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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空然后无视
天不是亮起来的,是灰败下去的,一块被反复搓洗得褪色发白的裹尸布勉强蒙在世界创口上,渗出一种暗淡微光,将土地笼罩在一片毫无希望的朦胧之中,光没有温度没有方向只是弥漫着,时间真的是个伪命题,因为风里带着天地初开时的浑浊也带着末日降临前的肃静。
黑暗像稠粥,沉滞胶着,带着隔夜馊味和来自大地深处的阴冷潮气,那是千百年来沉淀的贫瘠,混合着煤渣汗水和眼泪发酵后的酸腐,还有一种属于穷困和绝望的特定气息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气息太过浓重,以至于在能够看见它在低洼处流动,缠绕着每一棵枯草每一块石头。
巴浊是从这粥底费力浮上来的一个腐败气泡,缓慢粘腻,带着被漫长黑夜沤烂的气息。她坐起身时,骨头缝里嘎吱作响,不是酸软,是有粗糙的砂石和碎玻璃在里面碾磨,每一次微小移动都伴随着内部结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这具被岁月和苦难榨干汁液的躯壳,随时会在自身重负与疼痛下分崩离析化为一截无用朽木。
后颈那块老寒坠着,像一块铁秤砣死死焊在颈椎上,扯得她半边头皮发麻,神经突突地跳,如同濒死蠕虫无意识痉挛,这疼痛跟随她三十年,比任何亲人都要忠诚。
她咳,不是清理,是小爆破,是把堵在喉头鼻腔深处那团混合着红血丝、黑煤尘、和黄绿脓的黏稠秽物,用胸腔气力轰出来,重重甩在那块已经板结发硬的粗布巾上。这动作完成了今日第一次,也是无数次重复过的对世界近乎本能的抵抗。
脚插进鞋,鞋底薄得像层浸了油的纸,清晰传过来大地的冷硬与粗粝,砂砾形状硌得人生疼,凉气倏忽窜上来,沿着骨髓腔直抵天灵盖,这双鞋已经穿了十五年,鞋帮开裂又缝上,鞋底磨平又钉补,如她的人生,千疮百孔却还要继续。
灶台上的浆水面,汤是浑浊的,漂着凝固惨白的油花,几根面条无力浮沉,像被淹死已久微微膨胀发白的小虫,这面是昨晚剩下的,她舍不得倒掉又添了点水煮开,用积攒了一辈子的恨意去碾磨,在这被世界彻底遗忘的清晨里声音显得刺耳,像在咀嚼自己的叹息吞咽自己的骨头。
她吞咽困难,鼻子是布满灰烬的烟囱,呼吸全靠一张撕裂的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拉裂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来自身体内部腐败谷物的酸败气息,气息弥漫开来附着在空气里,味道太过熟悉,以至于她已经闻不到了,就像鱼感觉不到水的存在。
推开门,葡萄藤灰白色里静默着,枝桠扭曲盘结,像无数只从地狱深处伸出的、焦黑干枯、向她索命的手,充满了无声控诉和永恒纠缠,露水从藤蔓上滴落发出细微声响,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又像是土地无声的哭泣。
那是她的债她的孽,她刻在骨血里的命定符咒。嫁过来第二年,她用下跪磕头直到额头渗血换来的几粒赤霞珠瘪籽,种在这片石头比土多、连顽强野草都长得勉强的院里,男人骂她净干这日古湾三没的事,一脚踹翻她刚提来的水桶,混着煤渣的脏水泼了她一身,羞辱滚油一样浇在心里,滋滋作响烫出看不见的疤痕。
她夜里偷偷去井边,肩膀被那根光滑扁担压得肿起老高,她一步一步挪回来,驮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把仅存宝贵的清水几乎是虔诚地浇下去,水渗进干涸焦渴的土里时发出的微弱嘶嘶声,是她在那段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能听懂的唯一一句苍白无力的、关于生命的安慰,有时她会蹲在旁边,借着月光看水迹慢慢消失,正如看着自己的希望被乡土吞噬。
生老五那天,肚子疼得像有烧红铁钩子在里面疯狂搅动,掏挖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先是爬去给一棵被风吹歪的葡萄苗支了根棍,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潮湿的泥,才滚回炕上,像一条等待宰割的鱼,汗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葡萄藤的影子清晰投射在墙上,随风摇曳,像是在向她招手。
