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痕

　　我跟在云谦之后面步入大厅。
　　云妆的习惯云谦之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温柔，单纯，是她的性格。她喜欢花，喜欢动物，最习惯的动作是抚摸鬓角。
　　真是很奇怪的习惯。而且，温柔，相信认识我的人都会觉得，这个词跟我完全不沾边。
　　不过，经过南宫家这么一件事，再加上我所描绘的一路上历尽千难万险，人的性格会有一点点变化是正常的。这样，伪装云妆的难度好像就相对低了一些。
　　我低着头走进大厅，四周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在我的身上。鄙夷，嘲讽，幸灾乐祸，含义各异，唯有一个同样的特点，就是都带着强烈的敌意，还有看不起。
　　我为云妆感到强烈的悲哀，为她而不值。千里迢迢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去联姻，可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失去的是一生的幸福，也许甚至会是生命，换来的却是别人的鄙夷。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比这更伤人心？
　　也许是感受到我眼中浓浓的悲哀，云谦之轻轻伸出手，在我的手心握了一下。温暖的手感，很踏实的感觉。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谢谢。我在心里说，微微一笑。
　　我缓缓抬眼打量四周。此时正端坐在大厅正前方的自然是云家的老爷，当朝右丞大人，云嗣臣，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爹爹。云嗣臣左手边是云家当家大主母王氏，风韵尤存，却是没一点笑脸。难怪云嗣臣会讨那么多小老婆了，成天对着苦瓜，谁受得了？
　　大厅正中分列了很多桌椅，大部分人都已经入座。由年龄不难分辨出，左边前三个分别是二姨太宋氏，四姨太汪氏，五姨太赵氏。而其余几人则大概都是几位姨太的亲属一类，即使有几个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需要挂心。
　　右边落座的则都是云妆的兄弟姐妹。第一张小桌旁空着，想是给云谦之留的位置。接下来依次是二姐云昭意，三哥云逸风，五妹云华诗，六妹云希缘，七弟云宗汉。其中，云宗汉和云希缘为五姨太产下的龙凤胎，仅有十三岁。
　　环视一周，人人都有自己的桌椅，却唯独没有云妆的。三姨太尚卧床不起，自是不必准备桌椅，可云妆却必定回来。由此可知，云妆在云家的地位。
　　我只是在心底冷笑，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爹，大娘。”我向云嗣臣和王氏行礼，身子缓缓下沉，其实却没有半分真要跪下去的意思。
　　云嗣臣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不必跪拜了，起来吧。”我本来就只是半蹲，闻言立刻站了起来。
　　回头，向众位兄弟姐妹问了好。人人脸上都是淡淡的，既没有客气，亦没有热情。我冷冷地站在大厅里，因为根本没有我的位置。
　　“来，坐我这里吧。”我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低头，正对上云谦之的双眸。“好。”我浅浅地微笑，很不客气地坐在他旁边。
　　“听说四妹这次一个人回来？”老三云逸风的声音尖刻。“是。”我回答得简明，却不卑不亢。为什么自己回来就要觉得丢人？
　　“听说，那南宫伊楚脾气不太好，四妹你定是吃了苦了。”云逸风很明显的有些得寸进尺。“多谢三哥关心，妹妹不苦。”我的拳头紧握，脸上却还是温柔的。
　　“不苦？”云逸风突然嗤笑一声，“我可是听说四妹你因为惹怒了他，曾被关进过柴房呢。”我冷冷地笑，既不说话，也不反驳。
　　我只是拿眼睛静静瞟了云逸风一下，然后转向云嗣臣。云嗣臣对于这种话语无一丝一毫表示，只是自顾自地喝茶。显然，他对他这个三儿子喜欢得不得了了。至于云妆，我真有些怀疑那丫头是不是他半路捡来的。
　　云逸风见我不说话，更加放肆，竟然慢慢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冷笑。我坐在矮矮的椅子上，低着头。而云逸风则站着，盛气凌人地俯视我：“四妹，跟着南宫伊楚的感觉，如何？年少侠义的美少年，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南宫少侠，是不是很好啊？”
　　“逸风，够了。”云谦之冷冷地打断云逸风的话，站起来，夺过他手中的酒杯。“逸风，你喝多了，回去歇一歇。”云谦之的眼中竟有一丝冷酷的寒光。看来，这家人的关系，这对兄弟的关系，不太正常呢。我在心里冷笑。
　　“大哥对四妹倒是很好呢。”为什么，云逸风笑得那么暧昧？我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云谦之寒冰般冷酷的眸子。
　　云谦之缓缓坐下，不再看云逸风，只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云逸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讪讪地坐回椅子上。
