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新编

　　【神谕降临第40天】
　　夜幕刚刚落下，王宫深处的克洛诺斯厅便亮起灯火。
　　这座传说中只在重大节典才开放的厅殿，果然名不虚传。穹顶高悬，镶嵌着金色齿轮状浮雕，代表着时间之神的审判与秩序。地面由黑白交错的大理石拼成繁复图案，中央嵌着一块青铜圆盘，上面刻有王室徽纹与神谕铭文，仿佛提醒来客：步入此地，不止是赴宴，更像走进一场命运的秤盘。
　　厅内悬挂着数十支细长的水晶灯盏，火光倒映在银盘瓷杯中，像燃烧着不愿言说的秘密。每一处细节都透出低调而压人的奢华：金纹长桌铺着深红绣布，盘中是火焰烤鳗、山羊奶酪酥、紫酒熏鸽、榛果蜜饼，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贵的食物。
　　大厅角落宫廷乐师奏着欢快的乐曲，竖琴低鸣，长笛如风，三弦齐声拂过琉璃器壁，发出空灵回响。旋律在金柱与石壁之间徘徊，播撒着欢乐而迷人的气氛。
　　我跟在普罗米修斯身后，心里默默叹服：原来这就是帝王般的享受啊。
　　厄庇墨透斯已经环顾了一圈，嘴角微扬，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欣赏：“嗯，烤鳗用的是双火炙烤，外焦内润，不错。奶酪酥层数够，没偷工减料。香料下得也肯舍本。”
　　他一边低声点评一边颔首，像在心里给每道菜打分。“这火焰酱用得大胆，倒有点古赫西斯时代宫宴的风范。”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齿轮浮雕和壁画，淡淡一叹：“连厅堂装潢都与食器配色呼应，确实下了功夫。赫拉克斯王室倒并不浮夸炫耀，还真有点审美。”
　　我突然对厄庇墨透斯有了新的认识。以前我只知道他喜欢好吃的，没想到他还有考究的一面，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我们的席位安排在主桌右侧。王座居中，赫拉克斯国王赫洛斯早已在座。他神采奕奕，穿一身黑底金纹的王袍，颇有亲和力但不失威严。王后坐在他左侧，眉目间和薇拉公主有几分相似，姿态优雅，神情柔和。她穿着灰蓝缀银的长裙，发髻插着白金羽饰，气质恰到好处地与王上相映成辉。她身后站着那位来邀请我们的梅洛亚女官。
　　王后左侧，正是薇拉公主。她的穿着打扮和下午又不同，一袭银白轻纱礼裙，眼角缀着精致的珍珠装饰，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她显然心情不错，眼波流转间不时望向我们这边，尤其是普罗米修斯。
　　之前下午来过衡影苑的那个侍卫长塔拉克斯也在，他换下了近卫披风，穿着便服站在王后身后，神色从容，但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始终在厅内巡游，从未真正放松。
　　其他的宾客我们就都不认识了，赫洛斯国王笑着一一介绍，有主管兵备的将军，掌管财政的内廷大臣，主持礼仪与学术的策论官与祭司，个个都是内阁核心成员，布阵一般坐满两侧。
　　我们四人一入场，厅中目光齐刷刷落在我们身上。
　　那是一种复杂的注视，敬意中带着期待，仰慕中藏着不安。我和普罗米修斯当初传火种时也见过类似的眼神，但那时眼神中更多地融入了感激、信任、和希望。而此刻，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意味，好像是畏惧，又好像是渴望，还有几分说不清的狂热。
　　我甩了甩头，把那些莫名的念头赶走，扭头扫了眼我们四个的装扮，心里隐隐觉得——也许纯粹是我们今晚太抢眼了？
　　普罗米修斯穿了一身修身的深墨绿色丝绒礼服，领口和袖口用细金线勾勒出星图，低调却威严。他褐发微卷，眼神明亮，丰神俊美，周身上下无懈可击，就像是刚刚从奥林匹斯山的神殿走出来似的。
　　厄庇墨透斯穿着一袭浅色礼服，布料柔软光泽微闪，胸口绣着精致纹样。他领口略开，袖口随意折起，懒洋洋的气质恰恰衬得他风流倜傥。他与普罗米修斯长得相似，却像月与日般风格迥异，各自自成风景。
　　我嘛，也比平时光鲜不少。当时接了王室邀请回到衡影苑房间后，这礼服就已放在床上，是一件红黑相间绣着火焰图案的短上衣和相配的裤子，还有根精巧的腰带。我穿上后一照镜子，忍不住对着自己点头：可爱帅气，够派头。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仨合起来的风采，也比不过潘多拉一个人。
