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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赵云霓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心里记挂着事情,她睡得并不安稳,起身拨开窗户,起大早的小贩已经来到街上,人流渐渐多起来,吆喝声响亮,错落的店招迎风自动,有种烟火气的热闹。
她其实很喜欢烟火气,置身于热闹的街景之中,能填补心里的孤寂,凝神细细看了半晌,颇为不舍地关上窗户。
下楼来,她走到一个馄饨摊前,要了一碗馄饨。
摊主笑着应好,水开着,咕噜噜冒泡,皮薄馅大的馄饨下了锅,端上来时,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赵云霓心满意足地吃完,正值辰时,已有卖艺的手艺人支了块地方,表演杂技,喝彩声不绝于耳,赵云霓置身于鼎沸人声中,心里却十分宁静。
这也是前世的惨痛经历带给她的教训,越是大雨将至的时刻,越要能静得下心来。
她站在那里,面带笑容观赏了好一会儿,又打赏了一两金,钱太贵重,抵得上寻常人家几年的吃喝,手艺人诚惶诚恐笑着向她道谢,她微微点头,目光掠过手艺人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
“小娘子喜欢看什么表演,我多来几个。”
若她是秦婴,也会让人伪装成杂技人员混进观雁楼附近,不仅可以近距离观察接收信号,更重要的是,若观雁楼出了什么事情,也方便接应。
看来秦婴是一定会赴自己的约。
这么一想,心情更好起来,“随便演,都可以。”
手艺人应是,更加卖力表演,引得一众人喝彩,声浪太大,引来了官兵。
沈峻的人已做便衣四散各处,他也早化成了寻常布衣。青州本就繁华,时不时有走南闯北的手艺人前来卖艺,早已稀松平常。
只是像今日这般声浪的时候,还是不多。他钻进人群,见到那手艺人恭敬地对一个面容普通的小娘子说话,并接过金子放好,那小娘子笑着应答。
沈峻不由多看了几眼,他眼力极佳,看见那人虎口的茧,心里戒备心甚重,然而还来不及出声,那个给一两金的小娘子已经朝他看过来,微不可察地摇头。
她还摆摆手,拒绝手艺人叫她亲自上台观摩的好意......
心念电转间,他想起那日小娘子说的她会改变容貌,可以以掌心的红痣来识别她。
沈峻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方退出来。但也没闲着,悄悄让人关注着这个杂艺摊......
赵云霓又看了一会儿,才走到观雁楼。
观雁楼曲折幽回,西边的雅间宁静韵致,与东边来往住客嘈杂的响动不同,此处楼梯用更昂贵的青砖铺就,人声寥寥,偶有舞姬穿梭其间,皆是莲步轻轻,衣袂飘飘,此处是附庸风雅的文人最爱来的谈事之处,与秦婴越在此处见面,会让他放低戒心。
定好的雅间视线开阔,推开窗往下望去,杂技摊还在演,依旧热闹着。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黄梨木案桌,桌上青瓷茶具一看便知贵重,小二将茶水提上来,赵云霓给了银子,示意不要打扰。
她在黄梨木案桌前坐定,尽管已经在心里思索过千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又在心底演练了一遍- -她是敬国公萧敬弘的心腹,正在幽州办事,收到浮光锦被毁的消息之后马不停蹄赶到青州,为的是要紫云山匪首秦婴给一个交代......
前世她曾和萧敬弘打过交道,那老匹夫看起来儒雅,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跟他多年的管家办砸了事情,也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
离约定时间不到片刻,门口传来脚步声,雕花门被推开,一个男子带着七八个人进来。
“你不识规矩么?”
