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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雀图
刑房铁门在身后沉重合拢。栖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咬牙上了马车,周身痛楚尖锐,无不在提醒着她昨夜是如何的生死一线。
从谢怀江到与顾锁寒,她不过是刚挣脱一座虎穴,又踏入了更加莫测的狼窝。
初春的风挟着料峭寒意,扑面而来。冰冷触感刺在脸上,让栖霜更加清醒。
未来的一切,还是只能靠自己。
醒春园依旧如昨,与她离去时别无二致。昨夜的惊涛骇浪,此刻竟如潮水般退得无影无踪,恍若一场恍惚的梦。栖霜心底忽的涌起一层悲凉,泪水即将迫近眼眶。
就在这时,一声呼唤撕裂寂静,猛然将她从迷惘中拽回现实。
“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春杏红着眼想扶她,却又收回了手,“伤得重不重?奴婢……奴婢差点以为……”
“没事了,”栖霜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容,“你没受伤吧?因为我,把你也连累了。”
“大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这条命都是您的,您是什么样的人,奴婢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缉影卫虽然凶神恶煞的,但没真对奴婢动手,大小姐放心。”
对啊,是春杏守住了她们俩的情谊,才令栖霜得以平安回来。
眼下却有了新的难题。
栖霜原本计划将那幅银面人给的假图交给顾锁寒周旋。可顾锁寒临走前的威胁,显然不是虚张声势,他的确有让她们生,也随时也可以让她们死的能力。
若被他发现那图是假的,春杏定然不会像这次一般安然脱险。
这下可真是棘手了。
踏入屋内,熟悉的陈设竟让她生出一丝荒谬的安心。春杏扶她在榻上躺好,将外衣脱下,动作小心得如同在对待一件易碎瓷器。
“大小姐,是不是很痛?” 春杏哽咽着问道。
“没事的,都过去了。”栖霜笑着安慰道,心底却是冰凉一片。
都过去了?怎么可能过去。
如今的温情片刻,不过是暴风雨中侥幸偷得的一点喘息。
她比谁都清楚,这将是另一盘更为凶险棋局的开端。暂歇的厮杀,也许会随时重新拉开帷幕。
“大小姐有礼!”
一道低沉男声骤然划破室内静谧,将主仆二人都惊得一颤。
栖霜下意识重新披上外衣,仓促抬眸,正撞见徐墨白几乎是闯了进来的身影。
他身披那件惯常靛青长袍,似携着满身初春夜寒,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屋内。
几缕墨色发丝散乱额前,更衬得他面色不同往常。平日那双沉静眼眸,此刻竟如遭狂风席卷般复杂。
栖霜镇定道,“徐大夫匆忙前来,可是有何急事?”
徐墨白视线径直越过所有,死死钉在栖霜的染血面颊与血迹斑斑的外衣。
“大小姐……这身伤从何而来?”他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栖霜被他那灼灼目光盯得不自在,出声提醒道,“徐大夫,这里是闺房内室。你我男女不便,还请留下药膏,让我的丫鬟为我处理伤口。”
徐墨白后退半步,神色恢复如常,音色变得疏离,“我是大夫,要听我的。大小姐暴露在外的伤我来处理,其余伤势还请你的丫鬟代劳。”
栖霜微微颔首,“如此,便有劳徐大夫了。”
徐墨白不再多言,垂眸专注于手中动作。他清理创口极为熟练,只是那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轻柔,“会有些疼,请大小姐忍耐一下。”
栖霜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徐大夫放心,我定然忍住,不会咬人。”
话音未落,冰凉药粉已撒上她颈间伤口。栖霜猝不及防,浑身剧烈一颤,费力咽下冲到嘴边的痛呼。
徐墨白的手僵在半空,直至见她紧绷肩头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才重新伸出手去。
这一回,他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大小姐伤势很重,万幸未伤及根本,但需绝对静养,切忌用力,否则伤口反复,极易恶化发热。切记,饮食务必清淡,忌食发物。”
徐墨白将伤口仔细包扎好,又从药箱最底层取出几个小巧精致的瓷瓶,细致交代起来,“这瓶青玉膏化瘀生肌,早晚各敷一次,切记不可沾水。这瓶丸药宁神镇痛,若夜里痛极难眠,可服一丸...”
说着,他又取过纸笔,将用法用量一一写下递给春杏。
眼见他又开口叮嘱饮食禁忌,栖霜连忙出声打断,“徐大夫,这些......刚刚你都嘱咐过了,有劳了。”
徐墨白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神倏地一暗,复杂难辨,“分内之事。大小姐,还请务必珍重。”
之后,他像是怕泄露更多情绪般,匆匆拱手告辞。
栖霜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微动。
这位徐大夫,似乎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他的沉默寡言之下,又藏着多少秘密?
