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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人(三)
皇城东裕门。
孟祝向监门校尉出示国宗符契,校尉验过之后放行。
从属的监门卫对着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国宗弟子怎么都如此年轻?捉妖可靠么?”
校尉道:“他们不重年纪,重天分。我一表兄少年起就一心想入山修行,后来因资质原因被遣送下山。只要天分够好,年轻又如何?”
“资质不足就要被遣走?”
“他自己所言如此。”校尉道,“依我看,恐怕是他那好逸恶劳又急于求成的性子,受不了修行的寂寥苦楚。”
不远处又有一人走来,着常服,身形矫健,身量颇高。
校尉看清人影,远远就道:“你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还过来?”
虞满绍取出表明身份的鱼符,道:“有好奇事,去趟秘阁。”
“什么事劳你非要休沐日跑一趟?”
“小事。”
“又是秘密?真没趣。”
汴梁城破时,宫廷许多建筑被烧毁,包括藏书的秘阁,因而新朝秘阁中的史书,实际是后来重新编纂的,多有缺漏,有关江陵郑氏的部分倒是很详尽。
从先祖疆场拼杀打下基业,获郡公爵位,到先帝郑肃为前朝多次抵御异族进攻,再到动乱起兵,推翻前朝,自立为帝。一部兴盛的纪年史,凡是薄有声名的郑氏子弟及其眷属皆有笔墨。
白荵将几册书翻尽后放了回去。
“没有发现?”一直旁观的孟祝道,“会不会是你想错了,他的那个玉也许是他生前捡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不是全无可能,但是玉是唯一的线索。
孟祝望着书架前沉思不语的少女,她身上穿着与他一样的衣裳,是夜中她从浮春苑离开之后他依着她的身形找来的传云山道服。
平时他看惯同门穿着,不觉得特别,现在却觉得这一身太过洁白缥缈。她思索的时候神情格外静谧,突地令他想起青云台初见时那道明快的身影,似乎与如今有些微妙的不同。
她将刚刚看过的书又翻开,稍后递到他面前,问道:“祝兄知道这是由谁编纂的么?”
“不知。”
“白姑娘?”
与此同时,另一道意外而疑惑的声音响起,两人双双看过去。
白荵只觉来人似乎在哪见过,对方在确认是她之后微笑道:“白姑娘,我是禁军校尉虞满绍,昨日城门前曾有一面之缘。”
“是你。”白荵笑道。
“白姑娘还记得我?”虞满绍面有惊喜之色,“姑娘怎么会来秘阁?”
他望见她手中的书册,“《梁书》?姑娘对前朝事有兴趣?”
白荵点头:“虞校尉可知谁人负责编纂此书?”
“应当是秘书监张缪张大人。”
新朝初定,皇帝命文臣修史书,因旧朝覆灭时间不长,许多史实尚可资证,而主编的秘书监张缪为人秉直刚正,甚少曲笔,所著史记符合实情,了无隐讳。
虞满绍细致地说了些详情,白荵专注地听着。
直到孟祝出声:“看得差不多是不是该回去了?”
声调冷又突然,在空阔的书室中惊人清晰,虞满绍这才仔细看他,道:“你是……”看清人的时候,眉头倏忽沉了些,“你们……白姑娘,你为何穿着国宗道服?”
孟祝感觉自打再见白荵便像在海上乘浪而行,颠颠簸簸翻翻覆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湿。他偷带人进秘阁,哪知就遇上了禁卫,遇上就罢了,还是个认得白荵的禁卫。
现在就算突然出现一群禁军把他们捉起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白荵微怔,还未说话,便听孟祝道:“她现在是传云山的人,有什么问题么?”
“嗯?”虞满绍一脸懵然,“昨日不还……”
孟祝:“昨日是昨日。”
“……”
孟祝作耐心告罄模样,夺了白荵手中的书往书架上一丢,在旁人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拽着她离开。
秘阁依照前朝制式所建,如今只完成一角,几十步便走了出去。
青阳高照,灼得人口干舌燥。
“抱歉,祝……”
“你不用道歉。”孟祝停在一处墙边,墙内的垂枝梅伸出了枝条,抖着几点水粉色的花骨朵,他喘着气,“是我自己要带你进来。”
白荵望着他。
“反正现在我们已经跑了,他要抓也抓不到人。他认得你却不认得我,大不了我躲一阵。”
少年语气中有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没有看她,却像是在安抚她。
白荵抿唇笑道:“嗯,不会让他抓到的。”
声音中笑意鲜明,引得孟祝侧目,他神情松弛了片刻,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变得有些不高兴。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秘书监的府邸?”
