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耳朵摸不得

　　几人顺着季焕目光向门口看去，一个人的模糊轮廓正映在槅扇门上，看上去刚刚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正附耳听屋内动静。

　　读懂了季焕的眼神示意，小桃深吸一口气装作没好气地问：“谁啊！”

　　店伙计的恭敬的声音响起：“小人看客官房中亮灯，来问一下可需要添些灯油？”

　　“不用了，有什么吩咐我自会喊你。”

　　伙计唯唯应是退下了。脚步声渐渐下了楼走远，季焕走到门边听了听，又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扫视了一圈，确认无人窥视。

　　阮音不安：“他听到了吗？”

　　季焕摇头：“应当没有，刚刚卓之声音不高，且他刚走到门口，还来不及听见什么。”

　　四人头凑得更近，听江屹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继续分析：“你们还记得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在这酒楼中用午膳，阮娘子特别交代了什么吗？”

　　阮音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我说了……菜中不要放五辛。”

　　江屹说：“不错，当时只有店伙计听到了这个忌口，但那天之后，我发现至少还有两人也掌握了这一讯息。”

　　季焕无声点头。

　　阮音一瞬间如醍醐灌顶，当时觉得寻常的场景，现在想来果然透着诡异。

　　小桃一头雾水：“难道是有人通过店伙计监视我们？”

　　江屹摇摇头：“若是监视，这种没有意义的微末小事不必报告，就算获知了也不该在之后显露出来，反而引人怀疑。这不像是打探之后报知的，倒像是……同一个人所见所知，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

　　“同一个人？”其余三人不由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江屹神色凝重：“不错，万妖录中记载，影妖，无形无相，无喜无悲。其性诡谲，尤喜与生灵立契。契成，则可夺舍其身，然不灭本魂，反与之共生，一妖可驭百躯。”

　　他咽了咽口水，似乎也被自己口中的影妖吓到，“就是说，影妖会诱惑生灵立契，从而夺舍。但常见的夺舍会扼杀或驱赶宿主的神魂，影妖则更像是寄生在宿主体内，随意分享宿主的记忆、能力、习惯。宿主就像被关在铁笼中，能听到、看到这一切发生，却不能干扰半分。而且他们可以同时控制许多个躯体。”

　　小桃想象被永远关在自己的躯壳中，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妖邪占据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喃喃道：“就像傀儡戏……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江屹道：“据师祖记载，影妖一百多年前作祟的那一次，乃是为了拥有人的情感。”

　　“感情？”阮音困惑，“用这种方式就可以达成吗？”

　　江屹摇头：“师祖留下的记录中说，不能。造物自有它的规律，影妖用这种违背天道的方式试图获得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注定是不能成功的。所以他们会不停地试图夺舍新的生灵，希望在下一个躯体中可以体验到他们梦寐以求的感情。”

　　“所以，是影妖控制了城中的人，并且他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了？”阮音为这个猜测感到毛骨悚然。

　　江屹点头：“我之所以猜测是影妖作祟，还有一个原因。与影妖立契之人，影子会呈现淡淡的青灰色。”

　　阮音眼睛一亮：“所以影妖之所以大费周章将全城的影子都藏起来，或许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踪迹。”

　　一旁季焕看江屹成竹在胸的表情：“想必卓之已经有对策了？”

　　江屹道：“虽无十分把握，也有八九成了，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他将计划说了一遍，“只是需要阮娘子涉险，不过我会在房中提前布下锁灵阵，妖物一旦踏入，妖力便会大大削弱。我们就在隔壁埋伏，一有动静马上赶过来。”

　　季焕蹙眉，阮音虽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但以她前次所现的真身，必然与妖类渊源极深，这锁灵阵既能削弱妖力，焉知会对阮音造成什么影响：“不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妖物有备而来，这样太冒险了。”

　　阮音道：“我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柔弱……江道长分析的有理，这妖物分明就是对我感兴趣，若换了旁人，只怕引不来他。况且我胆子大，还能与妖物周旋一二，若是小桃只怕吓得说不出话了。”

　　“姑娘……”小桃不满地嘟囔，却也知道自家姑娘最了解自己，说得一点不错。

　　三人都同意，季焕再要反驳，却碍于不能说破阮音的身份，面色不虞抱臂再不说话。

　　忽然，他感到袖口被轻轻扯了扯，视线向下一扫，一只玉白的小手正悄悄从桌下撤走。他转向这只手的主人，见她微蹙柳眉，抿着嘴露出一个可怜巴巴讨好的笑。

　　原本满心的气恼竟顷刻间如被一阵风刮过消失无踪了，季焕掩饰地清清嗓子，扭过头去不肯看她：“虽然如此，细节我们还需再斟酌，务必一击即中。”

