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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误终南
那些关于邬秋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要怎么说呢?从哪里说起才好啊。
“邬秋她……有学识、有韧性、性格好、脾气好。我们没吵过架……”
她这个人啊,要哄。有时要买大束的郁金香,不过她更喜欢桔梗。她从前在这儿院里种了可多的郁金香,一到春天就都开了,金的橙的,什么颜色都有。有时候呢,在路边买串糖葫芦或者去王府井买份碗豆黄儿就能哄好啦。
“她癌症那一年,正是家里柿子树成果的时候。你说也真是奇了,家里这一棵柿子树,多少年养不熟的,没成果。偏偏那一年,结的果子又大又红,挂在枝头漂亮的不行。”他一片一片撕开熟透了的柿子,一撕就扯下一大片,像是顺着柿子的伤痕拉开一大片伤口一样。
“邬秋喜欢吃家里的柿子,她说水果店里卖的都是放熟的,没有阳光的味道。她又叮嘱我,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不要被鸟儿啄了。你说她那么关心那几个果子,到最后怎么还舍得不吃了呢?她倒也真放心北京的天儿。”
“我看她疼得在医院整宿整宿睡不着,她也只是捱着疼说,再熬一熬。”
“北京的姑娘,都一个样儿,倔,拗得不行。她要强,硬憋着一口气要治好。我们去瞧她,她还在说,少操她的那份心。”
“邬秋唯一哭过的,就是见着了孩子。沈叙秋往她身边一趴,喊了一声妈妈,她眼泪就下来了。轻声细语地哄沈叙秋,给他讲故事陪他玩乐高。小孩子还小,不知道妈妈怎么就不能陪他出去。拉着他妈妈的手,问:‘妈妈,北海公园开了好多菊花,我们去看好不好呀?’她妈妈摇头,沈叙秋就拖着调子要赖。”他说的时候还刻意学着沈叙秋小朋友说话的语气语调,几分滑稽几分好笑。剥好的柿子放在果盘里,他却没有吃,只是擦干净了手,摩挲无名指婚戒,“邬秋难得松了口,她说,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了。”
“家里都没打扫,没收拾。我妈妈和她妈妈忙着照顾沈叙秋。邬秋想回家,那就回吧。我没见过她脆弱成那个样子。”他平平淡淡地叙说着,不累不慢,谈及过往。
归鱼羡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
院儿里起了一阵风,风吹得归鱼羡发丝飞扬。她受着暮色风拂面,心里酸涩得笑不出来。地上的落叶摩擦水泥地面刮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刺激得归鱼羡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面前的沈期,追悼着亡妻。
他穿着蓝色毛衣,整个人缩在领子里,像猫一样晒太阳。
秋风渡,似是来,祭奠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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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坐在竹编的藤椅里,一口一口咬着自己刚刚剥好的柿子,听沈期追悼亡妻。
她的师娘,在这辈子,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吧。
秋风扫过归鱼羡白色的裙摆,勾勒她苗条的身形。这一阵秋风过去了。归鱼羡心里乱成一团麻,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她的眼泪被她努力留在眼眶里。
她第一次觉得,她与沈期真的到了尽头。
她纠结了几千年的心结,在这一刻彻彻底底释怀,她却出奇的平静。她只是心疼沈期经历过的煎熬,所爱离世,何其哀苦。这一瞬间,她甚至忘了,她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她经历了两次。
她眼睁睁见过两次沈期的生老病死。
有时候,他们都是一样的。
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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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树枝头最后红果被鸟兽衔去,枝头叶被掸下。
终于,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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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空千鹤幻成影。
归鱼羡提着一筐柿子,在朱漆铜门和沈期辞别。沈期双手插兜,送她至门口。
胡同巷子里静悄悄的,停着一辆自行车。
“沈老师。”她停下来转身和沈期对视一瞬,拎着柿子笑眼粲然。“嗯?”沈期撩起眉眼看她。“祝您也万事如意,事事顺遂。”
“好,谢谢。”他笑起来,灿烂如阳,让人心安。归鱼羡没敢面对他,转身走了。
“归鱼羡。”他一开口,就让归鱼羡心尖一颤。
她一下子转身,风吹得她头发一乱,她拂开头发去看沈期。
沈期看向门内,又抬头,他想告诉她:“沈叙秋特别喜欢你。”
过了几秒,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沈叙秋跑出来,挥着小手:“小鱼姐姐再见。”
归鱼羡说:“再见。”
她踏着秋风落叶走到巷子口,听见枯叶黄叶掉到地上的声音,簌簌的。归鱼羡回头时,只见朱门紧闭,锁住一个孤者的心。
“再见。”
她在心里,又和他说了一声再见。
归鱼羡把所有的不甘转化成对他的祝福。她的不甘变成于心不忍。只想他好,他顺遂、他平安、他喜乐、他幸福。沈期,你要好好的。
