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一月中旬，y市全天气温基本均在零度以下。正午时阳光和煦，体感温度会高一些，是热烘烘的暖意。

　　而同样的感觉出现在了此刻——这个天已将近黑透的时候，远光灯遥遥照射而来，已不再强烈的光线却莫名其妙添了几分炙烤感。

　　随寒薇破天荒地在晚自习时赶完了作业，课间时间也几乎都在座位上，除开到门口看了一眼成绩单。在“语文”一栏从上扫到下，才明白章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确实是班级第五名，之前都没有留意过。大概是因为总排名还是一如既往的考后——语文这一门在高分段并不是一个太能拉开分差的学科。

　　该用“细致入微”去解释吗？章旬看不来并不像。是个斯文的人没错，可总觉得和人有些距离。

　　是和别人，还是和自己？随寒薇忍不住回想平日里见到章旬的样子，虽不对人过分热情，却也能说笑玩闹。放在过去她绝对不会相信，刻板印象里“高高在上”的优等生会帮助她跟不熟悉的同学搭话，主动分享考试资料和明信片，告诉她自己很久没有过生日，或是面对考试的紧张。

　　回到家后随寒薇从书柜里翻出一个新笔记本，和语文笔记一起摊开，又找出几张纸开始列纲要。

　　“诗歌鉴赏”“语言”“内容”“表达技巧”“科技文病因”

　　对着笔记回忆卷子上出现过的题型，手上记下想到的归纳点。草稿纸上的字迹线条并不工整，不时伸出几条树状线延出子标题。思绪跟着一并蔓延滋长，最终定格在晚自习前对话结束的瞬间。

　　那一刻章旬笑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具体区别在哪里，随寒薇说不清。可能是离得太近了……笔尖无意识在纸面划过几个来回，规律的窸窣声宛如在素描排线。想起相同的场景与灯光下画的上一幅画，面上不住浮起热意。

　　那张画。他究竟，有没有看到啊。

　　随寒薇观察过，班上确有互相借笔记的情况，但大多是在成绩偏后的同学之间，也不会过夜。老师的授课内容偶有思维跳跃时候，难免会理解和记录有偏差或是跟不上，因而借来补抄一下。而前几名之间——章旬有时会和熊高扬或是陈诗柔讨论题目，但很少从对方那儿拿什么东西。

　　这算不算是一种“特殊”呢？隐匿的秘密感徐徐升起，跟着雀跃的嘴角向上涌。片顷后梦境被敲门声打断，是童雪。随绍应该是已经睡了，童雪压着些声音：“薇薇还在用功呢？期末考完可以放松几天了吧。”

　　随寒薇将笔记合上，转头回答道：“过几天还有会考，小姨。”

　　“哎呀，这刚考完还要考试哦。”童雪蹙了蹙眉又问：“那什么时候放假？”

　　“还不知道呢，这个考试比较重要，老师说放假时间要等考完再定。”

　　点点头后沉默了几秒，童雪又道：“那行，等你定下来了早点告诉我们。你弟弟放了几天了，今年过年早，奶奶那边一直念叨着呢。”

　　随寒薇撒了谎，严格意义来说也不算。传言今年教育局抓补课，姜经武提过会考后几天差不多就会放寒假。倒不是为了让随林和童雪巴巴等着她的时间买车票，只是，她讨厌他们一家三口做好万全准备，只待她放假便要立刻动身回老家喜庆过年的感觉。

　　春节于她而言本就无趣，独自处身在周围人的期待中更是煎熬。

　　整理好的笔记内容不多，但基本把常见题型和答题模板都涵盖其中。内容概括精简，她又特意红蓝黑三色加以标注。照着这个背主观题应该问题不大。她自己的笔记是做不到这样详细的，一般就是跟着老师讲课内容随手记下，考试时想不起来的地方再天马行空编些“瞎话”。显然对章旬来说授以鱼来得更快些，随寒薇感觉挺满意。“互帮互助”这个词像是有了点样子，章旬予她的善意也终于有了回应。

　　第二天课间操前随寒薇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起身。所幸章旬大概是又翘了——此刻正坐在座位上背史地政，看起来像是卡了壳儿有些烦躁，右侧后脑勺的头发已经被揉得蓬乱。

　　随寒薇有些想笑，状若无意走到章旬左侧的过道，将笔记本放在他桌上。屋内渐渐安静下来，章旬抬头盯着随寒薇看了几秒微表情才有些动度，似是神游了一圈刚回来。用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谢谢，我能复印吗？印完就还你。”。

　　随寒薇摆手：“随便，不着急。你……考完再还我就可以。”

　　会考是全省统考，考场就在y高，时间按照省城学校的日程安排。省城中午学生都在学校，下午上课早，因而和以往考试不同，这一次基本没有午休，上午考完吃饭休息时间一过，下午的考试就开始了。节奏相当紧张，但好处是晚饭时间宽裕些，考完天还亮着。

　　最后一日只有上午两门副科，会考便结束了。早上起天便一直是阴的，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好在考化学和生物，对理科生来说并不难，基本都会提前交卷。校车按照y高的教学时间发车，算算时间还早。下午学校大发慈悲给高二生放了半天假，毕竟应付九门考试无论文理科班的学生，都可以说是掉了层皮。

　　小寒已过，隆冬将至。教学楼前考完试的学生三三两两往外走，小侧门外的停车场停满了来接考生的车。随寒薇逆着人流朝反方向走去，路过葡萄林时向内瞟几眼。

　　文学作品里总爱将偶遇描绘如天光乍破，属于凡人可遇不可求的难得。此刻随寒薇却觉得，约定过的相遇分外令人悸动。期待会不守时比约定的钟点提前到达，牵着心跳和脚步一起轻快地擂出鼓点，在心里奏出错落有致的和弦。

