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胀冷缩

　　夜幕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公寓楼的窗玻璃上。谢鎏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推进客房时，走廊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映着他身后尚筠之清瘦的影子。
　　“衣柜里空了三层，你要是嫌挤，我再把换季的衣服收起来。”尚筠之靠在门框上说话，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他今天帮着搬了一下午东西，衬衫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额角还沾着点灰尘。
　　谢鎏“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客房墙上那道细微的裂缝。这地方和他过去住的江景大平层没法比，墙纸边缘有点卷边，空调外机还时不时发出嗡鸣，但空气里飘着的柠檬味清洁剂气息，意外地让人觉得安稳。他从小被一群人围着转，连剥个虾都有人代劳，此刻看着尚筠之转身去厨房倒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精密仪器的灰尘。
　　“喝点水？”尚筠之端着玻璃杯回来，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倏地蹙起，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谢鎏刚要接杯子，就看见尚筠之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玻璃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渍在地板上漫开，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光。
　　“喂！”谢鎏冲过去扶他，手掌刚碰到对方胳膊，就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缩回手。尚筠之的皮肤像块烧红的烙铁，连呼吸都带着热气，喷在谢鎏手背上时，烫得他心尖发颤。
　　“发烧了。”谢鎏把他往卧室拖，感觉怀里的人轻得像片枯叶，却烫得吓人。尚筠之的额头抵在他锁骨处，潮湿的呼吸透过衬衫渗进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薄荷味，和平时那副清冷模样判若两人。
　　把人扔到床上时，谢鎏看见尚筠之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对方抓着他的袖口，力气不大，却攥得很紧，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药箱……在玄关……蓝色盒子是退烧药。”尚筠之没想到，自己为谢鎏准备的药却成为了自己用的。
　　谢鎏着急的走到到玄关，打开那个掉了漆的铁皮药箱，瞬间傻了眼。各种药瓶挤在一起，标签有的磨掉了一半，他连阿司匹林和布洛芬的区别都不知道，更别说分辨什么蓝色盒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问他要不要安排夜宵，他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打字：“滚。”
　　他这辈子没对人说过重话，此刻却觉得那串关心无比刺耳。他不能让别人来，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心上——尚筠之这样的人，平时连皱眉都吝啬，现在烧得露出这副样子，绝不能被第二个人看见。
　　谢鎏蹲在地上，举着手机一个个扫药盒。退烧药要间隔四小时，不能和消炎药同服，体温超38.5度才能吃……他把注意事项抄在便签上，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手心却全是汗。
　　喂药时更狼狈。尚筠之烧得半昏迷，嘴巴抿得死紧，谢鎏只能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掰开，药片刚送进去，就被对方无意识地吐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他耐着性子试了三次，最后用温水把药化了，用小勺一点点往嘴里送，等喂完药，他的衬衫前襟已经湿透了，不知道是自己的汗还是对方的口水。
　　“冷……”尚筠之忽然往他身边缩了缩，像只寻求热源的猫。谢鎏摸到他手脚冰凉，想起手机上说要物理降温，转身去浴室拧毛巾。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额头上时，尚筠之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后半夜谢鎏几乎没合眼。他隔一小时就摸一次尚筠之的额头，换一次毛巾，看着对方体温一点点降下去，又在凌晨时猛地窜上来。尚筠之开始说胡话，有时叫一个听不清的名字，有时哼唧着说文件没弄完，谢鎏就坐在床边听着，心里莫名发堵。
　　天快亮时，尚筠之的烧终于退了些。他睁开眼，看见谢鎏趴在床边，头发乱得像鸡窝，眼下挂着乌青，手指还搭在自己手腕上，像是在探脉。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谢鎏的手背上投下一道金线，能看见他指节上的红痕——那是刚才拧瓶盖太用力蹭的。
　　尚筠之其实没完全昏迷。他记得谢鎏笨拙地给自己盖被子，记得他对着手机小声念服药说明，记得他半夜把凉毛巾敷在自己脖子上时，指尖的轻微颤抖。这个人，昨天还对着客房的衣柜皱眉，像是嫌弃空间太小，此刻却守了自己一整夜，连睡姿都透着僵硬的小心。
　　“谢鎏。”尚筠之的声音还有点哑。
　　谢鎏猛地惊醒，抬头时眼里还有血丝：“醒了？渴不渴？我去倒水。”他站起来时腿麻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尚筠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习惯了自己扛所有事，发烧到39度也能硬撑着改方案，却在谢鎏这手忙脚乱的照顾里，尝到了点酸涩的暖意。
　　“昨天……”尚筠之想说对不起，打扰他第一天入住，却被谢鎏打断。
　　“别说了，”谢鎏端着水杯回来，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动作比昨晚熟练了些，“你再睡会儿，我刚煮了粥，虽然有点糊。”
　　尚筠之看着他耳根泛红的样子，忽然笑了。他接过水杯时，指尖碰到谢鎏的手，对方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却没立刻抽回。晨光里，谢鎏乱翘的头发上沾着根细小的棉絮，尚筠之伸手替他摘下来，触到对方头皮时，感觉谢鎏的身体僵了一下。
　　“谢谢。”尚筠之轻声说。
　　谢鎏别过脸“谢什么，你要是死了，谁给我付房租。”话虽硬气，替他掖被角的动作却放得很轻。
　　尚筠之看着他转身去厨房的背影，慢慢握紧了手里的水杯。水是温的，刚好能入口，就像谢鎏这笨拙又执拗的照顾，猝不及防地撞进心里，烫得人眼眶发酸。他想，或许让谢鎏住进来，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第一天就让人家照顾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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