“嗯。虞校尉说编写史书时访查过许多前朝遗老,或许能探听到什么。”
孟祝道:“没写进书里的都是不能写的,你觉得他会告诉你什么秘辛?”
“应当比去宫城好些罢?”
孟祝听到这话,心中竟有一丝欣慰,就像横冲直撞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动物突然冷静机智了起来。
他道:“你昨夜究竟为何闯宫城?难道是想直接去盘问皇帝?”
他一直端详着白荵,她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就是他说的这个意思。
“你——”孟祝真心感叹,“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白荵不是习惯考虑后果的人,她往往想到办法就去做,敢走别人不敢走的路,敢用别人不敢用的招,可以说是胆量,另一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莽撞,只不过她从没因此吃过亏,所以不曾觉得不妥,直接找皇帝对她来说不过是最快捷的路而已。
孟祝又道:“胆大也没什么不好。”他沉思一会,嘴边扬起微微的弧度,“如果直接问问不出什么……”
城西一处府邸。
守门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去通报,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被书斋内整理手稿的家主训了声没规矩。
小厮顾不上规矩不规矩的,指着门的方向喊道:“大人!国宗的大人来了!”
“国宗?”眉须灰白的秘书监从他珍惜的手稿中抬首,眼中敛着精光,“来做什么?”
“说有要事拜访大人您。”
前厅,孟祝接过小厮奉的茶,指尖抚过杯身青翠竹叶。
上座的张缪饮着茶,目光穿过淡淡漂浮的茶水热气,似不经意又细致地观来客神色。
当今陛下设立国宗除妖,表面上受朝廷管辖,实际与一般的禁军或是臣子并不相同,不封官职,也无需列班朝见天子,国宗府孤立一隅,加上常人对于妖异之事多有忌讳,平素没有什么交往。自己一介图书校理,怎么会有国宗弟子突然上门?
年轻来客放下茶杯,端得平稳从容姿态:“张大人,国宗奉皇命捉妖,因此妖特别,有些事不解,想请教您一二。”
张缪道:“不知何事能为国宗分忧?”
“大人可知本朝未立之时,江陵郑氏一脉有无未记录在册的失踪或早夭者?”
两道视线直白地指着自己,没有修饰,不拐弯抹角,与浸淫庙堂的朝臣有着本质不同,所以其中的自以为的慧黠瞒不过张缪的眼睛。
他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道:“不知这与捉妖有何干系?”
孟祝微垂双眸,作为下的温顺谦恭态:“陛下近日噩梦连连,难以安寝,其实是被鬼妖所扰,这种妖往往由家族内枉死之人的怨气所化,需查清身份、平息怨气才能除去。”
临时编的故事中只有一句话是真的,也是分量最重的一句。
正是这句撬动了张缪的心思。
日日朝会,他自然看得出陛下最近精神不济,也听闻召见了国宗。事关皇帝,即使有疑,不确定话有几分真假,他也不得不放在心上,不能推脱。
“江陵郑氏自南梁起便多武将,先后有十数子弟折戟沙场,为国者无有怨。”
孟祝俯首称道。
“夭折的郑氏子多为病故,未到取名年纪。另外……”秘书监停顿片刻,“江陵曾被匪盗袭击,先帝最宠爱的幼子郑则被匪徒掳走,先帝与今上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剿灭了无数匪寨,却并未寻到踪迹。”
白荵翻过的书册里确有记录剿匪事迹,但没有提及被掳的郑则。
“先生可知郑则失踪时是什么年纪?”
张缪抬眼望向说话的女子,从她神色中辨出了真切的关心。
“幼学之年。”
孟祝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着,心想大约郑玉便是这位郑则。十岁左右的年纪,死于匪盗之手。这个结果相较于他荒唐的揣测仁慈许多,他瞥了白荵一眼,却未见她有什么轻快神色。
白荵起身施礼:“多谢先生告知。”
离去之前她忽然回转过来,问道:“先生可知太傅方如晦?”
“方太傅?”
张缪是南梁旧臣,早年因直谏被贬,贬居的十余年间专心著作。他年轻时曾于太傅府上求学,是太傅的得意门生。汴梁城破时他听闻恩师悬梁,披霜带露赶来,送了恩师最后一程。也因此入了当时官拜领军大都督的郑景的视线,得荐官职。
方如晦自戕后,亲眷不忍留在旧都,选择回到故里。
出了府邸孟祝方才问道:“梁朝太傅与此事有何干系?”
“与此事无关,是我要找七星石。”
“七星石?”
就在此刻,白荵心脏猛地跳了下,她转身朝西南方向望去,绷紧了音色。
“有人破了我的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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