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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夷(2)
04.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青云渡的套房里,晨曦正顺着纱帘的缝隙漫进来,在地毯上织出几道金纹。三七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拍了拍文卿的肩:“卦呢?算没算出那石门通向哪啊?”
文卿指尖捻着三枚铜钱,青铜卦盘上的铜针还在微微震颤。他眉峰蹙成个川字,半晌才抬眼:“卦象乱得很。螣蛇缠玄武,既像在地底,又像在虚空。”
“等于没说。”穗禾把柳树枝往背包里一塞,赤着的脚踝在地毯上蹭出点毛絮,“要不直接去巫族问?反正商悱说了那地方在哪。”
桃屋正往兔包里装草药,闻言忽然“呀”了一声,举着片带绒毛的叶子凑过来:“你们看这个!昨晚商悱坐过的沙发缝里掉的,这是……”她鼻尖动了动,眼睛倏地亮了,“是昆仑山上的‘寻踪草’!晒干了磨成粉,撒在去过的地方能显影踪!”
三七眼睛一眯,抓过那片叶子凑到鼻尖闻了闻:“行啊小桃屋,这都能认出来。看来花神姐姐留了后手。”
四人说走就走,出门的时候前台小孟笑得比昨天更热络,递来四个暖手炉:“商总说山里冷,让我给几位备着。”三七接过时指尖触到炉壁的温度,忽然想起商悱塞给她钻石时,掌心那点冰凉的触感——神佛也会怕冷么?
巫族地界比想象中更隐蔽。车开至云中市郊的盘山公路尽头,再往前就是被浓雾裹住的竹林。穗禾往空中撒了把寻踪草粉末,只见雾里忽然浮起道淡金色的光带,像条游蛇似的往竹林深处钻。
“跟上。”文卿把卦盘往怀里一揣,率先踏进去。雾气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竹枝上的水珠时不时滴落,砸在他黑袍上洇出深色的圆斑。桃屋被穗禾拽着胳膊,手里的兔包一晃一晃,里面的药瓶叮当作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光带忽然在一棵三人合抱的楠竹前停下。三七绕着竹子转了圈,发现竹节处有圈极浅的刻痕,像片花瓣的形状。她试着用烟杆敲了敲,竹身竟“咔嗒”一声转开道暗门,露出后面黑黢黢的石阶。
“这机关……”穗禾摸着下巴,“倒像是天界的手法。”
文卿却盯着暗门内侧的纹路皱眉:“不对,这是巫族的‘锁灵阵’。每块石头都浸过猪血,用来镇压邪祟的。”他指尖拂过那些暗红色的痕迹,忽然低呼一声,“有血咒!”
桃屋赶紧凑过去,往他指尖抹了点绿色药膏:“是‘噬心咒’的残留!有人在这门上动过手脚,一旦强行闯入,就会被咒力反噬……”她忽然顿住,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咒印的纹路,和左令颐族徽上的‘左’字很像!”
三七心里咯噔一下。商悱说左令颐是自愿进石门的,可这血咒分明是被人胁迫的迹象。她正想说什么,暗门里忽然飘出股熟悉的香气——是百合花香,和昨晚在酒店闻到的一模一样。
“里面有人。”穗禾猛地抽出柳树枝,杖尖泛起金光。
四人鱼贯而入。石阶尽头是间石室,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青铜鼎,鼎里插着三支没燃尽的香,烟气袅袅缠着梁上悬着的锁链。锁链尽头拴着块木牌,上面刻着个“左”字,正是左令颐的族徽。
“这是……祠堂?”桃屋指着石壁上的画像,画上的人都穿着靛蓝色族服,眉眼间竟和左令颐有几分像。
文卿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去看石台下的凹槽。那里积着层薄灰,灰里嵌着枚月牙形的玉佩——正是商悱说的那枚钥匙。玉佩旁边还躺着半块桂花糕,糕点上的蜜糖已经凝成了琥珀色。
“商悱撒谎了。”三七拿起玉佩,指腹摩挲着背面的刻痕,“她说玉佩被左令颐带进石门了,可这明明在这儿。”
话音未落,石室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穗禾一把将桃屋护在身后,就见石壁上的画像突然活了过来,画里的人一个个从石缝里钻出来,青灰色的脸上没有眼睛,手里却都攥着石斧。
“是巫族的守陵尸。”文卿迅速掏出三枚铜钱撒在地上,“他们只认族徽,把木牌举起来!”