秦婴进门便看见一人坐在黄梨木案桌前,好整以暇地端着青瓷茶盏,喝了一口,见到他来的第一句,便是质问。
秦婴几乎是一瞬间起了火气,从小身为刺史公子,已是锦衣玉食,就算进了军营,也从未像新兵蛋子一样被欺负,到了匪寨,又成了大当家,在寨子里恩威并重,说一不二。
已经很少,不,已经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过话了。
眼前的小娘子一身暗藏华贵的玄衣,墨发高高束起,面容虽然普通,然而眉眼上挑,面无表情,看向人的眼神有肃杀之气。
他来赴约,是为了浮光锦的事宜,萧敬弘这条路不可断,如果断了,只能凭借月启的助力,但月启民智未开,玉琮更是嗜杀,他骨子里还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武将,面对像野兽一般的盟者,会感到被冒犯。
两相权衡,还是萧敬弘对他的胃口。
念及此,他坐下,挥手让那些人出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唇齿间茶香四溢,他面上和善,笑道,“这茶,好喝。”
赵云霓斜看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不屑。
“长者说,他很不满意。万寿节在即,贵妃娘娘欲艳压群芳,少了浮光锦,可是失去了一大利器。”她为自己斟满一杯玉壶春,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带着哑意,她此前已在喉咙里含了片能让声音暂时变得嘶哑的药物。
就这一句,她点到为止,没再开口。
面对谈判的关节,她总愿意等,浸润官场多年,也解决过许多棘手事件,她深知,很多时候,耐心是一个人出奇制胜的关键。
过于急躁,会不经意暴露出自己的底牌,说多错多。
屋子里死一样沉寂。
秦婴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应对国公的盘查,他是办砸了事情,深知以萧敬弘的行事严苛至极。然而他又不甘心,为国公府尽的力哪一件不是刀尖舔血,有一次,青州府的官吏上奏弹劾国公,弹劾不是大事,但此吏弹劾之事事关当今陛下父亲之死,他收到消息,当晚便屠杀了那人全家,并连夜将信截回。
事后官府查验,只说是土匪行事。
可不就是土匪嘛。
也是那一桩功劳,让萧敬弘把浮光锦的生意给了他。
屋子里还是沉寂,秦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思索着最大的让步是几成。紫云山位置至关重要,是来往青幽两州的重要关隘,之前所收是三分利,就这点利,还让那老匹夫颇为不满。
焉知他会不会借此发难,将利一压再压。
“大当家纵横青州多年,要将你绳之以法的折子堆积如山,陛下多次想要派兵剿匪,”沉默中,那女子终于再开口。秦婴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要还谈,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不动声色,听那女子继续开口,“主公都以军备不足,压了下去,连青州的府兵都甚少动用。”
赵云霓看他一眼,眼神颇为不屑。
“但大当家当这个匪主,是不是太轻松了?”
这是在敲打他了。
“某又怎么不知长者恩德。”秦婴讪笑,咬牙道,“只是姑娘,浮光锦已失,幽州战火纷飞,再取难如登天,可否让长者宽限一段时日。并且此后,在浮光锦进项上,某愿再让半分利。”
这是他的底线。
然而那娘子并未说话。
赵云霓的手指一下下搭在翡翠杯沿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盘算要怎么不见血得化解干戈,以秦婴的多疑,除开杂技摊,一定还有其他更多的人潜伏在暗处。
只是不知沈峻已经控制了多少人。
她诱他下山,是一步险棋,更不愿让青州城中的百姓如茗茶胡同里的人一般再经历一场劫难。
‘铮’的一声,是观雁楼上雁钟清鸣的声响。
赵云霓为之一振,这是她与沈峻的暗号--沈峻控制住了局面,要她可以开始想办法脱身了。
“半分利,大当家未免太看不起长者......”
话说到一半,热闹的喧哗声从楼下沸腾起来,声音一点点大起来,嘈杂到他们二人的交谈声也被掩了下去,赵云霓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边已有人敲门,一张血呼哧啦的手印印在雕花门上,而后无力垂落。
沈峻一箭射穿土匪手掌。
他知道那女子正在和秦婴对谈,而多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险,因此在控制住秦婴暗插的人手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奏响雁钟,就是想让那女子早一点想办法从虎口脱险。
多年来刀剑舔血的生活,秦婴耳力极佳,他侧首,看着那张血手印,再回想起自己虽一直和眼前之人对谈,但心里一直萦绕着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了------于一开始,这面容冷静的娘子并未拿出任何长者的信物!
