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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花园
邬离的事只有班上的人知道,第二天去上学,淮竹看到歡荔枝红肿的眼睛。他给邬离写了一封小小的信,塞进她的书桌里时,发现她堆着书的桌子上也放了几张纸条,上面贴了一些班里女孩子会用的漂亮贴纸。昨天淮竹去书店买的一本新出书,是邬离跟他提过很期待很想买的,也放进她的课桌里。
一周后,三人决定去医院看邬离,他们跟着地铁找医院。地铁上,播报城市新闻,词条孵出来:反对校园暴力,反对网络暴力。轻轨上、公交上,广场广告大屏上。漂浮在耳边,行人匆匆,仿佛那些事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与播报广播擦身而过。
莫特生接到淮竹不一起回家的消息,回了好。这段时间,他快速地投身下学期开学的文艺节的准备工作,用绘画填满他的生活。他出去采了风,收集了许多花的素材,又去图书馆查了许多资料。
他们在医院外等邬离回消息,邬离说她妈妈去外面买东西了,三个人上了楼,走进病房里。邬离穿着病患服,脸色却多了些红晕,她跟他们说自己可能不会回学校了,还说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告别邬离,他们从医院出来,回家的路上淮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心情放松的下一秒食欲也回来了,他马上想到莫特生回家了,他决定回家找他一起吃饭。
淮竹跨过画壁走廊,推开画室开着门。蓝色雏菊躲在一大片火热红艳的罂粟花后,几多白色小菊花在瓶口吊着气。玫瑰生长在一片橘红背景里,花瓶也红着身体,掩在花簇下。那一片水岸码头,河汀竟也是一片砂红。
莫特生已经睡着了,修长的身姿勉强地躺在沙发上,衣服凌乱,露出腰窝,茶色的头发盖住了他的一部分脸颊。
他在这一片灿烂红色下方,身后像是开满了一片热烈的花园。
淮竹走近俯身,他的睫毛是很淡的颜色,很浓密,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内眼角,顺着鼻梁滑滑梯,从眼尾一直到鼻尾。
被抓住手指的时候淮竹的眼神还在莫特生的睫毛上,他的手被反按住沙。淮竹挣扎了一下,莫特生马上放开了。
“对不起”,淮竹不知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但还是顺着回答,“没关系。”
他小心翼翼地又伸出手,放在莫特生眼角的小痣上,“你脸上有好多痣,很好看。”
莫特生的眼睛明显发生了变化,像重新洗涤了一遍,有了水光,两只都望进淮竹的眼睛。
六岁的时候还会缠着夏魁给他讲绘本故事,夏魁讲过一只山蓝鸲的童话,山蓝鸲是树林里的医生,它会找到每个来找医生看病的人身上的优点,并现场告诉他,他的魔法让每个病人最终都会痊愈,只是时间不同。淮竹感觉到肩上落下了有几滴冰凉的东西,莫特生低垂的睫毛上挂着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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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文学社每周都会出人到商业街摆摊,拉杂志赞助或是卖书,这周轮到淮竹带人去,一直摆到黄昏,他不小心磕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听到同行的女孩子嘻嘻的笑声,她们递了一杯奶茶过来。
摆摊结束,女孩子被家里人催着回家,和她们道别后他决定逛逛书店。商业街有人卖画,现画现卖,他觉得都没有莫特生画的好看。又在花店门口停下,一对女孩子互相在为对方包扎花束。看到影院有好看的电影,他忍住了买票的冲动,他似乎不再接受一个人去看电影的方式。
中途他遇见了祁律言,本想上前打招呼。歡荔枝也在,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好像在哭,祁律言把她背了起来。他赶紧逃离了现场,没有转太久,他很快就回去了。
此刻他想起画室里莫特生的眼泪。
淮柃和俞兆巍从他上了高中之后就很忙,时常几天不回来,但他们会给他很多钱,他有很多零花钱,还有爷爷奶奶给他的资金,他几乎用不完。他们每次这样大忙回来之后会一起做一顿饭,一起看电影或是出去玩。
淮竹蹲在客厅的沙发上,手臂把腿环住,他手里拿着遥控器,但是在发呆。外面突然吹起疾风,乱飞的东西打着窗户,声音很大。天黑沉沉的,比平日的夜晚黑得更浓稠。
他又泡了一杯蜂蜜水,暖和的,握在手里。回到沙发上的时候暴雨倾盆而至,关了窗户,可还是觉得有冷风灌进来。洗漱完,回到卧室里躺下,外面雨越来越大,开始打雷,闪电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雷声。
关好了家里的电器窗户之类,他拿上一件衣服就往那边走。敲了敲房门,无人应,但他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门吱呀一声旋转打开,里面黑黑的,很安静。外面又响了一声雷,他肩膀抖了一下。他快速地关上门,缓慢踱步进去,很轻地唤了一声,“莫特生,你在吗?”