后来,那团温热的还在搏动抽搐的肉,她的子宫,伴随着大量温热的血液,落在黄土上溅起几点暗红的血沫子,她涣散的目光第一眼看到的,是葡萄架投下的杂乱破碎的影子,像给这团刚刚脱离她的、仍在颤抖的血肉,盖上了一块象征性的裹尸布。闻声来的女人们手忙脚乱帮她往里塞,手指血污冷汗混作一团,汗水和失控的分泌物糊住了眼睛杀得生疼。她心里木木地想:“这血肥得很…别糟蹋了……能浇好几棵…够它们喝一壶……” 一颗种子落入她意识深处已被苦难盐碱化的荒芜土地,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和这些葡萄藤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她的酒,是邪门歪道的酒。
不加糖,她挤后山摘来的、酸涩得让人皱眉的野莓汁,那酸涩,尖锐持久刻骨铭心;没有橡木桶,用捡来的破瓦罐、拿蜂蜡和着泥巴一遍遍糊了缝,像在缝合一个又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试图封存最后一点发酵的希望,每个容器都被她抚摸过无数次,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些孩子永远无法给她回应。酒酿出来,颜色是暧昧不清、令人不安的紫红色,像搁久了开始变质的脓血,闻着有甜腻中带着腐败气息的怪味。一口下去,先是骗死人的转瞬即逝的甜,紧接着就是一股摧毁一切的烈,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捅进喉咙,一路烧穿食管胃囊肠子,烧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叫,喝过的人说酒里能尝出人生的味道,先是欺骗性的希望,然后是残酷真相,最后是毁灭性的释放。
镇上收酒的小贩咂摸着嘴,眼神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巴浊,妳这酒……太日古湾三了,喝了怕是要跟阎王扳手腕,要命哩。”她擤下埋藏着无尽污浊的鼻子:“爱要不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她心里透亮得像被这酒烧过一遍,劲头是她被一寸寸熬干的年华,是她流不尽的血泪和鼻涕,是所有喊不出来咽不下去的痛楚和愤怒,全都沤在这酒里,发酵成了这穿肠烧心的足以燎原的火,每一滴都是她生命的萃取每一口都是她痛苦的共鸣,那些无法言说的都在酒里找到了出口。
男人死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埋人,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所有肮脏与不幸,她一个人把冻成硬梆梆冰坨子的尸体从雪窝子里刨出来,指甲翻裂,鲜血滴在雪地上,开出点点红梅。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但她不需要看清这条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完。
拖死狗一样拖回屋,给人换寿衣时,关节冻住了,掰得咔咔作响,声音清脆冷酷,像在折断一堆枯树枝,儿子们缩在炕角,吓得大气不敢出像一群受惊瑟缩的麻雀。她没哭,心里甚至冒出轻松,像终于卸下了一副磨烂了她一辈子皮肉、压弯了她脊梁、吸干了她精血的重轭,此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送葬的唢呐声吹吹打打,热闹远了,她走到葡萄架下,积雪压得老藤吱呀作响,痛苦呻吟快要断裂,她伸手,带着一种亵渎的快意地狠狠掰下冻死枯枝,那一声咔嚓,清脆利落决绝,像是给她某个漫长而黑暗的、流血流脓的时代,打了个永不解开的死结。“死了干净。”她对着盘虬卧龙般的葡萄藤说,也对着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说,声音被凛冽的风瞬间吹散,雪花继续落下,覆盖了她的脚印。
活下去,就像这老藤,哪怕根须都快烂穿了,被虫蛀空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从石头缝里、从自身腐朽里挤出点带血的绿芽,在秋天结出几串能酸倒牙、涩穿舌头的果子。她不是为了甜给谁尝,就为了对着这日古湾三的天啐一口带血的、混着泥土和绝望的唾沫星子,“我还活着呢!我送走了所有我讨厌的人!我没有死在敌人之前!” 震耳欲聋的呐喊在她胸腔里反复回荡,成为支撑她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动力,每一天的生存都是对命运的胜利。