　　我一直知道潘多拉美若天仙，可我从没见过她盛装打扮的样子。今晚她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礼服，香肩微露，纤腰一握，裙摆层叠如夜空，泪滴状水晶缀满裙边，步步生辉。她戴着一对月牙耳坠，走动时轻轻摇晃，发髻高束，以紫金簪固定，整个人如星月坠入凡尘。
　　我在万分赞叹的同时，也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这是对薇拉公主那“十分期待”的回应？
　　果然，我突然感受到了右边射过来的一道目光，眼角一瞄，果然是那薇拉公主看了过来。潘多拉艳光四射的入场，她自然不可能不注意到。薇拉公主原本笑意盈盈正和身边的女官梅洛亚交谈，此时她笑容都停滞了一下。
　　赫洛斯国王为我们介绍完宾客，便邀请我们在他身侧入座。正要坐下，薇拉公主带着梅洛亚女官走了过来。出乎我意料，她们径直来到了潘多拉面前。
　　“潘多拉小姐今晚真是光彩照人，”她微笑着，语气亲和，“没想到我们赫拉克斯的礼裙，也能被您穿出这样的风采。”
　　她说得亲切，仿佛是老友重逢，眉眼之间竟十分真诚坦然。身后的梅洛亚屈膝行礼。
　　潘多拉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回应：“多谢殿下厚爱，既蒙款待，自当以礼相待。”
　　她不卑不亢，语音柔和，神色自然得很。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她今晚的心情不错。
　　赴宴前，潘多拉提着裙摆从房间走出来时，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已经在门口等候。厄庇墨透斯毫不掩饰地惊叹了一声，被她的美貌直接暴击，脸上是结结实实的倾慕。就连一向沉稳的普罗米修斯也微微怔住了半秒，目光似乎有一瞬失焦，神情比平时拘谨了些。
　　而潘多拉，一眼便注意到普罗米修斯胸前那枚金坠已不见，只剩那枚质朴的小铜挂件——正是她亲手所赠。它挂在那身华丽的深色礼服上，不太搭，因此十分醒目。
　　她没说什么，但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她优雅地搭着普罗米修斯绅士地伸出的手臂，步履轻盈地上了马车。
　　此时，薇拉公主也瞥见了普罗米修斯胸口那枚朴实无华的小挂件，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依旧神态自若地与潘多拉寒暄着下午茶宴的安排，并交代身后的梅洛亚女官向潘多拉说明细节，随后回到了她的座位。
　　我本以为这一轮登场就此结束，宴会即将正式开始，也终于可以一尝那一桌让我垂涎已久的美食了。
　　可就在这时，礼仪官上前一步，高声通报：“王廷大学士，莱昂塔斯·赫维亚大人，到～”
　　一位身着白袍的青年走入大厅。长袍裁剪合身，衣摆绣有浅银色纹饰，衬得他步履翩然、气度从容。他面容俊朗，五官端正中透着一股温润与儒雅，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如晴空映水，清澈而沉稳。飘逸的浅金色的头发拢于耳后，发丝随步伐轻轻晃动，仿佛连风也愿绕他行。他整个人，就像一首未开口的诗，从门外静静走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这位青年身上。正与潘多拉交谈的梅洛亚女官也停了下来，神情中有着由衷的欣赏。
　　潘多拉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梅洛亚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此时便微微侧身，低声向她介绍道：“那位便是莱昂，王后的亲侄子，出身于赫拉克斯最古老的赫维亚家族，如今已是内阁最年轻的成员。”
　　潘多拉看着周围人们的反应：“这位学士似乎有很多仰慕者？”
　　梅洛亚颔首一笑：“莱昂自幼才名远播。十五岁时便在宗族诗会上击败三位成名文士，当年诗会竞争激烈，他当场写下‘自由如光，穿过牢笼不改其明，哪怕只剩最后一道缝隙。’等传诵至今的诗句。那年他尚未成年，便拔得头筹。如今不过二十八岁，已任王廷大学士，兼掌大学书院与王国修书，是当今文坛领袖。”
