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酒香和重明身上不知名的香味像两股绳拧合在一起，毫无阻拦的伸进胸腔，将心脏牢牢捆住，只能狂跳着挣脱。

　　徒劳，感觉心脏被轻松拽出身体，吊在耳边，“怦怦”响如雷。

　　“七杀，六。”重明注意到她在走神“你又再偷懒？”

　　“嗯？没有！六嘛，我记着呢，六。”

　　双手做出六的手势凑到重明面前表示自己真的在听。

　　看样子重明是清醒的，自己倒是要微醺起来了。

　　重明视线从她手移到脸上，一片绯红中夹着条状风团。

　　是刚重明发梢拂过脸庞褚栖迟忍不住痒意自己不小心碰出来的。有点瘆人。重明双眉微蹙，离褚栖迟远了些。

　　“干嘛突然离我这么远。”褚栖迟眼神无辜。

　　糟了，不会是心跳声太大吓到人了吧。

　　“防面粉人诈伤。”

　　褚栖迟笑出声来，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缓了缓，带着溢出的笑意，问:“我给你挽发好不好？就像我这一样。”

　　重明瞟她一眼没说话，褚栖迟觉得，这是默许！

　　起身，站在重明双腿中间，指尖掠过她耳际垂落的碎发:“头低些。”

　　重明照做。

　　指腹触到重明温热的后颈时，感觉到了她微微的战栗。

　　诶呀，原来我们重老板只有一点点清醒，照平时可不会这么又乖又可爱呢。

　　褚栖迟想。

　　将顺滑如缎的青丝收拢，发尾缠绕在掌心，翻转手腕，层层盘绕，留出一缕捆扎。

　　“好了。”褚栖迟撑着膝盖与重明平视，第一次见这样的重明，没有发丝的遮挡，轮廓被清晰的呈现出来。

　　因为没有多余的簪子和发带，所以相比之下挽得稍显松散。

　　典雅又慵懒。
　　“很好看。”褚栖迟轻道。

　　忍住想抚上去的冲动，重新坐回重明身旁。挨得近近的。嘻嘻。

　　“重老板，你看到银河西侧那颗星了没，就是今夜第二亮的那颗。”

　　还是那副笃定的模样。

　　“又在胡说。”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褚栖迟郑重地望向重明。

　　还在犟？看这人是困昏头了:“你说，哪里还有比它还亮的.”重明也看着她。

　　两人眼神对峙，寂静在无声地流淌，直到褚栖迟再也藏不住嘴角的笑意，眼里的郑重带上了狡黠，重明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面前呀！你就是今夜最亮的星。”
　　“坠入人间。”

　　“让万千星辰都黯然失色。”褚栖迟双手撑在船头支着身子，每说一句，就朝重明倾过去一点，目不转睛地盯着重明，看她脸部略显紧绷，颈侧血管搏动。

　　重明一点一点地挪动位置拉开距离。直到退到船边退无可退。

　　两指抵着她抹额中心将她推开，站起来，丢下一句:“太恶心了。”

　　然后从最右边移到最左侧坐去，褚栖迟歪着脑袋噗嗤地笑了出来，清清嗓子:“啊？很恶心吗？明明就是和蜜一样甜吧。”

　　太好逗了。

　　言归正传，褚栖迟开始倾倒这几天学到的东西:“那是女宿的织女星，对着的银河东侧是牵牛星，比织女星暗些，旁边有两颗小星。”

　　太没水平了 。

　　这些谁不知道，简直就是浪费时间，重明百无聊赖地敲着船板，突然，褚栖迟画风一转:

　　“关于织女牵牛星还有个美丽的传说。”

　　这个前奏，重明心头一跳，怕她讲完接上一套“相思情难断，互诉衷肠”的组合拳:“我可没兴趣听你讲老套荒诞又恶心的情爱故事。”

　　“当然当然，我给重老板上点不一样的。”