　　“再怎么说，四妹这次回来，我们这一家人也算是好不容易团聚了。”二姐云昭意冲我微笑着说，“四妹不妨就多住几天，也好和我们姐妹们一起聚一聚。”
　　“谢谢二姐。”我转头看着云昭意，用手抚摸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尽量温柔地微笑。好聪明的女人，看来心机很深呢，原来这云家，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云谦之和我说起过，云昭意在两年前出嫁，嫁的也是当时一个极富盛名的少侠。但却只过了一年时间，那位少侠居然在赶往外地比武的途中被人劈成了两半。
　　云昭意年轻守寡，且一直到今天也未再嫁。云昭意性格较为孤僻，一个人独居于一个偏僻的小院，甚至与家人都不常来往，也不爱搭理人。但由于是王氏的亲女，云昭意在家里地位自然高些，而且能力也不差，倒也很受云嗣臣宠爱。
　　或许也就是因为有云谦之和云昭意这一双儿女作为底牌吧，那根看着比较碍眼的苦瓜才稳坐着当家主母的位置，没有被那些美貌的小老婆给赶进“冷宫”去。
　　这一顿饭因为有了开头云逸风那一段小插曲而变得异常沉闷。大家都是匆匆扒了几口饭，喝了两杯，便没了什么胃口。这场家宴，也就草草散了。
　　饭后，云谦之带我去见了三姨太张氏。张氏缠绵于病榻，奄奄一息的样子，连抬头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看那状态估计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她也是这样，在生死线上挣扎了那么久，还是走了，谁也留不住，什么也带不走。
　　“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张氏突然迷迷糊糊地激动起来，“娘错了，娘错了，娘不该带你来，不该带你来啊……”张氏闭着眼睛，应该是在说胡话吧，却在梦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突然感觉一阵心酸。母亲死前回光返照，也曾迷迷糊糊地喊过我的小名，可她却等不到我赶过去看她最后一眼。从四川到河南，我放弃了高考前一个月最重要的复习。可火车的速度虽快，毕竟快不过死神。
　　从张氏昏暗的屋子里出来，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刺得生疼。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听见云谦之的喃喃自语。然后，他俯下身子，在我的脸上轻轻抹了几下。
　　我下意识地躲开，伸手盖在脸上。凉凉的，居然是泪水。我居然，流泪了。
　　在母亲的尸体旁，我还在没肝没肺地安慰外婆，铁石心肠地不掉一滴眼泪。却没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居然哭了。我的铁石心肠呢？我的心什么时候也会流泪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不过我觉得，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没有必要再这样想着它。”云谦之温柔的笑容有种奇异的力量，能够赶跑人的忧伤。
　　我用手背使劲在脸上抹了几把，有点微微的疼：“谢谢。我只不过是眼睛不太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光线太强了。”擦干泪水，我还是那个李陌然，没肝没肺的李陌然。
　　“不要太勉强自己。”云谦之突然俯身轻轻拥住我，轻轻地耳语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我条件反射地僵直了身体。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僵硬，也许是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是他的妹妹，云谦之慌张地放开我，眼睛飘向别的地方。
　　我轻笑：“哥，你在害羞？”云谦之讪讪地笑，不敢看我。
　　“其实，云妆不是我爹的女儿。”云谦之的声音带了些惆怅。我一愣：“什么？”
　　“云妆是三姨娘和以前的丈夫所生的女儿，三姨娘嫁到云家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我爹知道，但我爹还是留下了她。”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居然就这样被云谦之以一种极淡的口气说了出来。
　　“不会吧。”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如果只有张氏、云谦之和云嗣臣知道就没什么，若是知道的人多了……我想象不出会是何种结果。
　　云谦之不顾我哀求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毁灭了我的所有希望：“还有云逸风。”天！怎么又扯上了那个无聊透顶的混蛋、白痴、变态，加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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