三七赶紧去够梁上的锁链,指尖刚碰到木牌,就见那些守陵尸忽然停住动作,齐齐转向石室角落。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青布裙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们往石壁上贴符纸,裙摆上沾着的草汁绿,和记忆里左令颐掌心的颜色一模一样。
“左令颐?”桃屋试探着喊了一声。
少女猛地回头,露出张苍白的脸。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笑:“你们终于来了。”
穗禾的柳树枝“唰”地指过去:“你不是左令颐!你是谁?”
“我是谁?”少女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指甲刮过石壁,“我是被她丢在这儿的影子啊。她进石门那天,把恐惧和愧疚都留在了族徽里,我就靠着这些活下来了。”她忽然指向三七手里的玉佩,“把那个给我,我就告诉你们石门后面是什么。”
文卿忽然拽了拽三七的衣角,低声道:“不对劲,她身上有商悱的灵力。”
三七心里瞬间清明。她把玉佩往空中一抛,趁少女伸手去接的瞬间,烟杆猛地砸在对方眉心:“花神的小把戏,还想骗我们?”
少女的脸“啪”地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淡金色的光。守陵尸们瞬间溃散成石粉,石室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三七眼疾手快地抓起族徽和玉佩,四人跟着那道淡金色的光带往暗门外冲,身后的石门“轰隆”一声合上,溅起的石屑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现在咋办?”穗禾抹了把脸,发现柳树枝上沾着点金色粉末,“这光带还在动,像是往竹林深处去了。”
文卿忽然盯着卦盘皱眉:“等等,商悱的命理……刚才在石室里突然变了。她好像……快死了。”
青云渡的温泉池里,商悱正望着水面上的倒影发呆。她的手浸在水里,指尖划过的地方,涟漪里浮出张少女的脸——左令颐站在石门里,青布裙被祭坛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举着那块族徽,正冲她笑。
“商悱!你骗我!”
倒影突然碎了。商悱猛地抬头,看见三七四人站在池边,手里举着那枚月牙玉佩。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们果然找着了。那丫头总说我藏不住事,看来是真的。”
“为什么撒谎?”三七把玉佩丢在石桌上,“左令颐到底在哪?”
商悱从温泉里站起来,红色法式裙贴在身上,像朵浸了血的花。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雪山:“石门后面是‘归墟’,三界的时间在这里是乱的。令颐进去那天,我算出她会在里面困五百年,我和她说了,她还是选择进去了。”
桃屋忽然捂住嘴:“寻踪草……是你故意留的?你想让我们找到真相?”
“我活得太久了。”商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拂过鬓角的发,“做花神做了三千年,早就忘了疼是什么滋味。可每次摸到这狼牙手链……”她从腕上褪下红绳串,上面的狼牙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就想起她塞给我时说,等她出来要请我吃花糕。”
文卿忽然开口:“血咒是你下的?”
“是。”商悱转过身,眼底的光像燃尽的灰烬,“我怕她后悔,怕她跑出来。归墟里有能填补‘天缺’的神水,只有巫族血脉能取。她是唯一的希望。”
三七愣住了:“天缺?你知道天缺的事?”