拓祥熙的办工室悬浮于这座煤化工帝国的顶端,是一座以钢化玻璃与冷漠理性浇筑的子宫,隔绝了尘世的喧嚣污浊,自成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无菌荒原。从这里望去,连绵厂房高耸烟囱交错管道都变成了微缩景观,而她则是掌控这一切的主,有时她会站在窗前,看着脚下的一切,感受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权力感。
一整面落地窗将她与脚下那片日夜咆哮的工业巨兽隔开,如同观察培养皿中蠕动的菌落,俯视又疏离,玻璃是特制的,隔音效果极好,空气净化器持续发出低频率嗡鸣试图过滤,但硫磺狞笑煤尘窒息与昂贵香水徒劳的欲盖弥彰的遮盖早已渗透进来,成为她的呼吸基调,一种混合着权力金钱的味道深入她的肺融入她的血,这是成功的味道,是她用尽手段才获得的战利品。
她的鼻炎是对这份恩赐最忠诚的过敏,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细小的金属刷子刮擦着鼻腔黏膜,带来一种令人时刻保持警醒的痛楚,提醒她所处的环境以及她为留在这里所付出的一切,这疼痛是她与过去唯一的生理联系,是她不愿承认的乡愁。
她拿起那瓶德国来的精密喷剂,对她来说,这不是治疗,是战士在给武器上膛,她剔除一切名为感觉的冗余,确保这具高度优化的□□机器始终处于最佳战斗状态,随时准备出击或防御。
实木办工桌上放着秘书送来的西餐,她送进嘴里咀嚼吞咽,食物于她仅仅是必要燃料,味蕾已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曾是穷人。穷在冷却后留下无法剥离的烙印,每一个细胞都记得那份重量,那段记忆被她深埋在心底,成为驱动她不断向上的动力。小时候偷吃邻居家的西瓜泡油饼,甜腻瓜汁和油腻面饼还没在嘴里化开,那令人作呕的虚假甜味还粘在上颚,就被那家胖男人揪着头发拖出来,扫帚疙瘩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砸下来,骂声尖利刺耳穿透鼓膜:“馋死鬼托生的藤球糕!偷嘴烂肠的货!”羞耻和饥饿是极好的搭档,轻易绞杀了她体内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柔软与天真,从那一刻起她就顿悟了:尊严是饱食者排泄出的概念粪便,活下来,并且要活上去,必须像最无畏的鬣狗,牙齿只为撕咬血肉而生,优雅是饱食后打出的嗝,虚伪短暂且毫无意义,这顿悟如刻刀,塑出了她的灵魂。
嫁给东家儿子,是她人生第一次寄生转化,东家那点微薄的家底,那点可怜巴巴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乡村人脉,是她实现阶级跃迁最原始的绳,她用绳通往另一个世界,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一场交易,感情是多余的装饰品。
婚礼上,她跪得比谁都标准,弧度精确如同量角器,笑容调整得比谁都甜,糖分超标足以诱发糖尿病,每个动作都经过精心,每个表情都经过反复,她要确保万无一失。
滚烫茶水被公公抬手毫不留情打翻,泼在她试图洗去贫穷基因的手背上,瞬间红肿起泡,她脸上的笑容反而绽放得更盛更艳,甚至迅速生出一层湿润的惶恐与卑微:“爸!千万别动气!怪我手笨没拿稳,我这就再倒一杯!”心里那片冻土之下,根须在蔓延盘踞刺穿一切:“老厌物,你的好日子,是挂在墙上的日历,撕一张少一张。”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而她必须赢。
她的发家史,是一部写满算计背叛与掠夺的圣经。
攀附权贵,研究他们的癖好比钻研圣经更虔诚,投其所好,送钱送物送人,姿态低到能钻进对方的鞋底缝隙,舔舐其鞋底沾着的每一寸泥土,只为获取一点权力碎屑,一点向上攀爬的支点。一旦取得初步信任,她就变成最耐心的、潜伏在暗处的鼠,默默记下每一笔台面下的交易,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句酒后的失言,每一个看似无意的触碰,她的记忆力惊人,每个细节都像是刻在脑海里,随时可以调用。