　　此刻。

　　阮音无比痛恨昨夜盲目自信的自己，胸腔内心脏鼓噪着，血液却好像在缓缓凝固，寒意从四肢蔓延上来。

　　面前这邪神虽一副不染凡尘的模样，周身更散发着一层淡淡金光，却隐隐逸出阴寒之气，无形中的威压让人喉中发紧，不敢抬头。

　　空气似乎开始变得稀薄，阮音感到头脑一阵发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沿着脊柱爬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眼前视线几度明暗，她甩甩头试图保持清明，耳中传来嗡鸣之声，一时又只听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声。

　　答应他，就能结束这痛苦。

　　答应他，就能实现所愿。

　　眼前的烟气似乎越来越浓，阮音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见到那中年夫妇，从烟雾中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这真的是她的父母，或许这邪神真有些神通……

　　答应他，就能找到自己的来处。

　　阮音眼神逐渐发直，她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中年夫妇脚边忽然出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张开双臂要叫人抱。

　　那妇人慈祥地笑着，将小女孩抱起，那孩子转头望来，面孔赫然是小时候的自己。

　　不，不，这不是她的父母！

　　阮音指缝间忽然隐隐透出一道金光，那是江屹给她的定魂符，握在手中可保神魂安定。黄符闪了一下，迅速暗淡下去。

　　阮音只觉灵台突然一震，但这清明也只是一霎，强大的威压让她的胸腔如撕裂般疼痛起来，豆大的汗珠沿着鼻梁滑落到鼻尖，再不堪重负地砸在眼前的地面上。

　　她轻轻咬一咬口腔内侧的软肉，微微的刺痛让她能够保持清醒。

　　正在阮音不知如何拖延之时，忽听嘭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大胆妖孽，竟敢冒充神祇，蒙蔽百姓，还不束手就擒！”

　　那邪神微微一笑，众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他的身影就如烟雾一般瞬间消散了。

　　季焕几步抢上前，扶起地上的阮音，见她虽然额角鬓发全被冷汗湿透，却还强撑着向他扯了扯嘴角，神志清明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竟还是让这妖孽跑了。”谢连泽恨恨跺一跺脚。

　　“不，妖孽还在这屋中。”季焕将阮音轻轻放到床榻上，让她靠坐在床头，转身看向江屹与谢连泽的方向。

　　谢连泽吃了一惊，慌忙四顾：“在哪，是我看不见吗？”

　　“你还要再装吗，隐光真君。”江屹不知何时将门关上了，退后一步，法剑直指谢连泽。

　　谢连泽背对他们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不过一霎，他缓缓站直了身：“原来你们早就发现了。”

　　他转过头来，脸上是一如往常的和煦微笑，眼神中却透出残忍的阴冷。

　　“既已被识破，就不必再作困兽之斗了。”江屹厉喝。

　　谢连泽嗤笑：“你们真的以为能困得住我？”他伸开双臂，微微仰头，声音舒朗而狂妄，“这整座云皋城都是我的，我想要去哪，只在一念之间。”

　　“想知道你是怎么露出马脚的吗？”季焕突然开口。

　　谢连泽饶有兴致地转向他：“你倒是有点意思。左右你们也活不久了，就听你说一说，是怎么识破本君的。”

　　“起初我们只是怀疑这城中有人盯上了我们，”季焕缓缓开口，“自我们入城开始，便不断有人将我们引到隐光真君面前。”

　　门口指引他们投宿客云来的老丈，有意无意提起隐光真君神诞的店伙计，放在当日的情境中似乎都自然而然，但站在当下回想起来，只觉桩桩件件都是精妙的设计。

　　“嗤，”谢连泽不屑，“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

　　季焕摇头：“你的设计确实巧妙，但当我们不肯上钩，第二天就要离城，你就乱了阵脚，施法将我们困在城中。又这样凑巧，来了一位热情斯文的谢郎君与我们搭讪。”

　　季焕停了停，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脸，察觉他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又不慌不忙继续：“你带着小童，背着画箧，自称要去山中寻胜。前一日暴雨倾盆，山路必定泥泞不堪，你所着的却是一双丝履。”

　　谢连泽双眼微眯：“有趣有趣，焉知我不是另备了登山屐在画箧中呢？”

　　季焕点点头：“这也说得通。也因此，直到这里，我虽对你有所怀疑，但从未想过你是一切的幕后操纵者。”他似十分放松，背手踱了两步，“暴露你的，是你的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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