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香

　　玉田醒来，车外还是佛晓。

　　“我睡了多久？”

　　花留枝答：“一天一夜。”

　　她回头望望她，颔首道：“我从别人那里听来，复了仇的人不是大笑就是大哭，或者仰天长啸，以告怨灵，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玉田淡淡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哭？要说反应，我却很遗憾。”

　　花留枝好奇问：“哦，遗憾从哪儿来？”

　　“先回答我的问题。鹤楼为什么派你来？我们要去到哪里？”

　　花留枝狡黠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你现在也打不过我。”

　　“你也是杀手，却不见你的武器。”

　　“别小瞧我，我杀过很多人，用暗器，暗器当然是看不见的。”

　　玉田顿了顿，坐回车里。

　　花留枝道：“别憋在心里，说说你的遗憾？”

　　过了一会儿，车里传来一声叹息，玉田才开口。

　　“见到他的时候，他没说自己是谁，可我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裴青简。他死的时候，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死了。应该说，他是自作自受。”

　　“这不是很痛快吗？”

　　玉田推开门。光线照透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屋内正中央，裴青简背对着门坐在那里。一个小药瓶从他手中滚落。

　　他缓缓转头，露出半边脸，眼神闪烁。

　　“姑娘，把那个小瓶子捡起来，递给我，好吗？”

　　玉田低头看了看。

　　“喏，就在你脚下。”他头也未抬，“把它给我，好吗？”

　　瓶子“嗖”的飞起，精准地撞向对面的墙，顿时碎裂，里面的东西溅湿开来，混入尘土。剑出鞘，冷森森地贴上了他的脖颈。

　　裴青简一讶：“你是谁，要怎样？”

　　“你是裴青简？”

　　他一动未动：“何故杀我......”

　　“你不知道？”她问，“想必你记得江衡、林云舟二人。”

　　裴青简愣了许久，他望向那个已碎裂一地的瓶子。

　　“姑娘，你可知道，你坏了我大道......”

　　玉田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的脖子上也慢慢渗出暗红。

　　她颤声道：“我宁愿，你说这话只是在装傻。”

　　裴青简眼神未动，望向某一处，透过视线里不存在的东西，长久地向更深处凝视，道：“你不懂，姑娘，你很年轻，所以不懂。”

　　他的声音忽然凄厉起来，几乎是在喊：“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他们到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只是吃饭，睡觉，穷尽一生，像猪一样恶心！”

　　“若让那些人的一生脱离庸俗，有功劳的是我。”

　　没有惊天动力的声势，只有一道极冷、极淡、极快的清光。裴青简扑倒下时，还来不及惊诧。很熟悉的剑，他这样想。

　　玉田毫无留恋地走出屋子。她在屋外看见了那个瞎眼的老人。

　　“不准给他收尸。”

　　玉田道：“当时，我是出于愤怒，不想听他辩驳，没问清楚一些事情，就杀了他。”

　　花留枝了然，低声道：“可惜。”

　　“我娘是个很厉害的剑客，天下没人杀得了她，就算是崔三月。连我都杀得了崔三月。”

　　“你、你杀了崔三月？”花留枝惊讶，眉一扬：“你可真行。”

　　玉田思索道：“据苏沅年的情报，当年我爹娘和裴青简有过一段相伴相行的时间，也许他是趁人不备，才让崔三月害了他们。”

　　花留枝默然片刻。

　　“再厉害的剑客，也有弱点，剑法武功是一回事，论人与情，天下谁是无敌的？你该想想，江衡的软肋。”

　　“软肋？”玉田问。花留枝一语不发。

　　玉田心一抖，忽然冷了：“虽然我娘有剑，但爹什么也没有，他是个普通的人。”

　　也许吧。她重新靠回去，很久之前积蓄的泪，此刻不停地流下来，怎么抹也抹不完：“反正，我已经报仇雪恨了。”

　　天地辽阔，繁华褪尽。马车外城外停下来。

　　花留枝下马，道“下车，看看这是哪里。”

　　玉田探头，叫道：“琥边城！我们怎么又到城外了？”她望向护城河外那座穿风客栈，眨眨眼：“这间客栈，怎么还活着？”

　　花留枝眯了眯眼：“要说这不是客栈，其实也算是客栈。”

　　玉田笑出声：“说话怪里怪气的，什么意思？”

　　“穿风客栈是我们鹤楼其中一个的消息据点呀。”花留枝得意道，“你说点好话，我就送你一个惊喜。”

　　玉田一讶：“我好像猜到了。”

　　她脚步一缓，远远望过去，看见客栈的窗前坐着一个人。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仅仅在出神。连照落似乎感觉到这过于专注的视线，缓缓抬起头。

　　玉田立刻跳起来：“还活着？还活着！”

　　她向前跑了几步，回头望向花留枝：“你怎么不过来？”

　　花留枝立在原地，忽然问：“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太多了。”玉田想了想，“可这段时日，我太累，需要休息。”

　　她又笑道：“我真可怜，要和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过一辈子。”

　　那神情哪里是可怜，花留枝笑而不语。

　　“你要去哪里？”

　　“从今以后，没有花留枝了。”花留枝道，“苏沅年解散了鹤楼，他说，我们自由了。”

　　玉田想江湖，很少听到有人说自由，她从来认为，江湖是一片无根的水，无边无际。花留枝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这个问题，她还没来得及思考。

　　花留枝抬头望着远方，道：“我没有什么骄傲的事情，我唯一自豪的，就是很会杀人，做了半生杀手，突然放下屠刀，倒很不习惯。”

　　玉田笑笑：“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发现，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走出去，说不定能遇见新的人。”

　　“你当初下决心离开柳家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玉田脸一白：“你们鹤楼，怎么什么都知道？”

　　花留枝哈哈一笑。

　　“我想去京城看看。”她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穿风客栈一眼。

　　玉田有些怅然。城墙外，马上的红衣如梅，疾驰远去。玉田转身，继续一步步向客栈走去。那时正是一年以后，一场冷雨刚过，秋风瑟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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