对付商业竞争对手,她更是手段层出不穷创新迭出,挖坑设套、散布谣言、高价挖走核心技术骨干、截断原料供应链、恶意竞价……如同无限增殖的癌细胞,无声无息地侵蚀复制占领,直到对方看似健康的肌体在某个清晨轰然倒塌化为齑粉,她再从容地踏着尚存温热的尸骸,接收一切有价值的战利品壮大自身,她的商业版图就是在无数废墟上建立起来的。
她最享受的时刻,便是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对手,跪在昂贵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涕泪横流尊严尽失地乞求她高抬贵手放过一马,这时,她会慢条斯理打开还冒着滚烫热气的羊杂碎,辣油鲜红,染得她嘴唇更艳:“早知今日,当初在酒桌上逼我喝那三杯罚酒的时候,手何必抖呢?抖了,这血就洒了,多可惜。” 话语轻柔字字见血,权力是最好的药而她已经上瘾。
抛弃女儿巴月孚,只是随手扯断一根连接在精密仪器上的、无关紧要的、甚至可能引发故障的冗余线路,一次必要的系统清理。那孩子在身后哭喊着妈妈,声音穿透防弹车窗的玻璃,她坐进新买的黑色轿车,真皮座椅远比孩子听话的多,关上车门的瞬间世界彻底清静,只剩下引擎低沉完美的轰鸣。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很快握紧了方向盘,将软弱迹象压了下去。
情感是操作系统里最危险的病毒,是可能导致全线崩溃的脆弱冗余代码,必须彻底格式化清除不留痕迹,她只要赢,要穿上那身用无数人的失败屈辱和背叛编织成的、浸满血锈味的“龙袍”,坐在那以骨堆砌的权力宝座,俯视那些曾经将她踩进泥泞、如今却需仰她鼻息才能呼吸的蝼蚁,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她生存的唯一目的,任何阻碍这个目标的人或事都必须被清除。
她成功了,站到了她曾经仰望的位置。但鼻腔里残留着深入肺融入血的煤烟味,那是她出身的胎记,是她野心的不竭燃料,是她灵魂深处无法驱散的幽灵,时刻提醒她来自何处,以及她为了离开那片泥泞究竟可以将灵魂切割组装成何等形态,这味道,是一种令人厌恶却又赖以生存的联系,每当她感到动摇时就会深吸一口气,让这味道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屈辱,不要停止向上的脚步。
巴月孚站在沙坡头的风里,感觉自己是一株空心植物。风是永恒的,裹挟着亿万颗细沙永无止息地吹拂,打在她脸上,不是抚摸是刺痛,提醒着她与这片土地之间清醒疼痛的连接,风塑造了这里的山川,也塑造了这里的人包括她。
她微微眯起眼,睫毛上很快凝结起钻石般的沙粒,导游证挂在胸前风吹得啪嗒作响,她对着麦克风,向一群裹着鲜艳丝巾、对着荒凉景致兴奋异常的游客,讲解着脚下无垠沙漠与远处那道河弯。她的语气平稳得像在朗读一份来自地质年代的说明书,用词精准数据清楚,也透着一股宇航员透过舷窗俯瞰陌生星球般的绝对疏离,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去,变得陌生机械。
擤鼻子是她讲解中一个自然而然的生理停顿,熟练得如同呼吸,鼻炎是血脉强行打下的烙印,是她与那片土地那段血缘之间流淌着的生理联系,每次擤鼻子她都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阻塞感,有什么东西永远无法畅通。
她的成长,是一个持续对血缘这一宏大沉重的叙事进行祛魅和解构的过程。
奶奶巴浊那岩石般的冷漠,是她人生最早也是最深刻的哲学启蒙,它教会她温情或许并非生存的必然基石,甚至可能是一种需要警惕的软性的绑架与消耗,她从奶奶身上看到了某种可怕的坚韧但也看到了这种坚韧背后的人性代价。
父亲循环播放的催婚和抱怨,在她听来,像是信号不良不断卡顿的老旧收音机,断断续续播放着来自遥远过去的、早已失效的咒语,逻辑不通令人疲惫只想关掉,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焦灼的渴望,渴望通过她来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给我买房就结。” 不是讨价还价的条件,而是一道简洁高效的防火墙,一个绝对理性的算法结果,直接将对方基于陈旧版本系统发出的、无理的数据包彻底拦截、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她知道这很残忍但这是唯一的自我保护方式。