“我是花神啊。”商悱笑了,“天穹裂开那天,我听见女娲娘娘在哭。她说只有用归墟的神水,混着青鸾血和归终泪,才能补上那个窟窿。”她忽然看向三七,眼神亮得惊人,“你是青鸾,对不对?你烟杆里的沉水香,是西王母特供的‘镇浊香’,只有封印过颛顼浊气的神鸟才配用。”
三七猛地攥紧烟杆,指节泛白。这秘密她藏了三千年,竟被个花神一眼看穿。
“文卿是归终族,他能看透三日的时间。”商悱又看向文卿,“穗禾是九穗禾化身,他的柳树枝能劈开空间。桃屋……”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你是昆仑桃林的仙草,你的血能让枯木回春。你们四个,就是女娲娘娘算好的补天人选。”
石室里的守陵尸、会说话的影子、被藏起来的玉佩……所有碎片突然拼在了一起。三七忽然明白,从他们住进青云渡那天起,就掉进了商悱布的局。
“左令颐在归墟里怎么样了?”桃屋的声音带着哭腔,兔包里的药瓶又开始叮当响。
商悱从怀里掏出块水晶镜,镜面里映出片灰蒙蒙的雾气,雾气深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往一座高台爬。她的青布裙已经磨破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个陶罐,罐口时不时溢出点金光。
“她快到祭坛了。”商悱的声音发颤,“归墟的时间流速是外面的百倍,她在里面已经待了五十年。那丫头倔得很,摔断了腿也不肯停……”
镜面突然晃了晃,左令颐的身影消失了。商悱手一抖,水晶镜“啪”地摔在地上,裂开道缝。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金色的血。
“我快撑不住了。”她喘着气,从裙兜里摸出片花瓣递给三七,“这是‘引路花’,能打开归墟的门。你们要在我灵力耗尽前找到她,不然……”
话没说完,她忽然倒了下去。穗禾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发现她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块融化的冰。
“快走!”文卿捡起引路花,卦盘上的铜针疯狂转动,“归墟的入口在祠堂后面的瀑布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瀑布的水是温的,砸在身上像裹着层热气。三七把引路花往岩壁上一按,水花突然往两边分开,露出后面道水门,门里飘出的雾气带着股熟悉的百合香。
“进去后别分开。”文卿把卦盘塞给桃屋,“跟着铜针走,它会指着左令颐的方向。”
穗禾已经祭出柳树枝,杖尖的金光在水雾里劈开条路:“怕个屁,进去干就完了!”
穿过水门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三七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左令颐背着藤篓在竹林里跑,商悱在青云渡的后厨学做桂花糕,巫族的老人们围着篝火唱歌……最后定格的,是石门合上时,左令颐回头的笑脸,像株迎着风的青竹。
“这边!”桃屋忽然喊了一声。卦盘上的铜针正指着前方的高台,那里隐约能看见个穿青布裙的身影,正趴在石阶上艰难地往上爬。
“令颐!”桃屋挣脱穗禾的手跑过去,兔包里的草药撒了一路。左令颐猛地回头,看见他们时愣住了,眼眶里突然滚出两行泪。
“你们来了……”她笑了,嘴角沾着血,“商悱她还好吗?”
三七蹲下身帮她包扎腿上的伤口,发现她的骨头已经错位了,却还在往祭坛爬。陶罐里的神水晃出点金光,落在地上的地方立刻长出片青草。
“她快不行了,而且很想你。”三七的声音有点哑,“我们带你出去。”
左令颐猛地抬头,原本因失血而泛白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眶里刚凝聚起的水汽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冲得摇摇欲坠。她撑着石阶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青布裙摆被身下的碎石硌出深深的褶皱,声音里裹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商悱……不行了?”这五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喉间发紧。她猛地摇头,乌黑的发丝扫过沾满泥污的额角,原本平静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不可能!她是花神啊……她答应过要等我回去吃桂花糕的!”
尾音突然哽咽,她死死攥住三七的手腕,掌心的冷汗混着草汁绿洇湿了对方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先前强撑的镇定轰然崩塌,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求,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求你们……带我出去。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得见她一面。”
话音未落,她忽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腿骨错位的剧痛踉跄了一下,若非三七及时扶住,险些重重摔回石阶上。那双刚被文卿以归终泪修复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孤注一掷的执拗,像株濒死的青竹,哪怕根须断裂,也要朝着光亮的方向再挺一挺。
05.
