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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影中的无声靠近
暗房的红光,如同凝固的血液,沉重地压在她的眼睑上。叶栖桐的指尖还残留着那本深灰色笔记本粗糙封面的触感,以及黑色水笔落下最后一划时,那细微却坚定的震动。“那就别停。” 这四个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她全部的心跳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沉入了陆祺珩那片汹涌混乱的内心世界。
她几乎是逃离了暗房。将那本滚烫的、如同揭开他所有伪装伤疤的笔记本,原样留在工作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声音大得盖过了旧实验楼外呼啸的风声。她做了什么?她回应了。用一种近乎野蛮的直接,闯入了他在涂鸦和碎语中构建的私密战场,回应了他那句挣扎的“失控。但……不想喊停。”
接下来的几天,叶栖桐像是在雷区行走。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无声的惊雷。她害怕遇见陆祺珩,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冰冷、愤怒或被冒犯的疏离。那本笔记本里的脆弱和真实太过于赤裸,她的回应也太过于大胆。他会如何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陆祺珩依旧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出现在她生活的背景板里。互助小组,他讲解题目的声音平稳冰冷,公式精准无误。但叶栖桐捕捉到了更多的东西——他偶尔看向她时,那深褐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不再是纯粹的漠然,更像是一种深沉的、被极力压抑的审视和…无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会比以往多出零点几秒,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淡红。
他依旧“偶遇”她。在图书馆,在食堂,在通往顶楼平台的那段寂静楼梯。但频率似乎更高了。有时,他手里会拿着一本与她正在翻阅的摄影集相关的建筑美学或光影理论的书籍,眉头微蹙,看得异常“专注”,仿佛只是恰巧对这类书产生了兴趣。有时,他会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座位,面前摊着物理题集,笔尖却久久未动,像是在演算一道无解的难题。
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靠近,正在缓慢发生。像初春冰面下涌动的暗流,表面依旧寒冷平静,内里却已波涛暗涌。
叶栖桐的心,从最初的惶恐,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希望所取代。她开始尝试着,以一种同样沉默的方式,回应这种靠近。
在图书馆,当她找到一本关于瑞士阿尔卑斯山光影摄影的书时,她没有立刻借走,而是悄悄将它放在了他常坐的那个僻静角落的桌面上,旁边放了一枚金色的银杏叶书签。
在食堂,她多买了一份他上次在顶楼似乎多看了两眼的红豆面包,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空位上,然后低头吃自己的饭,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迟疑地、最终快速地拿走了那个面包。
这些细微的、几乎不着痕迹的互动,像暗夜里交换的摩斯密码,充满了试探与不确定性,却也让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沉默中悄然滋生。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对话,但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这天放学后,叶栖桐再次登上顶楼平台。暴雨过去的痕迹已被风吹干,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砂砾和尘埃。夕阳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冰冷的钢筋水泥平台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
她没想到陆祺珩会在。他坐在平台边缘,依旧是那个位置,双腿悬空。但姿势不再像上次那样紧绷孤寂,而是微微向后用手支撑着身体,仰头看着天际变幻的云彩。那只受伤的脚踝似乎好了很多,随意地曲着。旁边,放着她上次留下的红豆面包的包装纸,被仔细地折叠过。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四目相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过于凌厉的线条。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了笔记本里的混乱挣扎,也没有了平日的冰冷戒备,而是盛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温和的平静,还有一丝…被夕阳暖化的、细微的波澜。
叶栖桐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停下脚步,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陆祺珩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微微侧过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空位。
一个无声的邀请。
叶栖桐的心跳更快了。她深吸一口气,抱着相机包,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大约一臂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又不至于僭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边缘模糊地交融在一起。风轻柔地吹过,带来远处城市的喧嚣,却更衬出顶楼的静谧。
沉默在蔓延。但这沉默不再尴尬,反而像一层温暖的薄纱,包裹着两人。
陆祺珩从身旁拿起一个细长的、裹在深蓝色绒布里的东西。他动作有些迟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绒布表面,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将它递向叶栖桐。
“给你的。”他的声音有些低,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清晰地传入叶栖桐耳中。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外界压力、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主动对她开口,说出与学习无关的话语。
叶栖桐微微一怔,接过那个细长的包裹。绒布触感柔软。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陆祺珩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夕阳,耳根微微泛红,语气努力维持着平淡:“……赔给你的。”
叶栖桐轻轻掀开绒布。
里面是一支笔。
但不是普通的笔。那是一支造型极其复古的铜制蘸水笔,笔身有着细腻的雕刻纹路,闪烁着温润的金属光泽,笔尖锋利而优雅,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且充满了岁月的沉淀感。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赔礼”。它太过精心,太过特别,与他平日里那些冰冷高效的文具截然不同。
叶栖桐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笔身,感受着那精细的雕刻纹路,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陆祺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却努力解释着,“……常用那种水性笔在照片背后写字。这种……据说,墨迹更能抗光,保存更久。”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适合写……那些配文。”
叶栖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那些细微的习惯,注意到她为照片配写的文字。他选择了一件与“效率”、“实用”无关,却与她的热爱、她的“显影”世界息息相关的礼物。这是一种笨拙的、却无比用心的靠近。
她抬起头,望向他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脸,轻声说:“谢谢。它很漂亮。”
陆祺珩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又一阵沉默。但气氛更加缓和。