怪他。
怪他被林先生和那娘们儿骗了,急于向萧敬弘表忠心,才中了这么一个拙劣的圈套。
“敢问娘子,”秦婴收起笑容,没再把玩玉扳指,探寻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长者每次派人与某交谈,都有信物凭证,娘子可否给我看看,你的信物呢。”
虽然紧紧盯着赵云霓,不愿意她表情的半分细腻变化,但他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已经确信--眼前的人不是萧国公所派,是在诈他!
或许,只是诱他下山的幌子。
因此他其实并未想过等到她的回答,砰然一声,黄花梨木案桌在秦婴怒气冲冲甩出的重重一鞭后四分五裂,鞭条犹如龙蛇一般直取赵云霓面门,她踉跄退后一步,不再犹豫,转手拿着菱花窗旁边桌案的青瓷花瓶朝秦婴一掷,朝外高声道,“进门!”
噌地一声,沈峻带着一众兵士踢门而入,每人手里一柄弩箭,箭直指秦婴。
“放下。”沈峻声音冷冽。
然而秦婴在赵云霓呼喊时已经本能地近到她身边,一把华贵宝石的匕首瞬间抵在她喉咙,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沈峻,我看过你的画像,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真身了。”
“是吗?”沈峻道,“我也见过你。你让我好找,几千个日夜四肢不忘。”
他看向赵云霓,虽被一把匕首抵住喉咙,但女子面色如常,不见半点慌张。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耻,居然靠挟持一个女子来挣命。”沈峻讥诮道。
他挥手,身后的人齐刷刷把手中弩箭放下,并各自退后一步。
看见门外的场景,秦婴眼孔骤缩,目眦欲裂,一地的尸体血流成河,皆是化为平凡百姓入到城中的山匪。见这架势,秦婴怎么会不明白沈峻有备而来,但正因为此,他越要冷静下来。
他如今只能°赌,赌这个女子很重要。赌像沈峻这样为人正直的人,不会像他一样视人命为草芥。
“原以为同知大人光风霁月,不屑于使用这些阴招,没想到,真是我秦某看错了。”秦婴咬牙切齿,抵住赵云霓的匕首更近一寸,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对付你,”沈峻一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亲人同族,恨不得把眼前的人千刀万剐,眼里冒着火,欲生啖其肉,“用任何招数都不为过。”
他看向赵云霓,目光复杂,心里像是经过了一场漫长的挣扎,随即,他索性闭上眼,一挥手,身后走出两个人,将窗户钉死。
沈峻太渴求抓到秦婴,为此,他不愿承受半分秦婴逃跑的可能性。
但这样,也是隔绝了赵云霓逃出的可能性。
沈峻颇为忐忑地看向赵云霓,却看到了她毫不避忌的目光,她目光坦然,并未对沈峻这样的做法有半点不悦,如他们之前所说过的那样,她伸出左手,轻轻握成拳头--这是提醒沈峻,可以不必在意她的性命。
秦婴是一只缩头乌龟,骗他下山的机会甚少,错过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这是他们之前就达好的共识。
然而,沈峻还是下不了手......
命悬一线之际,赵云霓想起了前世在右相府邸的最后一段时光,那时,她在最后的一段时光,都没有力气再去恨薛子衡,而是在细数自己究竟有哪些遗憾----听说赵慎将母亲牌位移到祠堂后又因她失势且被右相厌弃将母亲的牌位丢弃......听说李素与李裕曾不止一次叹息她没有再为江山效力,否则,她一定会和檀凝一样,成为盛朝最好的女官,还有,谆谆教导她的周观棋还没有找到,他究竟去了哪里......
这一切,都成为她心底里的遗憾,也是她想要找到答案的。
原以为重生后,能有时间一一拔除,没想到,她拼尽全力,也只到了这一步......
但她不后悔。
行于世间,若有想做的事情,拼尽全力去做,便是她的信条,结果可以交给天意,但过程,却是自己的......
