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拾影

　　滋滋——

　　咔嚓，鼠标左键的点击声。

　　梅雨季，雨丝密密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水雾在空中蔓延，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闷湿当中。

　　这个季节潮热又沉重，衣服洗了只有发臭的份，站在里面浑身都是黏的，像被牛舔了好几口。

　　方知青站在青石板路上，手里的透明雨伞被风折断，吹到前方的水沟里，去拿肯定要淋湿，淋湿就会生病，以他现在的经济情况，买包板蓝根都困难。

　　盯着前方看了会儿，方知青退到屋檐下，缩进角落揉腿等雨停。

　　好痛啊。

　　出院已经快两个月，前段时间还好，医生说他身体好，恢复的快，当时还有点幻肢痛，出院后好了很多，安上假肢后，连走路都轻便不少；谁能想到阴雨天会这么痛。

　　方知青把头埋膝盖，试图这样缓解疼痛，虽然没什么用，但也只能这样。直到雨声渐小，他才慢吞吞起身，撩起裤腿，朝家的地方走去。

　　几百米走了十几分钟，方知青站在门口找钥匙，头突然一痛，然后脚边落下一颗石子。

　　“喂，你怎么还没搬走？”

　　小孩子有些恼怒的声音响在耳侧，方知青没有理会，因为这些天都是如此。他拿出钥匙开门，锁芯转动，门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只要进去，把门关上，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跟你说话呢讨厌鬼！”小孩子被忽视，声音又大了几分，“我们家不欢迎你，妈妈说了不喜欢和死人住一起，你滚出去！”

　　砰——

　　门关上了。

　　小孩子说话一向是口无遮拦的，房东背后说话不上前，默认孩子的言语是正确的，这样的音量在破旧小楼里足以扩散各地，那么多户人听也应该听烦了。

　　叫喊声仍在继续，方知青没开灯，凭着记忆走到沙发旁，坐下，裹上毯子，只把自己露出个脑袋。

　　视线一直盯着窗外，这里采光很暗，天气好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阳光，方知青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很奇怪，一样的场景，却忽然比以往要暗得多。

　　泛着油污的墙壁上是马克笔画的小花，这个它们点总会被布遮住，变成前方厨灶的背影，铁锅里会热上油，菜香会随着通风的窗口飘到外面，落在苹果树下的方知青的鼻子里。

　　是饭点了。

　　饥饿感并没有很强烈，方知青盯着外面树上的青果子，低头吸了吸鼻子。

　　然后他又去揉眼睛，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拿起来，发现有好几条视频电话。

　　方知青不怎么用手机，这个还是妈妈的，但人很熟悉，他就用毯子擦了眼睛后回拨过去。

　　“你那边天黑的好快。”

　　带着稚气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方知青左右看看，说，“没有，我还没有开灯。”

　　他鼻音很重，是那种一听就知道哭过的，小孩子掩盖情绪的能力很差，但方知青也没想掩盖什么，只是觉得把负面情绪给别人不好。

　　“方知青，我以后不能拿手机了，他会没收，也不能随便出门，不能随便骂人，不能去捉蚂蚱，他管的很严，我没有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曲玥凡在另一头说，“我有点想妈妈了……”

　　方知青没见过曲玥凡的爸爸，从很小的时候，他妈妈肖酩汀就是一个人带曲玥凡，因为和方心曦是好朋友，两家经常碰面。

　　但半年前肖阿姨去了国外，因为和丈夫的婚姻问题，本来曲玥凡也要走的，但离婚他被判给了曲忍启。这个人很有钱，很冷漠规矩多，曲玥凡这样喜欢在田里跑着玩的小孩势必要被关在笼子里。

　　方知青对此是有预感的，毕竟上一次用手机聊天已经过去三个月，曲玥凡好像有固定拿手机的时候，然而从今天起，他唯一的乐趣也要被掠夺了。

　　“晚上……也不可以看星星吗？”

　　“不可以，他说晚上我要练钢琴，但我不会也不喜欢，所以他就发很大脾气，不让我去院子里了。”

　　实在是很残忍，如果连星星都不能看，那这样被安排好的生活对曲玥凡来讲和惩罚没有区别。因为不想练琴，所以每天都被惩罚在屋子里看天花板，肖阿姨是不会这样的。

　　“曲玥凡，我觉得你有点惨。”方知青诚实说道。

　　“我也觉得，我要开始每天都扎小人诅咒他。”曲玥凡忽然想到什么，嘱咐般的说，“所以你也要记得，我给你的钱要及时花，不然我们两个就一样惨了。”