　　潘多拉转头看她：“听您这口吻，像是很熟悉他。”
　　梅洛亚笑着点头：“王后十分喜爱他，所以他自小在王宫长大，我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潘多拉不由微笑。她能看出，梅洛亚对莱昂的情感，已近一位长辈的慈爱。
　　赫洛斯国王见到莱昂，并不计较他的迟到，拉着他前来向我们一一引荐。
　　“今晚是难得的相聚时刻，王国最优秀的人都到齐了。”赫洛斯国王笑道，“莱昂是我国的大才子。为了欢迎贵客，他准备了一首诗，会在宴会正式开始后为诸位献诵，助一助兴。”
　　这时，厅中的宫廷乐师正好奏起一支缓慢抒情的曲子，声音不大，却刚好填满整个厅堂，像是在空气中织出一道道柔软的涟漪。这是莱昂第一次看到潘多拉。
　　她眉目静如秋水，宛若天光洒落人间，那一双碧湖般的眸子正慢慢转向他。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王后曾在密室中对他说：“若能让她心向赫拉克斯，便是解开神谕的钥匙之一。”那话语柔和却冰凉。莱昂沉默不语，从未点头。
　　他一向清楚，诗与真心都不该为人驱使。
　　而此时，潘多拉离他如此之近，从密谋中的棋子跳出来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让他有一丝恍惚。
　　他微笑着走上前，优雅躬身：“您的风采令赫拉克斯如沐春风。”
　　潘多拉大方回礼：“大学士过誉了。”
　　莱昂看到潘多拉身后的梅洛亚，略一颔首。他迟疑了一下，又对潘多拉微笑道：“我有一首小诗，今晚愿献给在座诸位。若您不嫌弃，还请不吝赐教。”
　　潘多拉仍是略略欠身：“不敢，我并无大学士在诗文上的天赋。”
　　“我却真心希望听听您的感受。”莱昂微微一笑，随后才转身离去，留下略略一怔的潘多拉。
　　他接着依次与我们寒暄见礼，举止儒雅而有分寸。厄庇墨透斯却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连礼也没回。我暗自发笑——看来他在某些事上，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迟钝。
　　这时大家一一入座，宴会正式开始。
　　更多的美味佳肴盛在银盘中被送了上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已顾不上看热闹，专心在品尝美食美酒上。
　　乐队所奏的曲子又变了，曲风由舒缓动人转为激昂古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莱昂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大厅中央。他站定后环顾四周，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莱昂从袖口中抽出一卷雪白的诗稿，慢慢展开，合着乐曲开口朗诵，语调低沉而清晰。
　　“他们坐在高空，以谜语审判人间。问——何为最坚？何为最柔？”
　　厅中一片安静，连最轻的杯盏碰撞之声也无。
　　“战起，矛落，城破。孩子哭声穿透火光。”
　　“她站在那里，无甲无刃，只有双手，张开在婴孩与矛锋之间。”
　　我望了望周围，人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矛刺入她的胸口，止于衣角之间。不因她身坚如铁，而因她意不可折。”
　　“发丝织成的小衣，微不足道，却在生死决斗中，轻轻倾斜了死亡天平。”
　　潘多拉静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酒杯。
　　“那一刻，谜底不在天上，而在她血中、眼中、沉默中。她不是神，但神也低头。”
　　最后一字落下，厅内久久无人出声。
　　莱昂卷起诗卷，微微一躬，回到座位，仿佛刚刚只是一纸闲吟。
　　但这不长的诗句，落在每一个人心上，都不会轻。
　　赫洛斯国王带头鼓起掌，掌声雷动，仿佛要将诗中的沉静重新点燃。音乐也随之换调，从肃穆转为轻快，仿佛整个宴会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纷纷向莱昂遥举酒杯，祝贺他作成的美好诗篇。
　　国王站起身来，举杯示意众人安静。