洗手间响了一声,像什么东西掉落。他慢慢往那边走,黑暗一片,外面暴雨沥沥,让人生出怯意。洗手间门开了,他看见莫特生的轮廓,黑暗中一个安静的影子。
缓慢前移动的过程中碰到了什么东西,慌乱之中扶住墙,却按亮了灯。视野骤然变亮,晃得他迷了下眼。
他的视线向下,先是看到洗手间的地板,有很多血滴,浴室里的水红了,地上有一束红色的玫瑰,花瓣掉在水淋淋的地上,很凌乱,有的与血相汇。
淮竹的瞳孔剧缩,他猛地抬头去看人。
莫特生看起来很疲惫,头发凌乱地乱搭着,眼睛湿湿的,倚靠在洗手间门墙上——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处,那里在流血,很多血,从手指缝里溢出来。
他像是也没料到灯会打开,貌似被惊吓到,在淮竹看过来的那一瞬就一只手先向后把门关了。眼疾手快地扯下衬衫上的黑色缎带,拉过淮竹系在了他眼睛上,在后脑勺打了一个蝴蝶结。这个过程没让血沾到他。
“别看。”
“你在干嘛啊?”
淮竹很着急地伸着两只手去摸他,声音很快带上了哭腔,被他一只手抓住了之后才后悔,他应该先扯下遮住他眼睛的带子。“别乱动”莫特生声音冷冷的,恢复平常又不似平常,看着淮竹被他捉住的两只手,语气又冷又淡,自言自语,“沾上了”
被蒙住眼睛的淮竹仰着头,但找不到方向,眼泪从黑色缎带里流出来,把带子打得湿透。
“早知道今天就不放你一个人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哭腔越来越明显,“今天白天你也抱我了,我也想抱你……可以吗?”
他仰着头,眼泪在脸上迷路。
他两只手都被束缚住,但他不断地在往莫特生的方向移,挣扎着想去触碰他,又急忙说,“我们去医院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黑暗中,他听见莫特生小声喃喃,“原来不是梦。”
“你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念得都有点失怙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乖,没事。”莫特生冷静快速地又找了一根柔软的料子把淮竹的手捆上,捆到不特别紧但淮竹挣不掉的程度,淮竹感觉得到莫特生在绑他,却不乱动了。
他哭得气都喘不上来,整张脸都被泪水侵泡了,又湿又红,特别是鼻尖和脸颊,也许还有看不到的缎带遮住的眼睛。他感觉有手指在眼睛上游泳,“不要哭”
淮竹被带到厨房的水龙头前,帮他把手冲干净,又用毛巾擦干。淮竹钻进他怀里,把头放在他胸口,蹭他的衣服。莫特生张开手让靠着。
莫特生把浴缸的水放了,地上拖干净,检查了一下外面,有几滴血,也拖了,在厕所放了除味道的水果香剂。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听着淮竹说话,听的过程很煎熬,因为他一直在哭。
人被他关了起来。他打开卧室门,淮竹的眼泪还在流,没声了,哭太多,缺氧,看起来像是快晕厥过去了,软趴趴地伏在门上。淮竹听到声音就往他的方向摸索着移动,他靠近,松开了绑在住他手的软料,淮竹就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他,两只手套住他的脖子。
莫特生无声笑了,“没事了”,一只手捏住淮竹下颌的位置,迫使他张开嘴,“吸气”。淮竹小声开口,声音还有点哑,“我闻到了”莫特生低头看着那片湿湿的黑色缎带,“什么?”淮竹动着嘴唇,“没有了,血的味道”
手掌摩挲到后脑勺,手指一转解开了蝴蝶结。淮竹因畏光眯着眼,被布料遮住的地方湿淋淋一片,哭后的眼睛是红肿,皮肤都蒸薄了。他睁开眼就和莫特生绿色的眼睛对上。莫特生用手指指腹去碰淮竹睫毛的尾巴。
淮竹还是要去确认他的伤势,发现莫特生的手腕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没有流血了,也看不到割破的地方。他伸手探过去,没有碰到皮肤又停住,只把手掌放到他的手臂上,轻轻捏着,“为什么啊......”
