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9 章
多年后,一位老妇人拄杖而来,白发苍苍,眼盲。
她在碑前坐了一整天,不言不语。临走前,她伸手轻抚碑面,嘴角忽现笑意:“老头子,你还是那么准时,每年今天都来陪我。”
身后,石碑微光一闪,浮现两行字:
“七十三年,每日相见。”
“下次轮回,我仍认得你眉间痣。”
春去秋来,石碑不语,却见证万千悲欢。
有人说,它已成了新的佛祖。
也有人说,它只是一个人间愿望的容器。
但唯有悟空知道。
某夜,他独坐桃树下,忽见石碑方向升起一道白光,直入星海。
光中似有一僧一女,并肩而行,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愿海最深处。
那颗心形星辰,重新跳动。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轻声道:
“去吧,和尚。这一世,你总算…不负她。”
春风拂过山巅,桃树落英如雨,纷扬洒在石碑之上。
那碑面微光渐隐,字迹却愈发清晰,仿佛被岁月浸透的墨痕,终将不朽。
悟空放下酒杯,目光追着那道消逝于天际的白光,久久未动。
夜风穿林,吹起他肩上残破的袈裟一角,像极了当年那个披着红尘行走的僧人。
他闭目,耳边忽有铃音轻响,不属尘世,亦非来自天庭。
那声音自愿海深处浮起,一缕一缕,缠绕星河,似有人低声诵经,又似女子轻哼旧曲。
他睁眼,只见原本寂静的星空忽然流转,心形星辰不再孤悬,周围竟缓缓凝出点点微芒,如萤火聚拢,似泪滴成珠。
“原来…愿力不灭,只是沉睡。”他喃喃。
翌日清晨,山中雾气未散,石碑前已多了一束野菊,花瓣带露,应是刚采。
悟空踱步至此,蹲下身,指尖轻触花茎。
尚有余温。他抬头四顾,空山无人,唯远处溪水潺潺,鸟鸣穿林。
他忽而一笑:“你这和尚,转世也不安分。”
自那夜白光升腾后,山中异象频生。
桃树每逢月圆便开双色花,一瓣雪白,一瓣胭红;
溪水在子时会倒流三息,映出的不是天光云影,而是两个并肩而行的模糊身影;
更有樵夫夜归,称见一盲女坐于碑侧,手中竹杖轻点地面,口中哼着一支无人听过的调子,凄婉如诉。
而最奇者,是每月初七,石碑表面会浮现一行新字,非刻非写,似由露水凝成,日出即消。
第一月是:“记得那年杏花雨,你替我拂去肩头落瓣。”
第二月是:“你说冷,我便把袈裟披你身上,其实我也冷。”
第三月是:“你不许我随你入寺,可我的脚,早跟着你走了十万八千里。”
悟空每见一行,便默然良久。
他知道,那是她。她的魂未散,她的念未断,她正以人间最柔韧的方式,一寸寸重走那未曾圆满的路。
这一日,暴雨倾盆,雷火劈开云层,整座山都在震颤。
悟空立于崖边,见石碑在电光中忽然剧烈震动,碑面裂开一道细纹,从中渗出淡淡血色,如泪,如胭脂,顺着碑身缓缓滑落。
他疾步上前,伸手欲触,却被一股暖意阻隔。
他眼前骤然浮现画面:荒年饥岁,一盲女沿街乞食,手中竹篮空空,唯有一枚干枯的桃核。
她不知,那桃核是某僧人临别时悄悄塞入她掌心的说:“种下它,来年开花时,我便回来。”
她信了,年复一年,在屋前贫瘠土地上浇水、松土、低语。
第七年春,桃树终于抽芽,她跪在树下嚎啕大哭,却不知那僧人早已圆寂于千里之外的雪岭古寺。
画面一转,又是她晚年独居小屋,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画像。
画中僧人低眉含笑,额间一点朱砂痣清晰可见。
她日日以手摩挲,口中呢喃:“今日我煮了你喜欢的荠菜粥,可惜…你又迟到了。”
悟空心头剧震,猛然醒觉:那桃树,便是他院中这棵;
那画像,正是玄奘当年留下的真容;
而那枚桃核…他低头,掌心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物。
干枯、皱裂,却仍带着一丝生机。
“三藏…”他声音沙哑,“你竟连轮回,都算好了。”
雨势渐歇,晨光破云,石碑上的血痕已不见,唯有一行新字悄然浮现:“这次,换我来找你。”
悟空凝视良久,忽而转身走入桃林深处。
他掘开树根旁的泥土,将那枚桃核轻轻埋下,再以指尖沾露,画了一道符。
风起,符火自燃,化作青烟袅袅升空。
当夜,星河再度动荡。那心形星辰猛然膨胀,光芒如潮涌出,竟在虚空中铺成一条星路,直通彼岸未知之境。
而石碑之上,旧字未消,新字又现:
“第七十四年,我先一步。”
“莫怕迷途,我提灯等你。”
与此同时,遥远北境,一座荒废小庙中,香炉无火自燃。
灰烬中,一枚桃核破壳而出,嫩芽纤细如指,却倔强向上。
庙外,风雪呼啸,一名小沙弥清晨扫雪,忽见庙门槛上放着一束野菊,花瓣带露,与山中那束,一模一样。
他拾起花,正欲疑惑,却听庙内传来一声轻咳。
推门而入,只见蒲团上竟坐着一位盲眼老妇,手中竹杖轻点地面,嘴角含笑:“小师父,今日可有人来上香?”