　　“考完试楼下秋千见吧，还你笔记”

　　琢磨着前一晚章旬发来的消息，应该说的是这里。天气阴冷，又是上课时间，越近深处人声便越少了些。秋千上没有人，随寒薇坐了上去。秋千是老式的，胶皮垫坐起来摇摇晃晃。铁链冰得冻手握不住，只能靠脚尖在地上交错点着保持平衡。

　　一本笔记而已，明明第二天还就可以，也更方便。但章旬就是这样说了，她也没有拒绝或是异议。

　　冷风吹过，脸上生出细针戳刺般轻微的寒意，摸一把有些潮。不须臾，砖红色教学楼的背景下开始飘落白色的星点。

　　下雪了。

　　随寒薇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分钟考试结束。章旬还没有出来吗？

　　算算时间不应该，按理说这两门他只可能比自己更早交卷才对。忍不住起身跺跺脚，上下轻晃的视线里，小侧门外出现了章旬的身影，正朝秋千架走来。

　　随寒薇捡起地上的书包背上，装作给自己找事情做——在章旬前行的路径里直挺挺坐着，实在是有些不自然还有些傻气。正是穿得最多的时节，外套厚重又臃肿，书包背上后肩带总要来回整理好久。随寒薇一边转着拧了几圈的带子一边暗暗懊悔——这样子好像更丑啊，还不如老老实实坐着等呢。

　　章旬手里提着个袋子，走近了随寒薇才看清标签是校门外新开的奶茶店。单价近20元一杯，让人不得不怀疑消费受众定位是高中生还是接送孩子的家长。

　　“排队有点久，我也不知道选哪个。”章旬从袋子里掏出两杯奶茶递上：“一个芋泥一个巧克力，随便选。”

　　原来是去买了奶茶。自幼被卢季雨教导惯了“不要随便拿别人东西”的随寒薇本能向后错了个步子：“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

　　章旬表情依旧淡淡的，只微微挑了挑眉：“都不喝吗，还有个原味，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喜欢喝甜的。”

　　再不拿就是摆架子了，随寒薇迟疑了两秒，最终选择了芋泥牛奶。不知道巧克力奶喝完牙齿上会不会有黑颜色，兀自盘算着放弃了更钟爱的口味。

　　“选不出来就都拿走，反正我也不爱喝。”章旬的声音带着点几不可闻的笑意。

　　随寒薇慌忙摇头，插入吸管轻啜了一口后抱着杯子暖手。章旬打开书包翻找笔记说道：“把笔记还你。要我说你这笔记都得卖钱，比参考答案讲的清晰多了。”

　　雪花扫过面颊有了些滑擦感，越下越大的架势。章旬掏出笔记不急着给，只拿在手里：“走吧。你要等校车吗？”

　　随寒薇家住得远，校车又要顾及一条线路的所有学生，到校的时间比姜经武规定的早自习要稍晚一些。班上几个早读期间进教室的学生都是坐校车。

　　随寒薇暗叹章旬的观察和记忆力，摇摇头道：“我去坐公交，校车等太久了。你呢？”

　　章旬朝东门外的住宅区指了指：“我家就住那儿。”

　　小区和y高西南角的大门隔了条市区主干道，门口就是随寒薇上车的公交站点。校园里学生已很少，谁也没再多言，只默默朝着共同的目的地走去。

　　出了校门随寒薇才想起笔记还在人家手上，章旬见她将手从外套兜里伸出后便将笔记归还，而后依旧是沉默。门外除了校车还停了好些私家车，家长和学生聊着考试内容，要么是商量下午放假怎么安排。甫一进入停车场便像是按了电影转场键，葡萄藤与秋千架被倏地一下切出，主人公被丢进鼎沸的人潮里。

　　“考得怎么样？”章旬率先开口。

　　“还行，这个题比我们平时考的简单嘛。如果会的题能都做对的话，分数应该不会太难看吧。”随寒薇转过头：“你呢？”

　　“看路。”章旬在她面前挡了一下，礼貌的、没有肢体接触的一伸手。随寒薇悄悄吐舌，没注意行至十字路口，面前是红灯。

　　“我也还行，尤其是语文多亏了你的笔记。”随寒薇的余光里章旬朝路口对侧标志灯张望着，见绿灯变红后转回头目视前方。随寒薇也收回视线，绿灯亮起，可以过了。

　　“这次作文肯定没跑题，又套了几个你的模板，运气好的话应该能有45。”马路对面是从前石油公司的家属区，搬迁后划入y高学区内。都是四五层的矮楼，基本都是y高的学生家长或买或租。章旬伸手比划了一下：“去年寒假的时候咱们班就在这儿补课来着，就这个楼。但是今年应该不会。”

　　为了抢出时间尽早结课开始一轮复习，随寒薇早就听说重点班会在假期安排全班性的补课。“你怎么知道？”

　　“家长委员会呀，现在市领导都盯着放假这几天呢，说要让高中生过好年。”说完章旬自己都笑了。

　　无风日子里y市还是比较适合赏雪的，气温够低雪花会成片，室外也不至于冷得待不住人。

　　“雪”在语文课本里总是被赋予象征含义，有时是孤寂有时是高洁，有时是来年的希望。无论怎么说，对高中生而言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一次下雪，要说寓意的话，总归还是美好得有些奢侈的。

　　“再见。”

　　“新年快乐。”

　　公交站牌旁两人同时开口，随寒薇略略赧然，低头猛吸了一口饮料后跟着补充道：“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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