沈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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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相忘于江湖。
你自彼岸萧瑟守来处,我于柿叶正红等霜秋。
一身风雨,满身秋絮,零零落落,思念成晚,秋难收。
归鱼羡还是回了终南山,似她自己所说的,终南别业,相忘于江湖。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山川寂静,此生寥落。
古武、江湖,依旧在。只是不再似百年前那样刀光剑影,竹林侠客。
我不明白归鱼羡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大宗师,是江湖,是秋意,还是沈期。
终南山的小剑阁摇摇欲坠,百年老屋,尘泥渗漉,每泽下注。那时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归鱼羡早先就修葺了这小剑阁,使不上漏。
如今这小剑阁大概正是日照正好,室始洞然。家书满架,冥然兀坐,万籁有声。
归鱼羡的剑阁子,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更有柿子树参天高立。每至秋,便有红叶漫庭,藏蕤生光,郁郁耀庭,秋意盛浓。庭阶寂寂,夕光半墙。
有这样大的一棵树,春绿秋红,恰在金风细细,叶叶红柿坠。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人烟寒橘柚,秋色老红柿。
这终南剑阁内的江湖侠意,是否会有几分沈期样子。
我只以为她的退隐只是累了去歇歇,可我那时还不懂的,是归鱼羡未说的“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归鱼羡的剑阁里没有一池荷。
她当年路过苏杭,见一池残荷,便忆起邬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侧身娇卧在石凳上,吩咐沈期:“沈期,这残荷可别让人给我拔了。”
沈期笑得温和,却宠溺地应:“好。“
邬秋便叹一声,吟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归鱼羡不似邬秋才情万丈,她只觉从未见过有女子留住枯荷,吟叹:“留得枯荷听雨声。”
明明几个朝代都过去了。她见残荷,便忆邬秋。
铜荷受秋雨,一点荷叶一点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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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再回终南山那日,是温长安送的行。
温长安眼见她过唐宋,捱元明,历清民,熬到了二十一世纪。她是最了解归鱼羡的人。岁月长得似银河,不见古人,不见来者。
归鱼羡赶往终南山时换了一件衣裳,样式像是她在宋朝东京州桥东街再遇沈期时穿过的。霞色衣衫,似柿叶红裳,美得恍眼。
奇巧的是,那日也飘了秋雨,更冷,更凉——只是归鱼羡不需要沈期为她撑伞了。
温长安在红叶深深处撑一把白底印花的竹伞静候归鱼羡。花是彼岸花,似在昭示什么命运。归鱼羡见她,愣了一瞬,莞尔道:“温道长。”
温长安再见她时,归鱼羡像是真真正正地寂静下来,笑得恬淡却又萧索。这样的归鱼羡不再执拗地留在人间等沈期一缕残魂。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笑得让温长安心口都涩了一下。温长安微微别过脸,眨去泪意。
“归鱼羡……”
归鱼羡登时就红了眼眶,她捏紧了竹伞的伞把,似许许多多年前应过她那样,用鼻音回应:“嗯?”
温长安心疼地看着她,伸手给她往耳后别住一缕散发。她难得这样。
神心软了。
温长安声音都压着苦意。她说:“沈期要是知道你为他死了三次,该有多心疼啊。”
归鱼羡忍不住。她翻涌着情绪,那么委屈,那么无奈地和温长安笑着哭:“温道长……”她笑比哭还难看,“是我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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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期是人间的沈期。
他活在了城市里。和他的“秋塘渡”一起——归鱼羡把“秋塘渡”切切实实还给他了。他有他的四合院,一棵柿子树,一池残荷。
他是邬秋的沈期。
他是沈叙秋的沈期。
却唯独不属于归鱼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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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灯花,棋未收。
枕上十年事,彼岸百年秋,
醉酒归梦三更后,红叶飘更愁。
红楼暗扣胭脂土,
魂断悲细雨,
无端暗恨生,
离上心上秋,
都到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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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鱼羡判词:
期有归鱼羡,
一生误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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