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四月中，景宴和温映择水路先向西行。

　　清晨青江津渡，忽而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江边，带起些雾气。

　　温映是第一次坐船，平素只在书里见过楼船，如今有机会亲眼得见，整个人沉浸在莫名的兴奋中。她在远处还未觉出船的形状，待走近后，便被这船震撼。

　　只见船高如楼，甲板上的桅杆直插入云。登上船，第一层中间是大厅，雕梁画栋，香风弥散，四周密布客室。

　　二层构造与一层相似，只是二层厢房少而宽，全是套间，从雕花木窗向外望去，雾气浮在江上，船行在两岸间。

　　第三层乃是观景处，宽敞无遮蔽，只有四周有围栏，站在其上，头上是青云，脚下是碧波，令人顿生指点江山之气。

　　景宴温映一行便是住的这二层套间，上船后，温映困意来袭便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发现天已放晴，便高高兴兴去了顶层观景。

　　站上高台，只见两岸各峰连绵不绝，姿态各异，岸上皆被夏意染得苍翠欲滴。草木映在江中，连带江水也被染得青翠碧绿，像是一条绿绸带，蜿蜒而去。

　　行至急处，激流咆哮，撞向峡壁，翻出些白浪；偶至宽处，大江如平湖，如镜般清晰倒映上空来回盘旋的飞鸟。

　　温映以手支着头，靠在栏杆上，一身翠绿齐胸襦裙随风起舞，似已融入这山水间。景色宜人，涛声悦耳，她心中不住感叹，果然风光无限好。

　　到了午时，景宴见温映久不见人，便找了上来，身后还跟着时越和戚念。不过戚念只在最高层阶梯向她招了招手，大喊：“小姐，下来吃饭了。”

　　声音和着鸟鸣莺啼，煞是悦耳。温映内心微动，她听后笑着将双手在口前拢成一个喇叭，也答道：“好。”

　　景宴嘴角微弯，越过零星的几个人，过来牵温映，引着她去吃饭。

　　饭厅在二楼正中，此时已被旅人填满了七八分。戚念站在远处圆桌旁，桌上摆了五盘菜，她正向温映挥手。

　　温映走近细看，盘盘都是鱼，不禁迟疑道：“哪位……壮士……点的？”

　　戚念顿了片刻，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它：“船家太忙，菜没剩多少，只有鱼，刚上。”

　　桌上唯一一条比较完整的蒸鱼躺着盘子里，红色辣椒、青色葱段、黄色姜丝间杂盖在其上，酱汁浓郁，温映推测道：“应该还不错？”她拈起一小块鱼肉，肉质鲜嫩，还行。

　　景宴将筷子对准了那道油亮红汤覆盖的大碗，捞出一块水煮鱼片，不予点评。

　　戚念则是将筷子对准了那条头昂尾巴翘，色泽金黄的松鼠鳜鱼，想来也和平常的味道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

　　三人试了菜后齐齐看向时越，给他留了一条闻起来略臭的鱼。

　　时越哀叹一声，拿筷子先尝了口，吃起来香嫩，但是还是不能接受。

　　一顿吃了五条鱼，吃到最后四人沉默无言，依次舀了碗奶白色的鱼汤喝。

　　戚念快速吃完，大呼：“想念沈慈的手艺！”

　　温映非常赞同，不过要到傍晚才会到第一个渡口夏阳，这又剩得多，她还是强迫自己多吃些，免得饿。

　　景宴觉出她的勉强，便带着她起身上了顶层。

　　温映又被莫名牵走，她施力想让景宴停下来，问：“你不吃了？”

　　景宴转身看向她：“不想吃就别逼自己。”

　　温映一瞬间觉得他说得对，但是转念又想到浪费可耻，纠结道：“可是……”

　　景宴看向桌上的戚念，说：“不会浪费的。”

　　温映这才放心跟着景宴去往船首，这里有最开阔的视野，是绝佳的观景地。

　　景宴展开手中的披风，包裹住温映，并在她脖子前认真打了个结，打完后问：“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温映思及书中楚地过云楼，与荀家文传阁齐名，答道：“想去江州过云楼。”

　　旁边船夫正巧在，听到此话，又见这两人身姿挺拔，不似普通人，便上前搭话：“姑娘，过云楼被水淹过一回，典籍散尽，如今的过云楼徒有其名罢了。”

　　温映不在意笑笑：“我知道，不过还是想去看看如今的苏家人。”

　　船夫见这位姑娘颇为释然，他叹息道出更为遗憾的事：“当时的苏家人自那场洪水后便不见踪影，一个也不在了。”

　　景宴倒是好奇问：“您了解得这么清楚？”

　　船夫靠在船帆桅杆下，微微佝偻的腰背突然板正，被岁月斑驳的脸上焕发出红光，开始回忆过往岁月：“想当年，苏家可是楚地一代出了名的书商，苏记印堂的书发往大江南北，老身不才，正是负责苏记漕运的船家。”

　　温映听后目光忧凝，看着江中。果然是时光更迭，旧人不在。

　　不过不出片刻，船自分水堰转向，她的离愁别绪就被一件新奇的事物打乱——昌江。

　　昌江是人工开凿沟通青江和白水两条大江的一处水道，花费钱财之巨，征集群众之多，历时之久，今世罕见。

　　青江自西南而来，被瑜山挡住了步伐，稍稍调转方向向东奔去；而白水自西北而来，同样被瑜山挡了回去。

　　两江若是交汇，是件百利无一害的事，可以贯通梁国水系，从东青江入海口至西玉门关逆流而上只需要五日，顺留而下只需两日；另外瑜山山群之下的平原，在旱期也可借由渠道饮水灌溉，让百姓有饭吃。

