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将军府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热闹喧嚣之中，只是这热闹底下藏着多少心照不宣的隔阂，谁也不敢细想。
　　中秋佳节，本是阖家团圆之时。
　　宫里赐下宴席，沈赏客露了个面，便借口离席，踏着一地清辉回到将军府。
　　她推开紧闭的大门，院子里正热热闹闹地摆桌设宴，人影穿梭、笑语不断。可这片热闹映着朦胧月色，总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缺了点什么，又像是多了些什么。
　　锦带一抬眼看见她，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这么早就回来。
　　“在做什么？”沈赏客淡淡开，。她并不是真想知道答案，只是突然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准备赏月呢。”
　　锦带迎上前，语气轻快地告起状来，
　　“端墨老是捣乱，真讨厌！”
　　苏端墨立刻跳出来反驳：
　　“我哪有！”
　　“不就偷吃一个月饼嘛，至于嘛！”
　　场面一时仿佛回到从前，喧哗笑闹、无忧无虑。
　　锦带脱口接道：“偷一个也不行！要等将军回来，大家一块儿吃月饼、赏月亮，人齐了才是团圆……”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说错了，猛地收声。一瞬间，那些强撑的欢声笑语像是被什么刺穿了一般，渐渐安静下来。
　　沈赏客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必强颜欢笑，悲伤也好，欢乐也罢，都是我们真实的情绪，何必压抑。”
　　她话音落下，众人沉默不语，那份刻意维持的热闹终于在月光下彻底褪去，只剩下寂寥的底色。
　　大家围坐在院中石桌旁，就着清冷月光，一杯接一杯地默然饮酒，谁也不提那个名字，却谁都在心里反复思念。
　　“其其格公主到！”
　　一声通报骤然划破院中的寂静，其其格的突然造访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她却笑意盈盈地说道：“大家不必拘礼，照常便是。我从未过过中秋节，今天特来瞧瞧大平是怎么团圆的。”
　　她话是对着众人说，目光却早已转向沈赏客，“陆将军，不介意我不请自来吧？听说今晚还有灯会，不知可否陪我同游？”
　　虽说是询问，可她已伸手扯住沈赏客的衣袖，拉着人就往外走。
　　“这公主、怎如此不拘礼数。”苏端墨小声嘀咕。
　　柳一诩蹙了蹙眉，迅速点了几名暗卫，亲自跟了上去。
　　长街之上，早已是灯的海洋。各式灯笼高悬，流光溢彩，将夜幕点缀得恍如白昼。
　　朱雀大街两侧摊贩林立，售卖着各式精巧的花灯、香甜的吃食和有趣的玩意。
　　人群中，年轻的姑娘们手持兔儿灯、莲花灯，三三两两结伴嬉笑；孩童们提着闪烁的鱼灯，在人群缝隙中追逐穿梭；
　　更有富家公子小姐，在仆从侍卫的簇拥下漫步赏玩，言笑晏晏。
　　“哇！真热闹啊！”其其格一踏入街市，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摊子上挂着的巨大走马灯，兴奋地拽着沈赏客的袖子：“陆将军快看！那盏灯会自己转！上面画的小人儿还在动呢！真神奇！”
　　沈赏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微微颔首：“那是走马灯，灯内烛火热气推动叶轮，带动画面旋转，是灯会上常见的样式。”
　　她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常见？”
　　其其格眨着晶亮的眼睛，摇头感叹，
　　“这在草原上可是见不到的新鲜物事！我们那里过节，篝火燃得比天还高，大家围着火堆跳舞唱歌，喝酒吃肉，天地都是舞台，才没有这么多……这么多精巧的东西。”
　　她的话语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沈赏客的心湖。
　　这时，一个卖糖人的小贩扛着草靶子走过，上面插着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糖人。
　　其其格又被吸引过去：“这个又是什么？亮晶晶的，真好看！”
　　“回公主，这是糖人，用饴糖吹画而成的，可以吃。”柳一诩在一旁低声解释，同时示意侍卫跟上，将凑近的人群稍稍隔开。
　　“能吃？”
　　其其格更加好奇，立刻对沈赏客说，
　　“将军，我要那个小马的！”
　　沈赏客对锦带微微点头，锦带连忙上前买下。
　　其其格接过糖人，爱不释手，却舍不得吃，只是举着看：“做得真像！我们草原上的骏马，就是这个神气样子！”
　　越往街心走，人流越是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叫卖吆喝、丝竹戏曲之声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各种食物香气和脂粉味道。
　　其其格像一尾灵动的鱼，努力想钻入这片繁华海洋的最深处，苦了随行的侍卫侍女，紧张地围护左右，生怕冲撞了公主或发生意外。
　　沈赏客护在其其格身侧，额角已渗出细汗。她看着其其格发自内心的雀跃，再看周围那些被仆妇侍卫精心“护卫”着的闺秀们，她们虽也在笑，目光却小心翼翼地不离开家人左右，步履从容却从不逾越既定的路线。
　　“将军你看！”
　　其其格忽然停下，指着前方一座高达数层、缀满千百盏琉璃灯的彩楼，惊叹得几乎屏住呼吸，
　　“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吗？”
　　“那是百彩楼，灯会每年最夺目的景致。”沈赏客答道，目光却掠过彩楼，望向那些被圈在小小天地里的贵女们。
　　她们仰头赏灯，眼中映着璀璨光华，身影却被局限在仆从划出的安全范围内。