父亲跳着脚气急败坏地骂她不孝,她心里甚至泛起一丝略带讽刺的心疼,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对方,一个人竟然试图用如此苍白无力、早已被时代锈蚀的锁链来捆绑另一个已运行着不同系统的灵魂,这景象本身就带着一种荒诞的悲剧性,让她感到一种疲惫的可悲,她冷眼旁观,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演出,演出结束后转身离开。血缘于她,从来不是巢穴或后盾,而是一个需要不断与之角力辨析,并最终需要超越的沉重的客体,一个无法选择的历史包袱,它试图给她贴上预设的标签,划定狭窄的跑道,告诉她“理应如此”。而她的全部反抗,并非力竭呐喊或激烈冲突,而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转过身,步履清晰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更辽阔的、无比自由的方向。
考上大学,父亲那句充满遗憾与偏见的“要是考上的是儿子就好了”,她迅速戳破了这句话背后的全部虚弱:“他不会的,因为有你在替他争,他不用争就自然有人给他把世界捧到他面前。”她不屑于在这个天生倾斜的角斗场里争取一场被施舍的胜利,她想做的,是直接走出这个规则荒谬的游戏场,去开辟自己的地图,绘制自己的版图。
当导游很好,天地辽阔,岁月漫长,山河的沉默足以消化人类所有微不足道的、自以为是的爱恨情仇,她带着天南地北的客人,看贺兰山在亘古夕阳下泛着神秘而悠远的光,看王陵封土堆在旷野中诉说终极虚无,在时空叙事面前,个人那点纠结与悲欢,轻渺得像随风而起的一粒沙,瞬间便被吞噬,不留痕迹,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安慰,大自然是最好的心理治疗师,它从不评判,只是允许一切。
她带团参观一个葡萄酒庄,再次认出了巴浊,那个苍老干瘦得像一截被雷劈过又被风雨反复磋磨的老树根的老太太,正弓着对折的腰在检查发酵桶,手指黝黑指甲破裂,两人目光在弥漫着浓郁酒糟和腐烂果子气味的空气里短暂相遇,没有火花没有波澜,甚至没有陌生人之间通常会有的、礼节性的好奇与打量,就像视线无意中扫过一件熟悉却早已蒙尘的旧物,然后目光自然地滑开,转向下一个需要讲解的景点,事后有游客好奇地问:“小巴导,刚才那位老师傅,妳认识?”她擤一下鼻子,声音平淡得像一杯晾凉了的白开水:“不认识。”
她心里的洞,是血缘强行剜走的一块肉,最初也疼也空落落得让人心慌意乱,四下摸索无所适从,她试过用各种东西去填充,努力学习换来的认可,努力工作赚取的金钱,来自陌生人的短暂善意,却发现无论塞进去什么,最终都会从洞中无声漏走,留下更大的虚无和回响,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那洞就让它空着好了,它是伤口也是窗口,风能从中穿过,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呼啸的自由,阳光能照进去留下斑驳光影,它反而让她变得轻盈通透,像一件有了气口的瓷器,反而更不易被内部压力击碎更能承受重量,这个洞成了她的一部分,她学会了与它和平共处。
她坐在路边小吃摊的塑料凳上,吃一碗滚烫辛辣味道粗粝的辣糊糊,强烈的味觉刺激灼烧着口腔,疼痛感清晰锐利,让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此刻,此地,自已的肉身存在着,鲜活存在着,辣味刺激着她的泪腺,但没有哭,只是感受着这种灼热的存在感。
她带着旅行团行走在无垠天地之间,像一阵自由的风,穿过与生俱来的空洞,发出属于自已生命的独一无二的声音,这声音是她存在的证明,每个脚印都是暂时的,每阵风都会将足迹抹去,但这正是她想要的方式,轻盈存在,不留痕迹消失。
日落是一场场盛大缓慢又无声的殉道,橙红色的火球不再炽烈,带着一种流尽鲜血后的疲惫无奈,一点点沉入被风刃切割了千万年的、土黄色的、冷硬的山脊线之后,像一位古老的巨人缓缓合上她灼热的、看尽世间荒凉的眼睑,天空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橘红色和紫色,云彩是被点燃的棉絮漂浮在壮丽背景之上。