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淑女

　　程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端庄优雅的母亲怎么会口出这般粗鄙之言？！

　　“阿娘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哑口无言，千言万语在心中，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一时间，难以言喻地委屈、怨怼、恼怒齐齐涌上心头，程琰别过头，泪珠在精巧的鼻尖打了转，咻乎隐没在地毯上。

　　“你这般任性妄为，是我这做母亲的婚前未教养好，将你养成了骄纵跋扈的性子。”

　　“我三年未察，更是大大的失职，如今既将此事说开，便断断由不得你继续肆意行事。”

　　宁夫人音语款款，弹指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泰然自若，语调温和，态度却不软，眸光镇定从容，眉宇间毫无半分退让之色。

　　“——要么和离，要么圆房。你自己选一个吧。”

　　程琰垂首欲掩面轻泣，奈何三分无奈，七分仓皇，只能落个欲哭无泪的神态。

　　面对难得一见的、如此强势的母亲，她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

　　见程琰低头不答，宁夫人凝着心神，继续沉声规劝道：“笳音，这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旁的事情，阿娘都能随了你的心愿，出了什么事阿爹阿娘都能给你撑着……”

　　“可婚姻是关系你后半生的大事，你让阿娘眼睁睁看着你稀里糊涂继续地错下去——那绝不可能。你当阿娘苦口婆心也好，独裁专断也罢，这个错误，我一定要给你修正过来。”

　　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再也压抑不住汹涌的情绪。

　　程琰将小脸深深埋在自己的掌心，仿佛能从这样掩耳盗铃般的姿态中攫取微薄的安全感。声音有些哽咽，带着哀求的意味：“阿娘，我已经长大了，嫁人了……我不是小孩子，您尊重我自己的意愿好么？”

　　她其实还有半句“您不可能一辈子替我撑着，替我做决定”，但在涌到喉头的那一霎，又强行咽了回去。

　　这话有几分伤人，而程琰自小便是最不情愿‘图穷匕见’、‘口不择言’的性子。更何况，眼前的人，还是最疼爱她、最为她考虑的母亲。

　　宁夫人凝重深远的眸光一瞬间柔软下来。

　　她又何尝想做这样独裁专断的恶人？

　　重重地闭了闭眼，挺直的腰背徒然松懈下来，保养得宜的纤长手指撑着额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苦闷神情。

　　“……你要让阿娘怎么办才好？”宁夫人叹着气，几乎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又带了几分不自知的自责。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听了你病榻上的胡话，给你把订好的亲事退了——你瞧瞧，你与裴霖，两个人都仿佛招惹了什么邪祟一般，你，嫁人三年不与夫婿圆房，他，整日舞刀弄枪任明妲把心操碎了都不肯成婚……”

　　“——别提裴霖……”

　　程琰仿佛也被母亲的话语击溃般瘫软了身体，一只手垂下来，虚虚撑在地毯上，起着聊胜于无的支撑作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抹着眼睛，仿佛只要不被看见，眼泪便没有流出来过。

　　蝶翼似的睫羽颤动着，那珠泪便连成坠子般簌簌扑落下来，怎么试图掩藏都遮掩不住。程琰无法，立时低下头去，那泪滴又大滴大滴地砸在地毯上，仿佛要氤氲成湖。

　　“您何必提裴霖，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早就了断得干干净净了……”

　　话语是毫不出人意料的执拗，跪立的姿态早已不复挺拔。女郎以手掩面，遮掩住哭泣的面容，试图不显得过于狼狈，衣摆垂落，露出白生生的手腕。

　　左侧那细得有几分嶙峋的腕子上，套着只与骨肉极为贴合的金腕钏，在脂玉般白腻的手腕上显得格外瞩目。

　　宁夫人的眼眸被那抹灿金色刺痛，忙扑身过去将哭得肩膀颤颤的程琰揽入怀里。

　　“好好好，不提他不提他……”宁夫人未料得程琰这般反应，一时间心神剧恸，手掌温柔地轻抚女郎后背，一面安慰，一面感受着掌下清晰可触的蝴蝶骨，心中愈发酸楚。

　　再也无法维持与程琰心照不宣的默认，仿佛只要忽视程琰与裴霖曾经青梅竹马交好的那些年，就能让这段未竟的姻缘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

　　仿佛只要闭口不提，从前并肩比邻、朝夕相伴的十多年光阴，就如同随东去的水流，环绕过，流淌过，洋洋洒洒地汇入江河湖海。

　　程琰以为，只要不去思索那无法衡量的厚度与重量，她就能维持贵女应有的体面，不惦念，不怨怼。

　　宁夫人以为，只要顺遂程琰的心意，让她远离这个遭逢祸事、承载往事的地方，慢慢地就能够释怀和淡忘。

　　时间或许的确是有用的，可维系效力的长度绝非短短三年。

　　程琰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哭过一场，倾泻一番近来的苦闷，她很快便能整理好心绪，恢复常态。

　　以手背揾了揾脸颊，触手只觉冰凉一片。她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羞赧，从母亲怀中退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阿娘你让唐妈妈进来帮我梳整一下吧，待会我眼眶红红的回去，阖府都该知道我一把年纪还被娘亲训哭了……”