徐墨白刚走不久,院外便传来一阵喧哗。竟是谢福带着几个仆从,抬着好几口箱子过来了。
春杏问后方知,那是谢怀江的赏赐,美其名曰给大小姐压惊补身。
望着谢福脸上堆着的殷勤笑容,栖霜心中冷笑,谢怀江这番惺惺作态,无非为了那尚未到手的《九川盐脉图》。
可就算心里有再冷的冰霜,栖霜还是从床上虚弱起身,说了不少感恩戴德的场面话。
谢福一行人满意离去,屋内再度陷入沉寂。
春杏悄声退去煎药,栖霜则躺回床上,思绪翻涌。
母亲那本诗集里的残缺地图,如同一道无解谜题横亘于前。
剩下的地图在哪?
母亲会不会早已把答案给了她,只是她自己迟迟没能解开?
栖霜蹙紧眉头,反复回忆所有与母亲的细节,却依旧寻不到一丝头绪。
眼下,她就只剩及笄宴前的两日时间周旋,需得步步为营。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稳住伤势。及笄宴近在眼前,她尚有大事要做,决不能被这身伤拖累了手脚。
此外,必须设法同银面人再见一面。那幅残图的来历、母亲更多的过往,他定然知晓内情。眼下能助她周旋顾锁寒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更须时刻提防的,是谢玉瑶。以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无可能咽下这口气。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給谢玉瑶可乘之机……
思绪纷乱如麻,栖霜就这样昏沉睡去。遍身伤口让她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一会儿梦见母亲呕血的模样,一会儿梦见谢怀江狰狞的嘴脸,一会儿又梦见顾锁寒那双冰冷的眼睛。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屋内只点着一盏烛火,春杏趴在床边睡着了。
栖霜起身取出那本羊皮册,用火烤了一遍再次翻看。那幅残缺地图上,墨线勾勒的山川河流依旧晦涩难懂,朱砂点染之处似关窍又似陷阱,那几处浓墨重彩的圆点更是毫无头绪。
她抚过晋城标记,心焦如火。
“大小姐,您怎么醒了?要不把药喝了吧。”春杏被细微动静惊醒,怔忡着起身,去取温在炉上的药碗。
栖霜迅速将诗集塞回枕下,“伤口疼得睡不着,想娘亲了。”
春杏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大小姐,其实奴婢的娘亲,也早就不在了。”
栖霜有些诧异,“从未听你提起家中事,如今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爹去得早,就只剩下一个哥哥了。”
“你今年多大了?”
春杏端来药碗,“回大小姐,奴婢今年十四。”
栖霜接了过来,目光落在春杏那张尝尽世情冷暖的脸上,“你哥哥在外头,终究难照应到你。日后在这深宅里,你若愿意,便将我当做姐姐,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走下去,可好?”
春杏眼圈一红,用力点头,“只要您不嫌弃奴婢愚笨粗鄙,奴婢……奴婢一万个愿意!”
“傻丫头,我凭空多了个妹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栖霜不再多言,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待夜深人静,耳畔传来外间春杏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栖霜才强忍周身疼痛,自枕下再次摸出那本羊皮诗集,一页页翻阅,最终目光停留在三首娘亲亲手作的诗上:
相依
栖息梅花畔,相依共寒生。
不羡凌云木,春深锁锦城。
高飞
孤影掠寒枝,清唳入山岳。
莫问归何处,长风过云阙。
回望
雪压松枝低,风清梅影幽。
雀儿知故垒,回首望平州。
锦城、云阙、平州是三个地名!一种奇异的直觉瞬间攫住了她。
栖霜连忙找出那幅《雪夜访梅图》,在床上缓缓展开,目光在图与诗之间来回逡巡。
第一只麻雀紧紧依偎着梅枝,似在取暖,恰好应和《相依》那句“栖息梅花畔,相依共寒生”。
第二只麻雀振翅欲飞,姿态昂扬,掠过远处重重山峰,则暗合《高飞》那句“孤影掠寒枝,清唳入山岳”。
第三只麻雀立于枝头,回首眺望,姿态里竟似含着无尽眷恋,不正对应了《回望》那句“雀儿知故垒,回首望平州”吗?
巨大的激动如潮涌上心头,几欲令她窒息。
这绝不是巧合!
三首诗与那幅画,分明是遥相呼应的双重密码,开启了羊皮卷上《九川盐脉图》的剩余部分!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轻响。
栖霜全身猛地一僵,连忙吹熄手边烛火,将诗集与画轴迅速卷入怀中,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是巡夜的护卫?是顾锁寒派来监视的眼线?是谢玉瑶不死心的探听?还是银面人,终于来了?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谁能料想才窥见一线曙光,危机又已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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