归墟的风是咸的。
左令颐趴在祭坛石阶上,指缝里渗出血珠,混着石阶上的青苔,在青布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三七刚按住她的肩膀,就被她猛地甩开——那力道大得不像个断了腿的人,倒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让开。”她咬着牙往台阶上爬,每动一下,断骨摩擦的声响就从皮肉里钻出来,“商悱要是死了,我这五十年……”话没说完就被疼得倒抽冷气,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肩膀剧烈地颤抖。
桃屋忽然“啊”了一声,从兔包里掏出个陶瓶:“这个!族里的‘续骨膏’!我前几天整理草药时翻出来的,说是能让断骨连夜长好……”她话音未落,就见左令颐忽然停住动作,僵硬地转过头。
少女的眼眶还红着,却死死盯着桃屋手里的陶瓶,喉间发出像被掐住似的呜咽:“这瓶子……”她猛地扑过去抓住桃屋的手腕,指腹摩挲着瓶身上的刻痕,“这是我娘的嫁妆!怎么会在你那?”
桃屋被她抓得生疼,脑子里忽然炸开道白光——雪地里的祭坛,染血的陶罐,无数双眼睛在雾里盯着她,嘴里念着“以血饲草,以魂补阵”。她“啪”地甩开左令颐的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兔包里的药草撒了一地,其中就有株沾着露水的忘忧草。
“别碰我……”桃屋的声音发颤,指尖掐进掌心,“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死了,我没办法……”
文卿迅速掐了个诀,淡金色的光落在桃屋头顶:“她的记忆在松动。归墟的时间乱流会唤醒最深处的执念。”他转向左令颐,眼神沉得像潭水,“你娘是不是叫左明月?二十年前在巫族瘟疫里用禁术救了全族,自己化成了药草。”
左令颐愣住了,断腿的疼仿佛突然消失,只剩下心口那阵尖锐的空茫:“你怎么知道?族里从没记载过她的名字……”
“因为当年执行禁术的,不止你娘。”文卿的目光落在桃屋颤抖的背影上,“还有昆仑桃林的一株仙草。她以巫女的身份转世,却在术法反噬时被西王母抹去记忆,重塑成灵草。你娘的陶瓶,是她俩结契时交换的信物。”
风突然变大了,祭坛顶端的天缺发出雷鸣般的轰鸣。三七抬头看见裂缝里翻涌的黑雾,忽然想起商悱说的话——女娲娘娘在哭。那些黑雾里分明裹着无数张脸,有巫族的,有妖族的,还有些穿着古装的神仙,都在无声地嘶吼。
“先处理伤口。”穗禾忽然按住左令颐的肩膀,柳树枝在她断腿上方绕了个圈,杖尖垂落的金光像层薄冰,“桃屋,你那药膏有用没用?没用我用雷劈了啊。”
桃屋猛地抬头,眼睛里还蒙着层水雾,却精准地抓起续骨膏扔过去:“别用雷!她是巫族血脉,会被天雷反噬的!”话音刚落,她忽然捂住心口,兔包里的忘忧草突然炸开,粉末落在她手背上,烫出个血色的符咒——和左令颐族徽上的“左”字一模一样。
“记起来了?”三七吹了声口哨,烟杆在指尖转了个圈,“小桃屋,你可比你表现得狠多了。当年为了救族人,把自己的魂魄劈成两半,一半封在桃林,一半转世成巫女。西王母抹不掉你的根,就像忘忧草治不好你的疼。”
桃屋看着手背上的符咒,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所以我总做噩梦……那些血,那些人,原来不是假的。”她往祭坛顶端望了眼,天缺的裂缝里突然垂下道红光,像条舌头似的舔着石阶,“神水呢?左令颐,你陶罐里的神水够不够补天?”
