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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盛尧仰头栽进黑暗里,吓得差点就要尖叫,好在嘴立时被人捂住,自个也还存着一点理智,不曾真正叫出来。
巡逻甲士的脚步声隔着一层门板,灯笼的光亮从门缝下忽闪扫过。
“……多加巡看……万不可……”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散于夜风中。
盛尧当先松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
后背紧紧贴着一个温热的胸膛,被人从身后整个圈在怀里,一只手臂牢牢地环着她的腰,将她固定住,另一只手还捂在她的嘴上,掌心温暖。
周遭统统都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却忽然沉坠得安稳静谧。大约是她在外头冻得够呛,后面的身躯总感觉比自个身上的温度还要高些。
盈着热气的呼吸就散在她的耳廓,荡及颈侧,有人将下颌温柔地抵在她耳尖上面。
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盛尧觉得别扭,仰起头,试图往上面探看探看,但也毫无反应。过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捂在她嘴上的手立刻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也随之撤去。
叮铃。黑暗中,那人退开半步,只剩下腕间还被他轻轻攥着。
她抖抖手,铜铃细细响了几声,他还是不松,黑暗深重,依稀见他微微低垂着头。
盛尧左右看看。这屋里怎么回事?连一盏灯,一盆炭火都没有,冷得像冰窖。
“你怎么不点灯?”她伸头问,对着这比黑暗更深一些的轮廓,“炭火呢?”
谢琚不回答。盛尧转过身,眯起眼睛,凑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雪光,勉强能看清他的脸。似乎很憔悴,珊瑚耳坠在暗色里泛着幽幽的青光。
“你……是不是被吓着了?”她犹豫,“那天在别业……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去的。”
她指的是谢绰拿箭指着他的事。且不说这人神智如何,任谁被亲兄弟如此对待,都会心生恐惧忧思。
身前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呼吸似乎变得更轻了些许。
盛尧只好自行其是地做这个谈天皇帝。既然将他拽进了这乱世的泥淖,害他担惊受怕,不管他怀不怀着怨恨,作主君的于情于理都该安抚一二。打发起精神,与他真诚地道歉:“……是我不好。”
她说,“我不该把你扯进这些事情里来。”继而坚决地点点头,
“但凡我在一日,就不许任何人用箭指着你。”
她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想了想,又觉得身为一个傀儡,没有太大的底气,于是补上一句,“我试试。”
这有什么的,盛尧琢磨,世上有一万件事,总有人先做了,总有人先试试。
她可以做那个试试的人。如今当了皇太女,便也算是开了先河,再多试一件保护臣下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番话说得认真,人却看不清楚,眼前那双眸子似乎更深了些。
黑暗中,久久的沉寂。
盛尧以为他没听懂,或是又在出神。正想再说些什么,却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连着手指。
“你……”盛尧试图抽回手,上下打量打量他。
“你这两日,为何不吃饭,也不见人?”她借着这个因由,想将话题引开,顺便瞧瞧他究竟疯是不疯,歪过头,“……耳朵还很疼?”
她说着,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亮光,凑近了些,想去看看他耳上的伤痕。
星月的微光从窗外渗入,在这灯火渺茫的冬夜,如浮尘般,漂泊着栖落在少女身上,将她整个人自暗处托出,连影子也显得蓬松而柔软。
手还未触及,谢琚却像被烫到一般突然向后一缩,蓦地松开她,厉声道:
“……别碰。”
盛尧那手只得孤苦伶仃地顿在半空,心里更是加倍明白,他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连旁人靠近都觉得害怕。
她嗐了两声,收回手,打从黑暗里摸索,总算寻到柜边的火石,心里一喜,喀喀几下,将案上油灯燃起。
一点火光摇荡着振散开来。
青年被掩进这片朦胧的光影里。见他发冠底下有些散乱,平日昳丽明隽的脸在暗色下显得有些阴霾,像是许久未曾安眠。
啊,盛尧心里刺刺挠挠,哀叫一声,我的鱼。
谢琚似乎突然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解释般地匆匆说道,“是耳朵……疼。”
盛尧赶忙踮脚伸头:“我看看。”凑近一看,更加纳闷,看起来明明是痊愈得可以,便想伸手去将那枚耳坠取下。
“不!”