风不知在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沙土热气、干枯的骆驼刺和蒿草散发出的浓郁苦涩芳香,带着原始性的苍凉笼罩了四野,压得人心下沉血变缓,在这片寂静中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巴浊背着那筐沉重的野葡萄,深紫色在颠簸中不断被挤破,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汁液不断渗出筐底,在她灰扑扑的衣襟上染开一幅抽象狰狞的地图,她的脚步沉重坚定,每一步都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脚印,像在向这片土地宣告她的存在。她停下来,张开嘴,鼻炎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场艰苦的残酷战役,声音粗重嘶哑,在旷野里传出很远,像某种濒死生物的哀鸣,却又固执证明着生命的粗糙存在。
拓祥熙打发走了那群唯唯诺诺时刻揣摩她心思的下属,独自踱步到一块巨岩投下的如同黑色帷幕的浓重阴影里,暂时脱离了那片她亲手打造的却同样令人厌倦的繁华,那件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下摆不经意间沾上了黄土的印记,她抱着手臂,目光扫过这片荒凉又蕴藏着巨大商业价值的土地,心里飞速计算着推平哪个山头的成本效益最高,在哪里修建能最大化利用的豪华酒店,又如何将这份原始苍茫的苦难包装成奢侈品,把这壮烈风景变成源源不断的、可量化的现金流。
巴月孚送走了最后一批兴奋之余略带疲惫忙着拍照的游客,摘下了挂在脖子上的还带着她体温与风沙的导游小喇叭,她独自沿着那条被无数车轮和脚步碾踏出的、蜿蜒如伤疤的土路,慢慢往回走,耳机里流淌着林忆莲空灵俊俏哀怨鬼魅的歌声“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苦痛,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虽已尘封,然而那旧日烟花,恍如今夜霓虹。”野风在她与外部世界之间建立起一道透明安全互不干扰的屏障,守护着内心那片她精心经营的只属于自己的旷野,音乐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创造出一个只属于她的空间。
就在这时,一只老岩羊出现了。
它太老了,毛色灰暗失去光泽,如蒙尘的破旧毯子,犄角布满经年累月战斗留下的深刻伤痕与磨损,记录着无数次生存的搏斗与艰辛,它缓慢移动着,每一步都显得谨慎疲惫,已然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它的眼睛浑浊深邃,盛满了岁月的沉淀和荒野的秘密,它试图从一处过于陡峭的悬崖边缘探出身去,啃食岩缝里一丛侥幸存活的、营养不良的、却倔强泛着一点绿意的草,维持着最后的生机,蹄下的一块松动石头突然崩塌它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没有哀鸣没有挣扎,只是在空中完成了几圈笨拙无力的翻转,像一件被造物主随手抛弃的旧物,然后砰一声闷响,实实在在砸在谷底那片棱角分明如同尖齿的乱石滩上,坠落过程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时间变得扭曲又模糊。
一小片尘土受惊般扬起,在夕阳血一样的余晖中短暂徒劳地飞舞,又无奈顺从地缓缓落下覆盖一切,它的四肢反射性抽搐两下,最终归于绝对静止,所有苦难就此终结,眼睛还圆睁着,倒映着天边那抹最后、最凄艳、最转瞬即逝的晚霞。
巴浊是先看见的,她被岁月风沙磨损了所有光泽的老眼,愣愣盯住谷底那团不再有任何动静的、迅速冷却的生命,看了足足有好几秒,好像在辨认什么,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声笑从她喉咙深处挣扎着、冲撞着、撕裂着冲出来。笑声干涩嘶哑,像被反复打磨过的即将断裂的老树皮,却带着一股原始蛮荒的近乎畅快的释然。“我地光三……” 她笑着,鼻涕毫无知觉地流进了她咧开的、布满干裂纹路的嘴角,“摔得好…摔得稀烂…好得很……再也不疼了…再也不用了…” 她像是在评价那只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对着自己那具破败疼痛、被使用了一生也抗争了一生的躯壳。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变得怪异陌生,就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大地深处涌出来的。