她闭上眼,忽然。
她听见一声轰隆的闷响,而后是连续而来的雷声,天空如破了一个口子,大雨倾盆而下,淅沥沥的哗啦声大到足以淹没雅间内的所有声音,如一道闪电直击心灵,她突然想到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大雨的时刻,她和周观棋在青州城内卖字画,因为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雨,熙熙攘攘的街衢巷陌人去楼空,本就不畅销的字画被水打湿,更是无人问津,她失落极了,也懊丧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周观棋见她难过,叫她在原地等待,自己跑到饼店买了一个白饼,回来的时候,却见到孙女摔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从少年身边的仆人,周观棋得知,孙女是在收字画的时候不小心把雨水溅到了少年身上,她立马道歉,然而那少年不仅不依不饶,还出言侮辱,孙女气不过,与他对骂了几句。
她口齿伶俐,骂那少年是猪,少年不懂,还是听到极为轻的嗤笑,才从仆人的耳朵里直到这是嘲讽,于是更加气急,一脚踢翻了她,抽出身边随从的剑,指着她。
周观棋哎哟哎哟叫着,要那少年高抬贵手。然而那少年却并没有给周观棋一个眼神,剑身更近一寸。
赵云霓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在那剑身下瑟瑟发抖,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对这样的危险感到本能的恐惧。然而当她的眼神略过祖父时,周观棋向她说了一句唇语。
那少年忽然觉得小腿一麻,只见一条蜿蜒的小蛇从它脚上爬过去,他吓得大叫起来,而那蛇已经跑没影了。等到他气急败坏大骂出生后,才发现那小姑娘也不见了身影。
仆人去追,然而她跟着周观棋卖字画,对巷道十分熟悉,窜入里面,如鱼得水,很快不见了踪影。
周观棋在僻静处找到她的时候,她手里正盘着那条小蛇,没有土匪的时候,她从小爱往紫云山上跑,早已对蛇虫鼠蚁免疫了。那条没有毒的小蛇,救了她一命。
由此,赵云霓也始终记得周观棋的话,阿音,顺势而为,一定不要放弃,绝处亦可逢生。
如今,她能感觉到匕首在脖颈的冰冷触感,寒光自下映入眼底,再进一寸,后果不堪设想。她冷静下来,到底什么,能让秦婴稍稍恍神呢。
她福至心灵,看了一眼秦婴,突然道,“大当家,你看看我是谁?”
她说这话很温柔,语调熟悉,秦婴想起在清水河畔初遇那女子的场景。
蝉兽皮被她褪下,一张精致的脸完全显露出来,雪肤红唇,眉若远黛,一双眸子里,不再是秦婴记忆里瑟缩顺从的眼神,而是坚定柔韧的光,这样的眼神,画龙点睛般,映照出一种璀璨不容人逼视的光辉。
就是那么一愣神的时间,攻守易主。
突然,门遭受外力,被破开,身穿军服的将士们一排排开,手中弩箭寒光锐利。
凌曜来的路上,只有一个想法,若是她真的活捉了秦婴,他是来讨要这个奖赏的,若是她没能,那他也敬她一腔孤勇,在收服了秦婴之后,也许会顺便为她报个仇。
然而,他见到的确实他绝对没有想过的一幕。
她一身利落玄衣,墨发散开,如玉般光洁的脸庞凝视着匪首,修长白皙的手指青筋凸起,一把锋利的匕首险之又险地落在秦婴的耳畔,形成攻击之态。
赵云霓顺势看过来。
来人搭着一件蒲葵做的蓑衣,长眉入鬓,劲瘦的身躯如松竹挺拔,一身高不可攀的清贵气质,又因于军营中锤炼多年,淬炼出说一不二的气势,给人深深的压迫之感。
他应该一路从雨中疾驰而来,蓑衣往下滴着水,湿润的长睫氤氲着水汽,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稍微有些紊乱,显然是慌忙跋涉而来。
见到赵云霓控制住局面,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往下一搭,弓弩手齐刷刷把弩箭放下。
赵云霓眼角一抽。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和凌曜约定在这里见面,明明约好的,是两日后之后她会在城里燃放烟火,到时候,他的眼线自然会收到消息。如果两日后没有收到消息,证明她事败。
她没好气地道,“虞侯,你还是不信我。”
她说这句话并无半点旖旎之思,反之,她其实有点生气,她一向不喜欢自己的行动被人打扰,不喜欢增加变数。然而这句话在秦婴的耳里听来却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他想起临行前山寨里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这些话重新响在耳边,在提醒他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惊呼道,“你真和这小娘子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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