　　察觉到程琰情绪平缓下来，宁夫人眼眸中精光一敛，将一切的心绪都收诸脑内。

　　淡淡地上下扫视了程琰一眼，扬声招唐妈妈入内。

　　唐妈妈本就守在门口，附耳听着里边的动静也能猜个七八分情状，闻言立即压低声量吩咐站在院落一角安静当鹌鹑的月桂和青荷端来温水，待一切备好，方才屏息凝气，垂着眼施施然入内。

　　堂厅内，宁夫人正在说话，语气相当平淡，显然是因为程琰哭了一场，再大的恼怒此刻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罢了。阿娘不逼你。”

　　“只是阿娘作为过来人必须劝你一句，有道是，夫妻间床头打架床尾和，房中之事，是夫妻关系必不可少的一环。你若还想和纪涟好好过，那你迟早得将此事看开些。”

　　唐妈妈目不斜视，站在程琰身旁，将帕子拧得滴不出水，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双手捧着递给程琰。

　　程琰接过温热的帕子，先颔首道了句“多谢”，才一面敷眼，一面小声道：“我晓得了，我会……好好想想的。”

　　从这话她已经听出来，到底是母女连心，宁夫人早就推测出来她行径的缘由，今日气势汹汹地给她摆一场“鸿门宴”，大抵只是为了看看她的态度。

　　……索性是省了她自己解释。

　　天地良心，有些话，以她这么多年的淑女教养实在是无法轻易说出口，更何况这倾诉的对象还是生养她的娘亲。

　　程琰被唐妈妈伺候着净面梳妆，便同宁夫人告辞，宁夫人大手一挥把她送走，并不忘叮嘱：“回去让月桂煮鸡蛋给你滚滚眼睛，免得明天肿起来。”

　　待程琰主仆三人离开了平心堂，宁夫人方才深吸一口气，对唐妈妈吩咐道：“叫阿柔过来一趟。”

　　阿柔是大少夫人安氏的闺名。

　　另一边，打听来消息的薛妈妈也难掩惴惴地回了平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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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琰前十四年的人生，大抵可以用顺风顺水四个字一以概之。

　　天之骄女，贵胄之后。

　　能让她垂泪的只有诗书里的离愁，能让她折腰的只有提笔书画时的伏案，能让她蹙眉的只有落雨后被泥水溅湿的裙摆。

　　学堂里只思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闺阁中只苦恼于挑选胭脂水粉、彩衣罗裙。

　　无忧无虑到，程琰后来回忆过往，都会为这一切惊变的缘由感到瞠目结舌。

　　谁能想到呢？改变她镇国公府三小姐顺遂人生的，竟然是一个本来和她毫不相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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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柔善郡主的初识，是在程琰还未满十五岁的秋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宴席。

　　金秋八月，群芳竞放，秋色琳琅，洛京一派秋意盎然之景。

　　简在帝心又嫁入国公府的清河长公主，称得上洛京城最爱开宴办席的人之一。长公主爱菊，趁着秋意正浓，便在府上办了一场几乎年年必至的赏菊宴。

　　庭院内，各色名品菊花争奇斗艳，粉黛妖娆，绿云窈窕，墨菊美艳，金丝清雅……一时间，几乎整个洛京乃至周边的菊中珍品都被搜罗到了长公主府中，以添宴席风光。

　　盛芊芊是爱花之人，蹲在一盆墨菊旁边，碰着脸啧啧称赞，素来清冷的面庞难得铺满了欣喜之色。

　　程琰对这些花草树木素来是只旁观欣赏，并无额外的喜恶，难得一次见到盛芊芊这般作态，忍不住道：“你这么喜欢这花呀？要不然我去找袁禾说说，探探他娘亲能否割爱？”

　　盛芊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花辨如丝，花色如墨的菊花，眼眸中饱含着喜爱与惊异，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墨菊娇贵，花期亦晚于大多数菊花，能催熟这一株而半点不损颜色，实乃莳花圣手所为，给了我这俗人，反倒是明珠蒙尘、荆玉蒙垢……”

　　秦羽薇也不懂这些，摇头晃脑地咂舌道：“你还俗人呢？你就差饮露食雪了我的小芊芊！”

　　盛芊芊淡淡地乜秦羽薇一眼，她素来是不在外面说姐妹坏话的，一个眼神的威慑力恰到好处。

　　感受到了盛芊芊的无语，秦羽薇嘟了嘟嘴，挪着小碎步又往程琰那边靠了靠，未施粉黛的小脸在对方肩头轻蹭，轻声揶揄道：“你家九公子怎么还没到啊？你这脖子已经长得够长的了，我觉得不要再伸了比较好，太长了不协调……”

　　程琰这么些年早被小姐妹打趣惯了，倒也不羞涩，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太阳穴，同样轻声地回：“什么我家的？我可没允许他跟着我姓程……”

　　她说着，漂亮的杏子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周遭，出乎意料，仍然没能捕捉到预想中的那人。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困惑与些微的恼火，没好气地小声嘟囔：“我哪知道他的呀？一天天就跟着那些个狐朋狗友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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