莫特生喉结滚动了一下,把他楼过去,抱在怀里“别哭了,不是说要抱吗?”他们此时靠在卧室的墙上,莫特生背靠着墙,张开两条腿坐在地上,淮竹则跪坐在他身上,伏在他胸口,很茫然。
淮竹带着他打了车,到了医院,两人一起去进急诊大厅,已经是深夜了,下了雨的夜有点凉,莫特生就脱下自己的大衣套在淮竹身上,被罩住的人抬眼看,情绪看起看来已经稳定了很多。
“不要,你自己穿”淮竹伸手要脱,但手被莫特生按住了,然后为他好好穿好,理了理衣襟,“穿好。”淮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仰着头,眼睛里可以看见莫特生自己的倒影。
莫特生又莫名其妙跟他道歉,“今天吓到你了”
淮竹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吓到”。
他又说,“不要说对不起”。
护士拆掉莫特生自己包的纱布,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打了麻醉,准备缝。莫特生不想让淮竹看见伤口,但淮竹执意要坐在他旁边,挨着他,两只手还抓着他的另一只手。
从医院出来,已经凌晨一点了,淮竹困得眼皮哒哒的,但是手还是把着莫特生的手臂。
淮竹被莫特生扶进计程车里,他听见莫特生叫师傅把窗户打开了一点,空气变得清爽,淮竹被风吹得很舒服。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两个年轻的男生,没一会儿,矮得那个就睡着了,头靠在椅背上被颠得晃来晃去,高的那个又礼貌地问可不可以开慢一点。没一会儿,高个子手轻轻把矮个子的脑袋挪到自己身上靠着。
第二天清晨,莫特生一醒来就看见淮竹趴在他旁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被他睁眼吓了一跳,眼睛眨了眨,然后钻回自己被窝里。
莫特生掀开被子要起床,被淮竹按住手臂。他说,“我们聊聊吧”,他们都知道指的是昨天的事。眼睛看向高阔的蓝色墙壁,莫特生又回望进淮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淡淡映着他的倒影,干干净净的。他又躺回去,面向淮竹,那些凌乱的茶色头发掉下来,垂目。
他那只手放在下面,手指动了动。“聊什么?”淮竹又一次有了和昨天同样的感觉,与他昨天捂住流血的手的模样相似,他此刻看起来冷漠、哀伤。淮竹直白道,“昨天的事。”莫特生盯着他,睫毛缓慢地眨了一下。
“为什么?”淮竹觉得有些难以继续,他并不喜欢扒伤口的感觉,这滋味对双方都是一种煎熬。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他极力寻找措辞,“没有选择说这种事。”避免责备轻蔑意味,但也没觉得“这样的事”有更好,但他已经找不到其他词。
淮竹意识不到自己掉了眼泪,镇定自若地说出询问的话。这实在是又把莫特生吓了一跳,他惊讶于淮竹落泪的速度,落泪的频率,以及不理解他落泪的原因——他们是相识不久的朋友,而淮竹落泪的样子,像是在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疼痛不已。
莫特生将他拉近了,用手抹掉了一些眼泪。他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点敞亮的味道,“我不是在自杀。”淮竹看向莫特生的眼神很迷茫。莫特生扶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把他揉进怀里,“这句话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胸口处一片冰凉,淮竹的那些泪也落在他的锁骨处,然后顺着流进胸膛的位置,直抵心脏。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处发出淮竹的声音,“不要独自离开。”
不要独自离开,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像一首诗结尾的一句:祈愿、告解,所有主题浓缩于这一句:不要独自离开。
那天清晨谈话的下午,淮柃回来了,三人在公寓里一起吃了一顿饭,中途淮柃发现他手臂包了纱布,他轻巧地撒谎说是弄作品时不小心割到了,淮柃毫不怀疑地信了。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淮竹正站在旁边,莫特生看着他头顶的一小戳头发被外面微不可感的风吹得左摇右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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