叶栖桐握着那支沉甸甸的蘸水笔,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凉意和上面似乎残留的、他指尖的温度。她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中许久的问题:“那本笔记本……”
陆祺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夕阳在他深褐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里面情绪翻涌。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坦诚后的沙哑:“……你看到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嗯。”叶栖桐轻轻应道。
“那些……”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很混乱。”
“但很真实。”叶栖桐接过话,声音很轻,却坚定。
陆祺珩猛地转过头,看向她。夕阳的光线在他眼中闪烁,带着一种复杂的、被理解的震动。他沉默地注视了她几秒,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一个无声的确认。对她看到了那些混乱的承认,也对她说“真实”的认同。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冰墙,仿佛在夕阳的暖光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瑞士……”叶栖桐犹豫着,再次轻声开口,提到了那个在他涂鸦里与“不可能”划上等号的词。
陆祺珩的目光黯淡了一瞬。他重新看向远方,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冬令营。封闭式。物理、数学、辩论……还有……”他顿了顿,“……滑雪。日程表已经发过来了。”
叶栖桐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个光鲜亮丽、却与他脚踝旧伤和内心抗拒截然相反的未来,正在一步步逼近。
“你的脚……”她忍不住担忧。
“他们会准备好最顶级的防护和医疗团队。”陆祺珩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确保‘最佳状态’。”
最佳状态。为了符合某种预期,为了完成某个“完美”的公式。叶栖桐听出了他平静语调下那深藏的、无声的叹息。
她握紧了手中的铜笔,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相机包里拿出自己的那个深蓝色星空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是顶楼平台一角,夕阳下,一株从水泥裂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带着一种卑微却蓬勃的生命力。
在旁边,她用之前那支普通的水性笔写着:“裂隙之光”。
她将笔记本递到他面前,指尖点在那张照片和那行字上。
陆祺珩低头看去。目光落在照片上那株渺小却坚韧的野草上,又缓缓移向那行字。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那四个字击中了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抬起头,看向叶栖桐。夕阳的光辉完全落入他眼底,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动,有苦涩,有一丝微弱的向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裂隙之光。
他们不都是如此吗?在各自看似坚固或完美的表象之下,都有着无法示人的裂隙。而真正的光芒,或许正是从这些裂隙中透出来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照片和那行字,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株野草的影像。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刺耳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娇叱,从楼梯口的方向骤然传来!
“陆祺珩!你果然在这里!”
苏晴!
她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平台入口,精心打理的发型和妆容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扭曲。她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先狠狠剜了叶栖桐一眼,然后死死钉在陆祺珩身上,尤其是他刚才轻触照片尚未完全收回的手指上。
“躲着我很有意思吗?”苏晴几步冲上前,声音尖利,“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爸晚上约了陆叔叔吃饭,谈瑞士冬令营和我们一起去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跟她看这种垃圾东西?!”
她的出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顶楼夕阳下刚刚酝酿起来的、脆弱而温暖的静谧。
陆祺珩的脸色几乎瞬间沉了下去。方才眼底那点温和的波澜消失殆尽,重新被一层冰冷的阴霾覆盖。他收回手,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隐忍的僵硬。
叶栖桐也合上笔记本,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和恶意而微微收紧。
苏晴见陆祺珩不说话,怒气更盛,竟直接伸手要去抢叶栖桐手中的笔记本:“这是什么破玩意儿?给我看看!”
陆祺珩的动作快如闪电!他猛地一抬手,格开了苏晴的手,力道之大让苏晴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苏晴。”陆祺珩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适可而止。”
“我适可而止?”苏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指着叶栖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陆祺珩!你看清楚!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开破照相馆的!她接近你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陆祺珩突然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压迫感。他上前一步,目光沉沉地压向苏晴,“为了拍下我的狼狈?我的伤口?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叶栖桐,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然后重新盯住苏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为了告诉我,‘裂隙’里也能有光?”
苏晴彻底愣住了,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像是被他眼中那种陌生的、维护性的冰冷震慑住了。
陆祺珩不再看她,转过身,对叶栖桐低声道:“走吧。”
叶栖桐抱起东西,站起身。
“陆祺珩!”苏晴在他们身后尖叫,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哭腔,“你会后悔的!你跟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迟早要回……”
陆祺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他护在叶栖桐身侧,一步步走下楼梯,将苏晴歇斯底里的尖叫和顶楼那破碎的夕阳,一同隔绝在身后。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向下走。方才那短暂的、温暖的靠近被打得粉碎,空气中重新弥漫起一种沉闷的、带着压力的低气压。
走到楼梯拐角,陆祺珩的脚步忽然顿住。
他背对着叶栖桐,声音低沉沙哑,融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听不真切:
“那个世界……从来不是我选的。”
说完,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下一段楼梯的黑暗中。
叶栖桐独自站在拐角处的昏暗里,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的铜笔和那本贴着“裂隙之光”的笔记本。
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沉重得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个世界……从来不是我选的。
所以呢?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淡的紫红色残痕,如同一个未完成的、充满悬念的结局。
黑夜,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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