左令颐这才想起怀里的陶罐,慌忙举起来——罐口的金光已经淡了大半,只剩下底里浅浅一层,像融化的蜂蜜。她脸色瞬间惨白:“刚才爬台阶时洒了……对不起,我没拿稳。”
“傻丫头。”三七敲了敲她的脑袋,“归墟的神水是随时间再生的,你以为五十年白待了?”她指着祭坛中央的石槽,那里正汩汩冒出清水,接触到空气就变成金色,“看到没?这才是源头。你那罐是引信,真正的神水在这儿呢。”
文卿忽然“咦”了一声,卦盘上的铜针疯狂打转,最后直直指向桃屋:“不对。天缺要的不是神水,是……”他话没说完,就见桃屋突然冲向石槽,双手插进金色的神水里。
“啊——”她发出声惨叫,手背上的符咒突然烧起来,金色的神水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在她胳膊上织出张网,“是我……一直都是我……”
穗禾想去拉她,却被道金光弹开:“别碰!她在和神水共鸣!”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兽皮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符纸,往空中一抛,“这是丹鸟留给我的‘溯灵符’!能看见过去!”
符纸在空中炸开,无数画面突然涌出来——
二十年前的巫族祭坛,左明兰抱着个穿红裙的少女,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阿桃,记住,你是昆仑的仙草,不是待宰的祭品。”
少女摇摇头,嘴角流着血:“我已经吃了忘忧散……等会儿禁术发动,你就说我跑了。”
左明月抱着她哭:“那你怎么办?”
“变回药草啊。”少女笑了,手里把玩着个陶瓶,“等令颐长大,让她给你报仇。”
画面碎了。桃屋的胳膊已经变成了青绿色,上面长出层薄薄的绒毛,像刚抽芽的树枝。她望着左令颐,忽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娘说要让你给我报仇呢。可我现在觉得,当药草也挺好的。”
天缺的裂缝突然剧烈收缩,发出刺耳的声响。三七掏出那块补天石碎片,发现它正在发烫,上面的纹路和桃屋胳膊上的符咒慢慢重合:“还差最后一步。神水有了,青鸾血有了,归终泪也有了……”她忽然顿住,看了眼文卿,又看了眼桃屋。
文卿的眼睛正在流血。他刚才为了稳住归墟的时间流,强行催动了归终族的禁术,此刻正用白袍捂着嘴,指缝里漏出的血滴在卦盘上,溅起细小的金珠。听到三七的话,他扯了扯嘴角:“别看我,眼泪早就流光了。”
“我有。”桃屋忽然举起缠着神水的胳膊,那里的绒毛正在变成金色,“我的血……现在是神水和巫血的混合体。当年我劈了魂魄,一半守着桃林,一半陪着令颐的娘。现在合在一起,正好能补上这个窟窿。”
左令颐突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腰:“不行!”
她的断腿已经长好了,却站不稳,只能死死抱着桃屋:“我娘说了,欠人的要还,你不能赖账!我还想要你和我一起吃我娘做的花糕!”
桃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轻得像片叶子:“花糕我记住了。等天补好了,你每年往昆仑山上种棵桃树,就当我吃过了,好不好?”她转头看向三七,眼神亮得惊人,“主理人,帮我个忙。把我剩下的灵力渡给令颐,她还得活着出去见商悱呢。”
三七没说话,只是把烟杆往地上一顿。青鸾的虚影突然从她身后展开,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半个祭坛,羽毛上的金光落在桃屋身上,像给她披了件铠甲。穗禾掏出所有符纸,在祭坛周围布了个阵,柳树枝插在阵眼,杖尖的红光冲天而起,稳住了天缺暂时的收缩。
文卿擦了擦眼睛,掏出三枚铜钱撒在石槽里:“归终族的规矩,临死前能问个问题。小桃屋,你后悔吗?”
