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

　　窗外扑簌簌雪落，裴文冕拢紧大氅，低头咳嗽一声。

　　何老妪和老周叔听到了，紧张得不行，“进三月了，这兴许是今年最后一场雪，真够冷的。”

　　老周叔低声道：“要不，让称心进去劝劝大人？”

　　何老妪连连摆手，“这怎么行。从大人巡盐回来，已经半年了，眼见大人是愈发虚弱，怎么能再给大人添堵。让那位知道……唉，不行不行。”

　　老周叔道：“可是，大人心里苦啊。”

　　何老妪戳戳老周叔，老周叔住口了。

　　青袍少年斯文俊秀，背着琴过来，“阿婆，周叔，大人在里面吗？”

　　“在，在，”老周叔笑道，“过来请教大人？”

　　称心点点头，“是。我进去了。”

　　他的动静，隔着门扉随风飘来，裴文冕已听见了，“哪里不懂？”

　　称心也不拘有没有席子，跪坐在榻下，将琴横在膝前，“大人教了称心的名字，但称心还想写大人的名字。”

　　“不必了，”裴文冕又是掩唇低咳，“我让周叔给你找了西席。等到夏天，你就离开。”

　　称心绕过琴，膝行至榻前，揪住裴文冕一抹衣角，“可是大人，称心不想走。”

　　裴文冕嗓音严肃几分，“称心，不要如此。我知道你习过文墨，家中大抵也殷实富裕，只是遭了战乱。你不奉迎我，我也不会立时赶你出府。”

　　称心仰头，“那称心为您作乐，好么？”

　　裴文冕颔首，伸手指向屏风后，“那边有垫子，你拿过来，莫要受凉。”

　　称心到底少年气，霎时便欢快起来，举过垫子放在裴文冕榻前，“大人，您对我真好。您想听箫吗？”

　　“箫？”裴文冕看看脸颊泛红的称心，又看看他手中碧玉竹节箫，摇头道，“人都说萧萧瑟瑟，我不想听箫。”

　　“好吧，大人不爱听，我也不学了，”称心将箫掷出窗外，指尖抚上琴弦，笑着问，“大人想听琴吗？”

　　“琴？”裴文冕眸光一怔，“我不喜欢琴。”

　　她也会抚琴，但这半年里，大多时候，都是为闻丹辞抚。

　　裴文冕能感觉到，她对闻丹辞的忍耐，快要到一个极限了。

　　称心难掩失落，“这两样是称心最擅长的。那大人想听什么？”

　　裴文冕道：“会吹埙么？往里走，我案头有埙。”

　　称心有些羞涩，“会吹！大人，我用您的埙吗？”

　　裴文冕颔首，“我没用过，放我那里可惜了。你若喜欢，就拿去。”

　　称心寻了埙来，矾红六孔埙上刻着一尾栩栩如生的鱼儿，吹了一曲《蒹葭》。

　　埙声古朴醇厚，圆润空灵。称心手指灵活地按在埙孔上，悄悄抬眼看裴大人，便见裴大人撑额倚在窗棂上，长睫打落，似是睡着了。

　　他不觉看痴了去。

　　裴文冕未睁眸，“错音了。”

　　埙声停下，称心脸颊涨红，磕磕绊绊道：“是称心大意。大人您、您也会《蒹葭》吗？”

　　他更想问，大人为谁学了《蒹葭》。但触及大人一瞬低落的神色，便咽了下去。

　　“称心，你逾矩了。”裴文冕敛衣下榻，经过称心时，脚步微顿，而后毫不留情地离开，“以后，没有我的召令，不必来我这里。”

　　何老妪迎上来，“大人，称心不懂事，您莫气。”

　　裴文冕摇头，“无妨。称心天资聪颖，供人取乐便可惜了。老周叔呢？”

　　何老妪叹道：“前院有客人上门，老周迎去了。说了闭门谢客，怎么还有人硬要闯门。”

　　“罢了，我去看看。阿婆，你回去吧。”

　　她还没走出几步，月洞门外就现出个熟悉的人影，老周叔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

　　闻丹辞快步走来，无比自然地拉开氅衣，裹住裴文冕，相拥着往里走，“文冕，你在吹《蒹葭》？错音了。”

　　裴文冕道：“我没吹。是府里学埙的新人吹的，托我指点。”

　　闻丹辞点评道：“不如你弹的《蒹葭》有韵味。”

　　方才踏进门，便见一个白净俊秀的青袍少年跪坐在地，抱着琴套琴囊，呆呆愣愣看着他二人。

　　闻丹辞霎时沉下脸，“出去。”