　　方知青盯着手机屏幕上小孩子留着红印的脸，没有说话。

　　过了会，他小声说，“我们以后应该会很少见面……”

　　不让出门，出了门也会有保镖跟着，现在连手机通话都要不被允许。

　　“我会偷偷跑出来的。”曲玥凡同样小声道。

　　“不要，还是要听话的，他力气很大，打人很痛。”

　　“好吧……是有一点，我今天敷了好多冰块，但还是很痛。”曲玥凡说，“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妈妈……讨厌死了……”

　　方知青出口安慰，没说几句对方就挂断，有听到别的声音，是成年人的。

　　不知道回拨过去是好事还是坏事，方知青把手机放下，身子缩回毯子里，眼睛在外面眨。

　　哭太久，好像进东西了，有点痛。

　　不可以再哭了。

　　妈妈小时候说过，人哭久了会变成瞎子，他还不可以变成瞎子，本来腿就瘸，变成瞎子就没有人要他工作了。

　　桑县是小地方，距离几公里外的古街更是贫民窟，里面人群混杂，卫生脏乱，警察都很少进去。

　　因为这样，方知青才勉强找到能用他的店面，其他地方都要成年，他能找到工作很不容易，一个小时9块钱，走读生不上晚自习的话，他一天最多可以干5个小时。

　　50块，节约一点，每天还能攒25。

　　方知青有放弃过上学的想法，这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可同班老师替他交了学费，很照顾他，不可以浪费别人的心意。

　　老师姓楚名止思，很漂亮，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方知青觉得对方应该也没有多少钱，有提过让老师不要管他，可惜没什么用。

　　暑假的时候，还在他的作业结语上说，他很坚强，是风雨中成长起来的小花。

　　他也时常讲一些假话安慰曲玥凡，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假话终究是谎言，方知青一点也不坚强，他很爱哭，他也不是什么小花，他也没有成长。

　　店里面卖的是面，厨房里熬着大骨汤，生活不会因为你是朵坚强小花就眷顾你，方知青这样需要钱活命的人太好说话了。

　　晚班只有他和另一个人，八点多来吃饭的人多，他上得太慢总是被投诉，让老板不要招残疾人，耽误时间。

　　老板人很好，没有因为这个扣他的钱，还把人请了出去。

　　方知青每天晚上都会来，因为失眠还会多干几个小时。

　　这样一来回家就会很晚，基本上是凌晨一点，他对这里的路熟悉，从学校来回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有时候太晚，他会在旁边小巷的小木屋里睡觉。

　　那个小屋里以前是放杂物的，现在闲置下来基本是个废房，没有人进去。

　　方知青会在角落坐着，头靠着墙，很快就睡着了。

　　但今晚突然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伞，应该是躲雨的，他往旁边挪了挪，结果发现对面的人一直看他。

　　“小朋友，你饿不饿？”

　　方知青看不清对方的脸，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人，他站起身，没有回答。

　　对面男人见没人回答，于是更肆无忌惮，“叔叔家里有好吃的，去吃点？”

　　方知青没动，等对方走进了，拿起旁边的砖头往前砸，听到沉闷的声响传进耳朵，才扶着墙往外跑。

　　路口都是土，泥泞的土壤湿滑，废了点时间才没有摔倒。

　　没想到一砖头不足以让人晕过去，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没砸到头，才导致对方追出来，一脚踹上去。

　　身体很轻，别人一抓就倒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小兔崽子，真是给你脸了……”

　　男人的巴掌一个顶他两个，落在脸上半边都是麻的，眼睛有一瞬间失明，耳朵嗡嗡作响，依稀听到几个字音。

　　“放开……放开……我有钱……”方知青艰难张嘴。

　　男人捂住他的嘴，手把方知青的衣服撕得稀碎，又转而去脱方知青的裤子，看起来一副很久没发泄过的样子，直到手摸到不属于人类机械才停手。

　　“操……他妈的是个瘸子……真扫兴……”男人掐住方知青的脖子，很不耐烦，“钱在哪？”

　　方知青脸色通红说不出话，喉咙像卡了刺，他无助的指了指后面，被男人又扇了一巴掌警告后才获得自由。

　　一种溺水得救的感觉。

　　方知青喘着气，头发被雨打湿，贴在脸颊上，他不停咳嗽着，眼角泛红，生理性泪水不断从里面流出。

　　外面雨声急促，冷风冰凉刺骨，恨不得沿着骨头缝钻进去，钻进心脏里，好让方知青更痛一点。

　　他看着面前蹲下身捡钱不断叫骂的男人。

　　是嫌少吗？

　　这是他干了一个月全部的钱，本来攒着下个月检查，如果要开刀，可以用少量麻醉剂的钱。

　　他该怪自己不该走这条路吗？

　　还是怪自己不该把所有钱都放在身上。

　　方知青呼吸平静下来，脸上全是被扇红的印子。

　　他承认，他运气一向不好，遇到的好人寥寥无几，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和妈妈一样，生来就是无条件对自己好的。