　　其其格喃喃道，随即语气低落了几分：“真美……，可惜只能远远被人群围着看，不能像鸟儿一样飞上去仔细瞧瞧。”
　　她这句无心的感叹，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沈赏客的心，这位草原明珠，此刻虽身处最繁华的京都灯市，被无数人簇拥着，却何尝不是被无形地禁锢着？
　　沈赏客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疲倦袭上心头。
　　守护这万家灯火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让这世间的美好，都变成只能被远远围观的风景？还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连仰望星空都要遵循既定的规矩？
　　这样的朝廷，这样看似繁华却处处是枷锁的太平，真的值得她付出一切、誓死守护吗？
　　这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尖锐而叛逆，让她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她猛地收敛心神，将那不合时宜的质疑强行压了下去。
　　“公主，前面人多，当心些。”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伸手虚扶了一下其其格。
　　可有些念头，一旦生根，就再难彻底拔除，它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长成参天大树。
　　走到猜灯谜的彩棚附近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骚动。
　　其其格本就好奇心重，闻声立刻踮脚张望，眼见人群往一处涌，她提裙便要往里钻。
　　“公主，人多杂乱，小心为上。”沈赏客伸手欲拦。
　　“就看一眼嘛！”
　　其其格回头央求，眸子里映着灯火，亮得惊人，
　　“在草原上，有热闹不看可是会后悔整年的！”
　　说着已灵活地侧身挤进了人堆。
　　沈赏客无奈，只得快步跟上，围观百姓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随从皆佩刀剑，知其身份不凡，纷纷避让，倒也让他们顺利到了前排。
　　只见彩棚之下，两名华服青年正对峙而立，气氛剑拔弩张。
　　一旁的老掌柜捧着个精巧绝伦的八宝琉璃灯，满脸惶恐，进退两难。
　　对峙的二人一人是诚亲王世子，一个是辅国公的小公爷，俱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平日便有些不对付。
　　如今太子病重、数月未露一面，朝野私下皆传东宫恐已不测，陛下正密议从宗室中择选继任者。
　　诚亲王素与皇后母族走得近，世子楚明晏自然被视作大热人选，风头正劲。
　　“分明是我先猜中所有灯谜，这盏灯合该归我。”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此人正是辅国公府的小公爷顾玉衡。
　　“笑话！”
　　对面穿着绛紫华服的诚亲王世子楚明晏嗤笑一声，将一锭金元宝掷在案上，
　　“本世子出价百两，这灯，现在是我的了。”
　　他目光掠过站在顾玉衡身后不远处的一位清丽少女，语气带着几分势在必得。
　　那少女螓首低垂，面染红霞，正是素有“贵女典范”之称的崔家千金崔余容，她看中了那盏需连破十道难题方能赢取的琉璃走马灯。
　　恰巧，顾小公爷的幼妹也缠着兄长非要此灯不可，两位便较上了劲，你一题我一题，引得围观者越来越多。
　　本是才学较量，倒也风雅，奈何楚明晏对崔余容倾慕已久，曾提亲被拒却未曾死心。
　　此刻见佳人败下阵来，面上似有憾色，竟不顾规矩，强行要以银钱压人。
　　顾玉衡本不欲多事，见崔余容已显窘迫，便有意相让。
　　可他身边年仅十三的妹妹却不依不饶，扯着哥哥衣袖：“明明是哥哥赢的！凭什么让他强抢！”
　　楚明晏被个小丫头当众顶撞，顿觉面上无光，伸手便要去夺那灯笼。
　　顾玉衡下意识格挡，推搡之间，只听得“刺啦”一声，那精美的琉璃灯竟被扯落在地，瞬间碎裂！
　　灯内烛火溅出，点燃了棚幔，火星四射！
　　“走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大乱，惊叫四起，你推我挤，场面顷刻失控！
　　沈赏客在楚明晏强买时便已心生警惕，暗中命侍卫收缩护卫圈。
　　此刻见混乱骤起，她第一时间将看得目瞪口呆的其其格往身边一带，不料其其格被身后慌乱之人猛地一撞，惊呼着直直撞进沈赏客怀中！
　　温香软玉满怀，一股极淡的冷香萦绕鼻尖，沈赏客却惊了一瞬，她借着人群涌动的掩护，手臂不着痕迹地一松一推，已顺势将其其格稳稳送入身旁侍女锦带怀中，动作快得仿佛只是个自然的保护动作。
　　“护住公主！”
　　沈赏客声音沉稳，瞬间压下心头惊涛，转而厉声指挥侍卫
　　“一诩！带人拦住路口，疏导人群！莫要造成踩踏！”
　　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行动，很快控制住混乱局面，火苗被迅速扑灭，所幸未酿成大祸。
　　其其格惊魂未定，被侍女们团团护住，方才那一撞的感觉稍纵即逝，只模糊觉得陆将军的胸膛，似是有些柔软？可能是一瞬间慌乱错觉？她摇摇头，将这微不足道的疑惑抛诸脑后。
　　这场灯会风波，最终以崔余容被训斥，罚禁足抄写《闺训》告终。
　　然而，经此一事，崔余容“端庄贤淑”的名声到底受了牵连，昔日门庭若市的提亲盛况不再。
　　不久，便传出她前往郊外慈恩寺，陪伴长年礼佛的祖母清修的消息。
　　一颗曾璀璨夺目的明珠，悄然隐没于京华烟云之中。
　　无人能料，一年后，再次听闻她的消息时，竟已是另一桩令人扼腕的悲凉故事。
　　而那盏碎裂的琉璃灯，仿佛也预示了某些繁华之下的命运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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