手腕被他一把捞起。盛尧一愣,
“不。”
“阿摇送的,”谢琚抓着她的手,却转头不曾看她。“很好看,我要戴着。”
灯盏里结了朵灯花,啪的一声爆开,光亮顿了两下,忽尔熄灭。
房间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盛尧放弃了,“行,”她说,“你听懂了就行。”
他当然听懂了。
“饿不饿?”她问。
谢琚摇摇头,松开她的手,又点点头。
盛尧踮起脚往外头张望,没一个侍从,最后只好自己走到外间,寻摸了半天,果然找到一封原封不动的食盒,端出一碗早已冷透的汤羹,拣个火盆拨着了,靠着火盆慢慢温着。
“阿摇……”谢琚忽然开口。
“嗯?”
“你方才说的话,”他稍为停顿,声音很轻,“……当真么?”
“哪句?”盛尧纳闷,回头见谢琚站在身后,炭火光亮相迎,将他身形隐去半侧,勾勒得就十分清瘦。
“……试试。”
“当真。”她捧着汤羹,双手递给他,开心灿烂地一笑,学着卢览的样子,挺起胸膛,“我是主君,主君说话,一言九鼎。”
谢琚捧着温热的汤碗,低下头,眼睫遮掩住些许神色。
“哦。”他小声应道,在她旁边喝了一口汤。
盛尧看着他垂下眼,把这半冷不温的羹一饮而尽,将碗郑重地搁在案上。谢琚站起身,走到熏笼边,将熄灭的炭火重新拨亮,又添了几块新炭。
火星迸洒,幽昧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稳定的暖意。
盛尧见他不再像方才似的阴沉,心里也松口气。看着火光,居然开始发呆,觉着只要这火光还在,总比黑黢黢的强。
这碗汤似乎真的起了些安神的作用,又或许是盛尧那句不甚有底气的“我试试”起了效用。
自那夜之后,谢琚便恢复了常态,虽然话依旧不多,却不再将自己关在西厢房,每日抱着手炉,准时出现在盛尧的书房里,寻个最暖和的角落,重新做回他那条安静又碍事的鱼。
*
而盛尧有了卢览这只最厉害的“蛐蛐”,内府的事务几乎算得日新月异。
日子前所未有的安稳又充实。她白日里与卢览商议内府诸事,傍晚则去演武场看郑小丸操练新兵,夜里再将卢览白日所讲的那些吏治、钱粮、人事之法,自己默默温习一遍。身边有得力的臂助,背后有日益壮大的亲卫,就连那条鱼,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捉摸。
盛尧趴在桌案上,打滚过去,又打滚过来,只觉得若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坏。
但新任的皇太女府长史崔亮,是个极体面的人物。年逾四十,微须,身形不高,说话也平缓。历任校尉参军,相府主簿,乃是浸淫多年的纯粹文吏,老成圆融,不露锋芒。
上任伊始,他便将外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往来公文无一错漏,对下属也颇为宽和。盛尧几次召见,他都是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事事请示,处处周全,皇太女殿下每当无聊起来,就将他翻个个儿的夸来赞去。
可日子久了,崔长史渐渐觉出了不对。
这日午后,盛尧便见崔亮捧着一卷竹简求见。
彼时盛尧正与卢览在内府书房,刚刚分剥完两碟松子,正对着一份舆图比比划划,闻报,两人对视一眼,卢览慌里慌张地将图卷收起,换上了一卷《宫中仪典注疏》。
“殿下,”崔亮入内,先是恭敬地行礼,而后才笑道,“下官初来乍到,特来向殿下请一份府内属官役婢的府簿名录,与俸禄钱粮的禄牒账册,以便下官按制整理。”
盛尧咳咳两声,接过条陈:“长史有心,此事正该如此。阿览,你将内卫的名录取来,给长史过目。”
卢览应声而出,不多时便捧回几卷竹简。
崔亮展开一看,眉头一皱。这名录上,只有麟卫二百人的姓名、籍贯与职阶,至于那二百名女卫,竟是一个字也无。
“殿下,”他合上竹简,“这鸾仗女卫的名录……”
“啊,”盛尧双手一敲案几,恍然大悟,“鸾仗都是女眷,出入内宫,侍奉左右,不便列于外府名册。我已将她们的档籍,尽数归于掖庭了。”
掖庭乃是后宫官署,掌管宫中妇人、女官、采女等事。可是,历来储君的东宫自成体系,属官卫士皆由詹事府统辖,何曾有过将亲卫归入掖庭的先例?
“长史你看,”盛尧一脸天真,把案上的松子皮吹吹,“这般内外分明,岂不更为妥当?”
崔亮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卢姑娘,”崔亮又道,“下官观姑娘才思敏捷,条理清晰,实在不似寻常侍女。不知姑娘在殿下身边,任何职司?可有名录在册?”