　　褚栖迟拍胸脯保证，随后绘声绘色的讲起来：

　　广袤大地上，人们牧畜为生，安稳和平。

　　某一天，突降天堑将大地分割，堑中有焚河日夜流淌，碰此水便会被灼烧腐蚀，堑东侧又接连降下天灾，打破平静，资源日渐减少，人民难以维持温饱。

　　危难关头，一名放牛郎出现，一身羊毛衣御寒，过大雾，淋冻雨，躲冰雹，策马越万里，为了渡焚河，不得不将从小陪伴的老牛腹部刨开，躲在其中。

　　此牛耐着河水灼烧，带着此女渡了七七四十七日，终于达到彼岸。

　　四十九日里，此女在牛腹中靠食肉饮血度日。

　　到岸时牛皮牛骨早已溃烂，内理五脏六腑空空，却独剩双眼转动，与主人的羁绊和使命换作神秘力量支持着它渡河。

　　此女在牛眼的指引下，找到神鞭，借着月事加持，连续不间断挥击巨石7天，在七月初七这天，透支生命，打碎巨石拦住河流。

　　从焚河干涸到腐蚀石头重新聚集需要一天的时间，对岸的人们趁着这一天的时间迁移。

　　是以，织女星织女星，“纟”做长鞭，不与丝麻挂钩，而是为纪念此女只身赴险，长鞭在手定乾坤。

　　神牛则化为牵牛星，双眼散落在两侧成小星。

　　“又是谁编的？”重明一脸难以言喻。

　　“是古老的传说”褚栖迟纠正。

　　这故事是听无忧讲的，她原是西州人，因为近年朝廷重视风水之术，族里有技艺的都被请去了，前不久族长用血缘秘法劝无忧回来一起，其中就讲了对织女牵牛星的这个新注。

　　帝君颇为欣赏，让她们着手广传，相信将来会成为老幼皆知的传说。

　　褚栖迟盯着两星，越想越美，越想越震撼。到船舱翻出纸笔砚，木板搭成矮台，纸铺在上。加水研磨，沙沙簌簌。

　　天上璀璨洒在墨中被搅碎，毫毛浸染，提笔草草几笔勾勒出一个凛然无畏的背影轮廓。

　　“地裂西南倾，荒原漠漠起悲风。狂沙蔽九霄，惊雷虺虺骤雨坠。焚河遗落，黎民负痕。岂忍看，赤地哀鸿泣。
　　驮来四时秋，蹄印深深野渡头。
　　碧血做醍醐，生撕哽哽咽无声。瘁革残烬，”

　　笔尖停顿，褚栖迟颦眉。

　　“众生总喜欢用个别天命人做传世主调。”重明看向她，语气漫不经心道。

　　故事，似乎要轰轰烈烈才够深刻。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褚栖迟望进她的双眼:“也许天上紫微星不是天命所归而显，是因地上某粒尘埃祈求发光才生出的映射。”

　　思绪飘远。五岁患怪病，那时已经人人练气，普通病理减少，传统大夫几乎无用武之处。

　　幸得师傅晏络出手，褚绥之为了支付医药费，硬把褚栖迟塞给晏络当徒，美其名曰帮忙打杂，治病收个亲情价。

　　实则十六岁之前基本都是三天两头的躺在医馆病床上还要晏络焦头烂额的倒贴照顾。

　　褚绥之四处找活，赶上藏书阁招人，顺利的进入当差，多接任务赚薪水。

　　褚栖迟身体好时会在医馆，看医书，去藏书阁看各地舆图，善本，经文，史记......未进学堂，不曾聚会，不能外出，也无一友。

　　隔着窗棂听行人嬉闹。

　　未知病因却五脏精气皆弱，于是天天数方同用，择时分服。

　　十多年，几十个春秋日夜，严格按照春季食凉，减酸，益甘以养脾气；夏季食寒，清淡，多进瓜果蔬菜，忌肥甘厚腻之食；秋季禁寒食，滋阴养津润燥；冬季食热以抑其寒。用以调理。

　　不宜外出活动，医馆内打养生拳一套接一套。心痛暴绞急欲绝，便学了针灸，从开始见着尖锐细长泛着冷光的针尖就腿软发怵，到后来三天两头轻车熟路的自扎。

　　现在满了十八，看起来正是少不更事之际。

　　虽然她总与熬出来的汤汤水水作伴，但在寻病愈之法这场人生航行中，从来都是两位长辈爱意做舟，自己从不需要担心什么，尚未经历大风大浪，过得无忧无虑。

　　当然，也无悲无喜。褚绥之说，希望她平安健康，所以每次发病身体不受控制时，会拼命的将灵魂留在肉身，心跳咚咚做战鼓，劫后余生她是欣喜的。

　　褚绥之也说，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我只有一片荒野。褚栖迟时常这样想。

　　直到最后一株草枯萎的刹那，一场机缘，心跳砰砰，终于等来春的序章，就像所有故事的天命人一样，去追春，人人都知道过程要经历什么。

　　可她就想这样，追随着降临在身边的那双眼睛，在自己的故事里，找心归，救自己。回神，沾沾墨:“白骨做琴。心尚温，青眸星斗炼。
　　挥鞭刻石魄，截断阴阳川。夜柝消禁，悠悠天地，颂山河万岁期。
　　身死魂归银汉去，犹念人间未了篇。”

　　重明微微颔首打量褚栖迟，眼神怪异，看她放下笔，捏着纸张两角轻轻抖了抖，小心翼翼的折起来。

　　刚才头上还一片愁云飘飘，这会儿又突然乐滋滋了。

　　嗯，情绪多变，三更半夜顶着眼底乌青不睡觉，失心疯典症。

　　重明起身，抖抖衣袖，拿过躺在矮台上的毛笔。

　　握笔处尚有余温。踩上船头，负手而立，右手持笔伸出船，食指轻点笔杆，笔尖聚墨滴下“嗒”，落入海面留下涟漪。

　　褚栖迟目光追随着她，星烁朗，佼人燎，舒夭绍，般般入画。倏然，褚栖迟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水汽浮上，时光倒流似的回到笔毫。

　　重明侧头睨她一眼，褚栖迟嘴角一收，“唰”地站起。

　　重明走到她身前，持笔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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