　　称心木楞着。这位贵客，称心只听说过几次，却不想和大人如此亲近。但称心还记挂着，大人出去时，心绪并不好。

　　裴文冕悄悄握住闻丹辞手，“称心，出去。”

　　“是，大人。”称心来不及打理好琴囊，逃一般出去了。也正是到了外面，何老妪和老周叔围上来，称心才发觉，他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冷汗，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阿婆，那是谁？好生吓人。”

　　何老妪道：“大人的朋友，不是你该问的。我们出去，今晚你不许靠近大人这边。”

　　称心问：“大人她……没事吗？”

　　老周叔催促他快走，“你不待在这儿，大人就没事。”

　　天还亮着，裴文冕倒了盏茶给闻丹辞，“怎么这时候来了？”

　　闻丹辞接过，扣在案上，寻到裴文冕唇角，伸指摩挲着，一遍遍描摹她眉眼，“我要亲征了。”

　　裴文冕并不惊讶，“何时回来？”

　　闻丹辞拉着裴文冕坐在炉前，挑了些板栗放在炉边，“至多五个月。”

　　炉膛里的火光映得裴文冕也温和了，点头道：“好。”

　　“没别的想说的了吗？”闻丹辞凤目盯视裴文冕，攥拳压下心头一分莫名情愫，“待我回来，我们成亲。”

　　裴文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不是说两年吗？”

　　闻丹辞轻笑，“我只说最多两年，没说一定两年。”

　　“文冕——你很失望？”

　　裴文冕垂首，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闻丹辞没在意，但总归有几分恼。纵使文冕不可能离开他，可半年下来，文冕的心里，竟还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

　　闻丹辞手覆上裴文冕小腹，遗憾道：“这么久，还是等不到皇儿。”

　　裴文冕道：“本就不该来。”

　　“文冕，你……”闻丹辞愕然，沉沉目光落在裴文冕身上。

　　裴文冕依旧冷淡平静，仿如置身事外。

　　念及明日就要离开，今日特来诀别，闻丹辞闭眸压下怒意，“现在没有，往后也会有。我不急，文冕你也莫要着急。”

　　裴文冕低眸，她本也不急。

　　在府上用了晚膳，闻丹辞并未走，陪着裴文冕又看了会儿书，便吹灭烛火，一同躺在榻上。

　　裴文冕静静躺着，即使闻丹辞灼热的气息裹近，心也是平静无波的。

　　闻丹辞凑近她耳边，“你今天怪怪的。”

　　也许是夜深人静，也或许是闻丹辞的声音太轻柔，裴文冕低落道：“我今天……想家。”

　　“你家在哪里？从没有听你说过，”闻丹辞心一揪一揪的，手指挤进裴文冕指缝，紧紧相扣，手心的热意源源不断传递过去，“等我回来，我带你一起回去。”

　　裴文冕眸中泛起点点泪意，“在很遥远的地方，我找不到。”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裴文冕哽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找了悟性大师，算了很久很久，但还是失败了。”

　　闻丹辞轻轻抚着裴文冕脊背，将人搂进怀里，“你还有我。”

　　他低头细细吻着，裴文冕道：“别弄进来。”

　　“嗯。”闻丹辞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窗外掠过一阵声响，闻丹辞顿时寒了声，“什么人——”

　　“大人，是称心。称心的埙落在这里了。”暗卫已扣住了称心，称心嗓音里带着几分痛意。

　　“滚。”

　　动静渐远，闻丹辞俯近裴文冕耳畔，“文冕，赶他出府。”

　　裴文冕一僵，“外面乱着，称心不过十八岁，整日里无忧无虑的，赶他出去，他怎么活。”

　　闻丹辞呵笑，牵着裴文冕手，触上他胸膛一道道狰狞疤痕，“可我十八岁时，分明比他更难啊，文冕。”

　　裴文冕低声道：“可你们不一样。你是皇子，必须有筹谋有手段。称心只是个普通人，他可以无忧无虑的。”

　　她隐忍道：“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怨我？”闻丹辞默然良久，怄着气翻身坐在榻沿，好一会儿也没等到裴文冕从背后贴近，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躺回去了，蹭着她脸颊轻声道，“文冕，赶他出去。你这样，我不开心。”

　　黑暗里，裴文冕终究也没有回答他。

　　天欲破晓时，他又闹了几回，裴文冕依旧不理不睬的。

　　闻丹辞贴着裴文冕，“文冕，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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