　　“莱昂的诗句，唤醒了我们心中许久未言的敬意。”赫洛斯语调温和，目光扫过厅中众人，“它不仅赞美了一位母亲的勇气，更提醒我们，真正的坚强，往往藏在最柔软之中。”
　　“战争之下，人类的脆弱无所遁形。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敬畏那些用身体与意志守护希望的人。”他略顿片刻，“我相信，没有哪位善良的人，不被那位母亲的行为所动容。”
　　他抬起酒杯：“为所有愿以柔软之身对抗暴力之矛的人，敬一杯。”
　　厅中宾客纷纷举杯，气氛一下子庄重起来。
　　放下酒杯后，赫洛斯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也更加郑重。
　　“神谕已降，但谜题仍未解尽。人类仍处于攸关之际。”他看向我们，“因此，我提议：在赫拉克斯设立一个专门破解神谕的机构，由四位神使共同领导，我国将提供全部支持——人员、物资，但有所需，必不吝惜。”
　　他继续道：“此机构将不受干扰，直接由神使主持，从全国挑选最优秀的学者、工匠、史官与诗人汇聚一堂，只为一个目标——彻底破解神谕中的所剩的两道谜题。”
　　“我们赫拉克斯，誓将在神使的指引下，依靠人类自身的理性、团结与勇气，来迎接奥林匹斯山设下的挑战。”
　　国王话音落下，厅中再次响起掌声，但这一次，比起先前的雷动，更像是层层回响，有人为这义举大声喝彩，赞美国王的高尚。
　　普罗米修斯代表我们起身举杯，神色平静，语气不疾不徐：“国王陛下的提议我们听到了，也感受到了赫拉克斯的诚意。关于未来的安排，我们会慎重讨论，尽快予以答复。”
　　他举杯礼貌回应。厅中短暂一静，随即回归热闹。有人继续寒暄，有人则低声交换着各自的揣测。
　　乐队重新奏起更轻松的曲调，菜肴陆续添上，宴会的氛围慢慢转为轻松，期间又表演了不少助兴节目。薇拉公主也以竖琴献曲一首，博得满堂喝彩，而她的脉脉含情的眼神，似有似无地粘在普罗米修斯身上，让我真佩服普罗米修斯还能从容不迫，毫不失态。
　　酒过三巡，宾客们陆续离席，三三两两地开始自由交谈。
　　赫洛斯国王也走到了普罗米修斯身边，与他亲切地说着什么；厄庇墨透斯之前跟潘多拉提到他会调一种美味至极的酒饮，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弄酒去了；我吃得肚皮圆圆的，在座位上不想动，东张西望中正看到潘多拉起身走动，碰上了拿着酒杯的莱昂。我立刻盯着他们。
　　潘多拉看到莱昂，向他举杯致意，礼貌地赞美了他的诗。莱昂微微一笑：“我想听您真心的意见。”
　　潘多拉笑了，没直接回答，问他：“您怎么知道那件婴儿的小衣服是用他母亲的头发织就的？”
　　莱昂微侧身，目光温和：“在堤俄玛战后，我找了不少退下来的士兵和医者，听他们讲起一些细节。”
　　他顿了顿，又道：“我并不相信魔法之类的传言，我认为这里没有任何神秘力量，即使有，也是母爱的力量罢了。”
　　潘多拉的脑海中回忆起那时发生的一切，低声说道：“那件衣服是我和莱娅一起织的。我只是个普通人，那衣服自然没什么魔法，只不过加了些藤丝变得更加柔韧一些。但就是这些许的韧性，在那生死关头起了一点点作用。”
　　莱昂神情微动，低声说：“那真是一个母亲所能祈祷的最大的幸运。”
　　潘多拉看着他那双透着悲悯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似乎觉得普罗米修斯从和国王的交谈中分心朝这里看了一眼，但又好像没看。
　　这时厄庇墨透斯捧着一只精致的水晶杯回来，莱昂不留痕迹地离开，潘多拉接过了酒杯，品尝了一下，朝着厄庇墨透斯微笑颔首。
　　我又扭头看普罗米修斯，他刚和国王交谈完，又被薇拉公主堵住，正十分礼貌地回答着什么。
　　这场宴会直到午夜才曲终人散。
　　我们回到衡影苑，厄庇墨透斯一进门就甩下外袍，皱着眉嘀咕：“太奇怪了，那国王一开口就热情得像要把我们拴在宫里不让走。”
　　他一屁股坐在靠垫上，瞪向我们几个，“你们不会真想答应他吧？留在赫拉克斯？设什么神谕机关？这宫廷里总觉得透着点儿邪门，什么公主啊大学士啊，净是些过分热情的人。”
　　我忍不住偷笑。潘多拉抿着嘴没说话。
　　普罗米修斯开口：“国王已经出了牌，该我们接招了。让我们来复盘一下这场宴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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