”

　　两人这才对上视线，相顾一笑。

　　……

　　“许光军。”

　　教室里安静一片。

　　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站在讲台看一眼台下的学生，提高了音量，重新念了一遍，“许光军。”

　　教室里依旧安静一片，同学们抬眼张望互相打量，第一天报到就有人迟到么，可是刚才五十位同学明明挨个签了名字。陈耀也跟着小幅度左右看了一眼，许光军，为什么这个名字有着莫名的熟悉感，甚至是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好像哪里听到过见到过似的。

　　“许光军在么？”范老师拿起笔，预备在旁边画个叉。

　　这时，门口一道声音响起，依旧响亮依旧爽朗，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老师，我觉得你有可能叫我，我叫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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