沙弥愣住:“无人…庙已荒废多年。”
老妇点头,似不意外:“无妨。他总会来的。他从不爽约。”
沙弥欲问,她却已闭目,唇边呢喃如风:“今年的桃树,开得可好?”
……
南方水乡,烟雨朦胧。
一座石桥拱立河上,桥头立着块旧碑,刻着归心二字。
桥畔茶肆,一位年轻女医正为路人施药。
她眉清目秀,左眉梢却有一粒极小的朱砂痣,若不细看,几不可见。
这日黄昏,她收摊欲归,忽觉心口一悸,似有旧梦压上眉梢。
她驻足桥头,望着水中倒影出神。
涟漪轻荡,倒影忽变。
不再是她,而是一名身披袈裟的僧人,手持锡杖,静静望着她,眼中悲悯如海。
她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再看水面,唯有暮色沉沉,雨丝如织。
当夜,她梦回一片桃林。花雨纷飞中,一老僧缓步而来,白发苍苍,却目光清明。
他不语,只将一枚桃核放入她手中,轻声道:“种下它,莫问归期。”
她惊醒,掌心空空,枕边却多了一片桃瓣,鲜红如血。
她起身披衣,走向院中荒芜小园。
掘土,埋核,浇水。做完一切,她仰头望天,月隐星稀,唯有一道微光自北方划过,坠入她院中桃核埋处。
泥土微微震动,似有生机在下蠢蠢欲动。
她不知,千里之外,花果山巅,悟空正立于桃树下,望着那道落向南方的光痕,轻叹:“三藏啊三藏,你这一世,竟选了个医者为她…你是怕她再病一场,无人可救么?”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眸中星火闪动:“可你有没有想过,医者能治百病,却治不了相思?”
话音未落,桃树忽而摇动,一片花瓣飘落碑上,恰好盖住下次轮回四字。碑面微光再闪,浮现新句:
“我不求她不病,只求她病时,有人肯彻夜守候。”
“不求她不老,只求她老时,有人记得她年轻模样。”
悟空怔住,随即苦笑:“你这和尚,情深至此,连轮回都敢篡改。”
他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回头,只见一个穿灰布僧衣的小沙弥立于林外,低眉合十,声音稚嫩却坚定:“上仙,北境小庙有一老妇,临终前托我送来此物。”
他递上一只布包。
悟空接过,打开是一双亲手缝制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尖绣着一朵小小的桃花。
鞋底压着一张黄纸,上书一行小字:“这一世,我走得慢些,等你。”
悟空握鞋良久,终将它轻轻置于石碑之前。
桃树落花如雨,纷纷扬扬,盖住鞋面,盖住碑文,盖住七十三年的守候与第七十四年的启程。
夜复一夜,星河静流。愿海深处,那心形星辰不再孤寂,周围已聚起无数微光,每一颗,都是一段未尽的念、未说出口的爱、未牵到手的约定。
它们如星子低语,汇成无声的潮汐。
某夜,悟空再坐桃树下,忽见南方天际升起一道红光,与北方白光遥相呼应,最终在愿海中央交汇,化作一道虹桥,横跨星河。
他仰头,轻声道:“开始了。”
他知道,那一僧一女,正在以最慢的方式,重逢于最快的路上。
而人间,春雷初动,万物萌生。
北方荒庙前,新桃已破土;南方小院中,嫩芽正抽枝。
无人知晓,这两棵树,根脉早已在地底悄然相连,如同两颗心,在轮回的黑暗里,执拗地伸向彼此。
某日清晨,南方女医推开院门,见桃树下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穿旧僧衣,风尘仆仆,额间一点朱砂痣,在晨光中红得惊心。
他不语,只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轻问:
“今年的荠菜粥,可还温着?”
她手中竹篮落地,眼眶骤热,竟脱口而出:“你…迟到了。”
他笑了,如春风拂过冰河:“可我,终究来了。”
远处,花果山桃树下,悟空仰卧石上,手中酒壶已空。他望着天空,喃喃:“三藏,这一世,你总算…没让她等太久。”
风过林梢,桃落如雨,石碑静立,字迹如新:
“第七十五年,我寻到了你。”
“此后每一年,都是初见。”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