　　然则两江之间水位的最大高度差约有二十尺，引水后河道髙差巨大，故在昌江上常见弯道和陡门，延长渠长，平缓坡降。

　　船行过道道陡门后，来到一宽阔处，只见杨柳夹堤，河里莲灯朵朵。

　　随后在渡口停下，就这么青山绿水看了一路，四人终于到了江州夏阳。

　　下船后，随处可见有人在叫卖莲蓬，旁还插着几朵清妍莲花，还有人在卖绿皮红瓤的西瓜，无处不洋溢着夏日气息。

　　温映像个小孩儿般，扯着景宴的衣袖探望四周，东瞅瞅西看看，突然在一处书摊前驻足，她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在低头抄书，是北辰姑娘。只见北辰作素净打扮，不复往日娇艳。

　　温映随手拿起摊上的书，书皮上两个大字——《切韵》。

　　北辰似有所觉抬起头，见到温映，非常激动：“温姑娘！景公子！戚大人！时大人！”

　　温映笑着点头，问：“你怎么在此处摆摊？”

　　北辰低下头：“之前开过书肆，总有人来闹事，我就想着算了，反正是打发时间，不如出来摆个小摊。”

　　景宴问：“为何不报官？如果我记得不错，此处是苏烟辖地。”

　　北辰解释道：“您有所不知，曲家是地头蛇，我见当地人民早有怨言，只是忍气吞声；然则苏大人是女子之身，大家又持观望态度，故苏大人行事也阻力颇多。上次她为我出头，算是彻底得罪了曲家。”

　　温映对这闲事来了兴趣，偏要管上一管，便问：“具体何事？”

　　这事要说到那日，北辰初到江州，她随即去拜访早年故交，在染翠楼，不料在楼间恰巧遇见曲江涛。

　　虽说之前曲江涛被遣回原籍，曲秉德被罢官，但是曲家在江州有很深的根基，是江州首富，各行各业，均有所涉。

　　北辰见状不妙，想要转身走掉，曲江涛却是挡住了她的去路。在建安时，北辰的入幕之宾可从来没有这位，那都是她欣赏的有志之士，她从来就看不起这种花天酒地的衣冠禽兽。

　　无奈在江州，她还没来得及叫人便被人拖走了。

　　旁边站了几个人在看热闹，冷眼旁观，毫无出手相助的打算，正在她绝望之际，一位儒生打扮的人开口，声音细柔：“光天化日之下，这还得了？”

　　曲江涛和挣扎的北辰都向说话的人看去，若说这位是公子，脸上又少了些锋利棱角，若说这位是女子，又少了些女子的柔娇姿态。

　　但从声音辨别来说，应是位女子，她圆眼圆脸，看起来有些幼态，身上带些雌雄莫辨的少年气，这打扮又是一副书生样，北辰想，她应该猜出这是谁了。

　　曲江涛勾唇一笑，把玩着手中折扇，向出头的人走去，口中的口哨流里流气，吹完后打招呼：“哟，苏大人，别来无恙啊。”

　　苏烟向他拱手道：“曲公子，此女子是我的人，多有得罪，还望公子将其交还与我。”

　　曲江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怎么不知道，这建安名妓还成了大人的人了，难不成大人有别的癖好，不如和我分享分享？”

　　苏烟也不恼，好脾气说道：“她自立为户，迁到此地，就是我的子民，怎么不是我的人了。”

　　曲江涛笑得合不拢嘴：“那我也是此地户籍，那我也是大人的人了？”

　　苏烟不答他，只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曲江涛围着苏烟缓缓走了一圈，以他阅尽女色的眼估量完后，叉开双腿坐在的背对的椅子上，脸正好搁在椅背上，缓缓吐出几个字：“反正都是你的人了，不如大人就从了我吧，做我的那十八房小妾怎么样？”

　　苏烟见捕头已经下来，她也缓缓绕着曲江涛走了一圈，以她看尽风流志士的眼打量完后，笑得无害：“曲公子，县衙牢房最近得空，甚为宽敞，我不介意请公子去县衙的牢房坐坐。”

　　曲江涛大哈一声，笑得讽刺：“不如我们看看，是你先丢了官位，还是我先去县衙牢房坐坐。”虽是这样说，但曲父丢了官位，他最近也不好太张狂，只得号召随从散去。

　　北辰松了口气，向苏烟报以感激的一笑。正巧看到不远处的陆离，她连忙带着苏烟向陆离走去，“宝璋，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救命恩人，苏烟苏大人。”

　　陆离刚到夏阳，带齐画笔准备来这里看看，不料遇见上官，他摸摸鼻头，拱手道：“下官陆离，见过苏大人。”

　　苏烟面无异色受下这个礼，回语简洁干脆：“苏烟。”好似她对下官到上任地不先去县衙报道，反而先去秦楼楚馆这事毫不知情。

　　她扬扬手，最近染翠楼有女子失踪，今日本就是来这里看看，已经了解完情况，于是招呼手下的捕头，先退去。

　　陆离也没有再画画的心情，赶紧去旅店收拾行礼，赶去县衙报道。

　　北辰见这二人走远，叹口气，为无聊的生活犯了愁。虽说现在她不缺银钱，但是坐吃山空啊，她盘点了下自己的技能，想来想去或许可以开个书肆，如今大开恩科，无论是备考还是坊间话本，亦或是诗集赋文，皆有可图。

　　恰巧遇上个书肆老板着急转店，她打听行情后，价格算是公道，也就盘下来了。但是开张后，曲江涛总带着人来她的店前晃悠，搞得周围都没人敢进来，这个店也就这么败下来。

　　北辰唉声叹气向温映道出了缘由，愁字明晃晃写在脸上。

　　温映和景宴对视一眼，看来这里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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