拓祥熙循着刺耳笑声望过去,眉头微蹙,她看着谷底那团彻底失去任何商业价值和生命迹象的皮毛与血肉,嘴角慢慢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那笑声从鼻腔里哼出来,带着金属质感和居高临下的嘲弄,“坐金山…呵…” 她像是在评价一个最终惨败离场血本无归的老对手,语气轻蔑刻薄,“抗不住命……输得…真难看…” 嘲讽之下,她的眼底深处掠过空洞与恍惚,透过这具迅速冷却的尸骸,她一眼望见了所有野心算计财富和权力堆积而成的辉煌宫殿的终极归宿,无非是,被时间这个推土机彻底推平,尘归尘,土归土。
巴月孚也停下了脚步,耳机落到颈间,乐声变得微弱,她静静望着那只死去的岩羊,看了很久很久,吸收了所有光线与声音的寒潭,然后,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极淡极轻笑容,笑容里没有悲悯没有恐惧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对最终的了然“好了,” 她几乎听不见地说,像在安慰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也像是在安抚自己内心永恒的空洞,“都好了。没事了。” 像是在说那只终于结束所有奔波危险与饥渴的羊也像是在说自己,洞还在,风停了,万籁俱寂,天地辽阔得让人想落泪,她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平稳,就好像与土地的节奏同步了。
三种截然不同的笑声。干涩破裂如被碾碎的朽木的、冰冷嘲弄如相互摩擦的金属的、平静通透如穿透石缝流水的,在空旷无人的山谷里短暂交汇碰撞,激起不和谐的回声,然后迅速被这片土地永恒的寂静所吞没。这一刻共鸣短暂珍贵,但无人察觉无人珍惜。
笑完了。巴浊胡乱揩掉脸上的鼻涕和不知何时被风吹出的眼泪,手上的每一道裂痕都记录着故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尽的泥土和葡萄汁液的混合物,呈现出同干涸血液般的色泽,她站在那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获得了新生,她坚定不移地走向她那个散发着浓郁酒糟和腐败果子气味的、阴暗却让她无比心安的地窖,脚下的土地认识她,每一块石头都记得她的脚步,每一粒沙子都熟悉她的气息,地窖是她的王国,她的堡垒,她的整个世界,在那里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是葡萄发酵细微的气泡声,是酒液在陶罐中熟成的轻吟。那里没有世俗评判没有异样目光,只有她和她用痛苦酿造的琼浆,在昏暗中,她不再是那个被生活蹂躏的老妇,而是一个手握魔法的炼金术士,将酸涩果实,发馊馒头、自己的眼泪,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愤怒,统统投入瓮中,等待着它们蜕变成灼穿喉肠的烈酒。
与此同时,拓祥熙从羊绒大衣口袋里掏出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手机不仅是通讯工具,更是权力延伸意志体现,屏幕冷白的光瞬间照亮她毫无瑕疵的脸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每一笔妆容都是盔甲的一部分,每一处修饰都是防御工事,她开始冷静评估坠崖观景台的可行性预算以及如何利用这个自然奇观进行病毒式营销,将其转化为报表上跳动增长的数字。在她的思维中,那只岩羊的死亡不再是一个生命的终结而是一个商机的开始,血色夕阳不再是自然奇观,而是一个可以打包出售的旅游产品,苍凉山谷不再是寂静之地,而是一个待开发的利润增长点,她的思维被高效计算填满,每一个神经元都在为最大化利润而燃烧。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那双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缺,皮肤光滑得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这双手签署过数千万的合同,抚摸过最昂贵的丝绸,举起过装满名贵红酒的水晶杯,却从未触摸土地从未擦拭眼泪,从未拥抱过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那个被她