桃屋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像块正在融化的玉。她望着天缺的裂缝,那里的黑雾正在神水的冲刷下慢慢消散,露出后面湛蓝的天空,像块刚洗过的绸缎。她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之痛苦,愿为人间肥料。”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身体突然炸开,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一半涌进石槽的神水里,一半钻进左令颐的身体里。左令颐觉得胸口突然暖烘烘的,仿佛揣了个小太阳,低头时看见自己的族徽正在发光,背面多了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停!”三七一声令下,青鸾血顺着烟杆滴进石槽。文卿咬破指尖,将归终血弹进去。穗禾一脚踹翻阵眼的柳树枝,所有符纸同时燃烧,化作道火龙冲进天缺。左令颐抱着陶罐,将最后一点神水泼向那震动不堪的裂缝——
金光炸开的瞬间,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天缺已经不再震动了,甚至有收缩的趋势。祭坛的石槽里长出株桃树,开满了粉色的花,风一吹,花瓣就往归墟外面飘,像场永不结束的雪。
“走了。”三七拍了拍左令颐的肩膀,烟杆上的沉水香不知何时燃尽了,只剩下块温润的玉,“商悱还在等你吃花糕呢。”
左令颐摸了摸胸口,那里的族徽还在发烫。她忽然往祭坛顶端跑,在桃树下面捡起片花瓣,小心翼翼地夹进陶罐里。转身时,看见桃屋的兔包掉在地上,里面还剩半瓶入梦来药水,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行字——“给令颐的,治做噩梦”。
06.
青云渡的年夜饭还在继续。
商悱坐在椅子上,身上盖着三七的黑袍——她的灵力还没完全恢复,腿暂时动不了。看见左令颐推门进来,她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像个迷路的小孩。
“我回来了。”左令颐走过去,把陶罐里的花瓣倒在她手心里,“桃屋让我给你带的。她说昆仑山上的桃花,比你种的好看。”
商悱捏着那片花瓣,指尖抖得厉害:“她……”
“变成桃树了。”三七往火锅里下了把青菜,“在归墟的祭坛上,开花了,特漂亮。”她忽然举起酒杯,“敬小桃屋。这丫头,比我们谁都懂怎么活着。”
穗禾灌了口酒,赤着的脚踝在地毯上蹭来蹭去:“明年春天去昆仑看她。谁不去我用雷劈谁。”
文卿正在给卦盘上油,闻言抬了抬眼皮:“我算过了,明年三月初三桃花开得最盛。那天宜出行,宜会友,宜……”他顿了顿,声音轻了点,“宜记起该记的人。”
左令颐忽然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有点变形的桂花糕:“我娘做的,放了五十年,我一直在用巫族的能力保鲜,保证不坏。”她把糕递到商悱嘴边,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说过,等我出来就请你吃的。”
商悱咬了一小口,甜香混着眼泪在舌尖散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泪痣颤了颤:“好吃。比天上的琼浆好吃。”
窗外的烟花又炸开了,映得每个人脸上都亮晶晶的。左令颐看着商悱,忽然想桃屋消失前的样子——原来有些离开,不是结束,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你。就像昆仑的桃花,每年都会开;就像胸口的族徽,永远都发烫。
三七忽然踹了穗禾一脚:“发什么呆?吃菜啊。明年还得去处理妖界的烂摊子呢,不吃饱哪有力气打架。”
穗禾“啧”了一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知道了知道了。不过说好了,下次出任务得给我加工资,不然我……”
“不然你就去冰柜里待着。”三七白了他一眼,却往他碗里多夹了块排骨。
文卿的卦盘轻轻转了转,铜针指向门口的方向,稳得像颗星。他低头笑了笑,往火锅里下了把忘忧草——听说这草煮着吃,能让人想起开心的事。
夜色正浓,青云渡的温泉还在冒着热气,混着年夜饭的香气,飘向很远的地方。那些曾经在天缺里震动的魂魄,总有一天会化成人间的风雨,再来照拂人间。
——女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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