　　他一直觉得，没有人有义务对别人好，也没有人有义务对别人差。

　　他是真的很想好好生活，是真的很想很想成为老师口中坚强的小花。

　　方知青从口袋里拿出店里面的剪面小刀，手把它拆下来，刀背靠着刀背，然后走上前，在男人转身的刹那狠狠插进对方脖子。

　　老师说，大动脉是人最脆弱的地方，捅对位置，血就会喷出来，人不过几十秒就会死亡。

　　血沿着木地板流进泥土里，腥味在空气中蔓延，方知青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刀，眼前一片红，他看不清楚。

　　过了会，他才慢悠悠站起身，把刀扔在地上，抱着衣服碎片，拖着身体离开了。

　　月亮高悬，可惜没什么光亮，回家的路依旧是暗的。

　　于此同时，一道黑影从木屋后走出，他静静看着方知青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两分钟后，几个人穿着雨衣走进来，把已经咽气的男人抬走，开始清理现场痕迹。

　　凌晨三点，小木屋里死寂一片。

　　杂物堆放在原处，鲜血在逐渐消失的雨里泯灭，一切回归平静。

　　须臾，左上角被半遮住的摄像头红点闪烁，在最后一滴雨落地时失去光芒，画面就此结于灰暗。

　　画面外，方知安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杯子裂成碎片，刺入皮肤，暗红的血滴答落在毛毯上，很快晕染出一大片颜色。

　　电脑旁，一只长着小狗耳朵的人咽了口唾沫，手在桌子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还……要继续放吗？”他开口小心询问。

　　电脑屏幕上，视频定格在最后一秒，沿着视频往下，长短不一的文件整齐排列着，没有标名字和日期，每一次点开，都是不同时期的方知青。

　　“不用了。”

　　方知安冷声开口，小狗耳朵的人赶忙关上电脑，空气陷入死寂，他抱紧自己尾巴不敢吭声。

　　方知青的记忆是否出现问题，是情急下出于本能，还是那时就已经被念影响，方知安还需要证实。

　　从已经过播放的视频和资料来看，方知青的人生似乎从十岁开始就被画上句号，像是一场人为，必须以悲剧结尾的话剧。

　　而对方的理由实在荒谬。

　　方知安起身，用纸巾擦去手上的血，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是问最开始没问的事，“不好好在里面呆着，出来干什么？”

　　苍陵里的生物一般不会主动出来，自从有了泯影后，就更不会主动踏进一步。

　　被问道的人耳朵一竖，像是才想起什么，急得原地转圈圈，“林子里进了好多人，见到我们就抓，我都没有地方住了……”

　　方知安闻言皱眉，苍陵自从苏寻走后，就鲜少有人进去过，就算进去也是在离游客区外围游荡，内部就算泯影进去也不一定能出来，谁没事会去找死。

　　“他们进了烟穴湖？”

　　烟穴湖位于苍陵中央，湖面有座蛇岛，常年被雾笼罩，那里在地图导航上没有标注，卫星也无法捕捉，近些年来进去的都死了，谁能找到那里。

　　难道是盛子洛？

　　“没……没有……我们出去玩，在很外面……以为不会有人的……”

　　方知安：“。”

　　“活该。”

　　“啊……不是故意的……”

　　墙上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方知安看了眼时间，是中午了，要回家。

　　这几天方知青心情总算被养回来，不再总是盯着窗外发呆，在他的要求下，还会给自己买衣服，把自己弄得像个人一样。

　　还不够，曾经的方知青远要比这快乐。

　　绿油油的麦田里，小孩拿着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跑，被抱着高高举在头顶，听着蝉鸣数漫天繁星，闻着菜香阅启蒙读物，在温暖的怀抱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方知安回想着视频画面，转身对小狗耳朵说，“我过几天会带他回去，你去准备点东西。”

　　“老大你要带宠物回家吗？”小狗耳朵说，“可是里面没有很多人类吃的东西……”

　　方知安蹲下身，手放在他尾巴上，轻笑了一声，“你猜我为什么让你准备东西。”

　　小狗耳朵感受到一股冷意，立马把尾巴缩回去，“好的我知道了！”

　　“那他们……”

　　“烟穴湖旁的人又没死完，去找婆婆给他们个教训就可以，别把人弄死了，我有用。”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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