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的自己,规划之余,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远方,飘向那只已经看不清的岩羊尸体飘向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她也问自己:所有的山都被推平,所有的谷都被填满,所有的自然奇观都被改造成收费景点,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更多的数字、更多的计划、更多的野心所淹没,她摇摇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那跳动的数字上,数字不会背叛她不会质疑她,不会让她想起那些她宁愿忘记的事情。
而在另一条路上巴月孚重新戴上了耳机,动作熟练,像是在为自身灵魂拉上一道透明帷幕,将世界纷扰再次隔绝后,她转身,步履平稳轻盈地走向大路方向,既不匆忙也不拖沓,像是遵循着某种内在的节拍器,节拍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既单薄又坚定,脆弱又顽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又仿佛什么都不能使她动摇。那里有最后一班载着她返回人间灯火的小巴车,载着她回到她那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岩羊的死亡让她感到一种释然,生命终将归于尘土痛苦终将化为虚无,所有的执着和放不下最终都会随风飘散,这个认知没有让她感到绝望,反而给予了她自由感。她摸了摸胸口那个空洞的地方,第一次觉得它不是一种缺失而是一种容纳,可以容纳更多的风,更多的光,更多的可能性。
没有人再回头看那只岩羊一眼。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标点符号,停顿在大地这篇无尽文章的某个段落之间,它的皮毛逐渐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变得僵硬,与周围的石头越来越相似。夜间露水开始凝结在它的毛发上,是大自然为它举行的最后仪式。它的眼睛仍然睁着,倒映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和最早出现的几颗星星,但倒映中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这只岩羊曾在山崖间跳跃,在晨曦中觅食,它尝过最长的青草饮过最清冽的山泉,感受过阳光洒在背上的温暖也经历过严寒和饥饿的考验,现在,所有这些经历都随着最后一口呼出的气息消散在晚风中,它的尸体即将成为这座大山的一部分,回归它亘古的沉默完成最后的献祭,来年春天,第一场雨滋润这片土地,它的血肉将化为养分,滋养岩缝中可能生出的无人注意的绿意,那抹绿色不会知道自已的生命来自何处,不会记得曾经有一只岩羊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旅程,就像大多数人不知道自身生命建立在多少牺牲和遗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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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我很讨厌这句话,如果一个人做不到让同情心和同理心展现出来,如果一个群体做不到让生活参差完全被抹平,那么在这个基础上,至少个体可以选择不去伤害不去踩踏。”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巴浊,关于对不起她这件事我太后知后觉了。”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酒是地的苦涩,钱是天的饵料,人又是真的无措,一代又一代的宁夏女人被掏空了被活该了,可依旧不碍她们活的跟野风一样。如果有看到这里的宁夏女人我想对妳说:与其靠自己一个人去认识这个世界,不如用这个世界去认识妳自己,这个过程什么滋味都会有,我会在妳看不到的地方祝福妳的。最后,祝拓女士步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