盛尧与卢览对视一眼,卢览神色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文书。
“长史请看,这是我的籍档。”
崔亮疑惑接过,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侍书女官?”
“正是。”卢览接道,“内宫女官及宫人名籍,由掖庭掌管,不入外朝官署。崔长史要将这些人录入外府,是想坏了祖宗的规矩么?”
掖庭,乃是后宫官署,理论上只对天子——如今是皇太女——负责。崔亮虽是皇太女府长史,管的是“府事”,却不好直接干预“宫事”。这正是历朝历代,宦官与外戚能于宫中坐大,与外朝分庭抗礼的根源所在——内外之别,权责不清。
现如今,好巧不巧,立了个皇太女,因此这内外之别上头,额外又添了层男女大防的意思,居然几乎严丝合缝,无所窥探了。
崔亮抚须沉吟片刻,不再追问,转而换了个话头:“既是殿下私卫,用度想必不菲。”
“用的是我的私库。”盛尧低着头,忐忑不安,楚楚可怜,“长史是嫌我份例太多,用度太奢靡,要去丞相面前告我的状吗?”
这话已是有些小女孩儿的无理取闹了。
崔亮连忙躬身:“下官不敢!殿下误会。下官只是担心府中账目不清,将来恐有错漏。”
他正自思量对策,旁边叮铃一响,谢琚从边上绕了过来。
“阿摇,”他看也不看崔亮,径直走到盛尧身边,将下巴伏在她肩上,“好吵。”
崔亮见他醒了,连忙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四公子。”
谢琚只当没听见,头还伏着,只伸出两根修长手指,遥遥指着崔亮捧的竹简:“那是什么?”
“是……是府事条陈。”崔亮额上渗汗。
“拿走。”谢琚皱眉,“我不喜欢。阿摇也不喜欢。”
盛尧赶紧将他推开,抱歉地对崔亮一笑:“长史莫怪。名录之事,便按我说的办吧。外府诸事繁杂,还要多多倚仗长史。”
崔亮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行礼告退。
待他走后,盛尧才长舒口气,瘫在坐榻上。
“阿览,你好厉害。”盛尧赞叹,谢琚在旁边,手里绕她散下的头发,她赶快将发丝从他手里抽出来,“连掖庭的路子你都摸得清。”
“六世簪缨。”卢览将手里的竹简望案上一扔,“卢氏六世簪缨,宫里这点门道,我自幼听到大。上月向掖庭令讨要人手时,我便将名字夹带进去。”
盛尧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这便是灯下黑。”卢览得意地一扬下巴。
盛尧打心底里开心,赶紧给她抓一把松子:“阿览,我怎么就得了你这样的……蛐蛐。”
“啊?”卢览气急败坏,“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盛尧一寻思觉着也是,古往今来,天底下就她这么一个皇太女。忙不迭地帮卢览从案几底下掏出那张舆图。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今日能用掖庭搪塞,明日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卢览倒是不甚在意,“但外府的账目捏在他手里,往后咱们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一语成谶。
崔长史在官场沉浮二十载,多年相府主簿,最擅长的便是水磨工夫。
一个刚刚建立的内府,要养活数百亲卫,还要置办兵器、药材、冬衣,绝非皇太女那点微薄的私库份例可以支撑。
钱总要有个来处。
于是崔长史不声不响,也将盛尧高高捧起,先是以“彰显储君威仪”为名,将外府的仪仗、车驾、服饰规制,全都往奢华里提了一等。
随后便开始频繁地“生病”。隔三差五便告假在家,凡有需他这个长史签发画押的文书,便以“病体沉珂,不便见风”为由,压在府中。
这一收一放,里头的日子立刻就难过起来,卢览当场就把手里的算筹给掰断了一根。
“岂有此理!”她气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圆圆的脸盘涨得通红。
盛尧愁苦万分:“他又病了?”
卢览点点头,将一卷空空如也的账册摊开:“他病了。”
“不能向丞相开口,”盛尧喃喃自语,“那等于承认我在私自培植势力,死得更快。”
待到卫士们手上生了冻疮,脚上流血,皇太女又能如何?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她们像一个被扔在荒岛的人,四周是茫茫大海。
“钱……”盛尧也气得不轻,瞟一眼墙上的舆图,“你说,这天下,谁最有钱?”
“那还用问?”郑小丸道,“那自然是岱州田昉!人人都说,岱州靠着贩盐和铸铁,富可敌国。家里的金子堆得能当山使,夜里都不用点灯!”
说什么呢!那老王八的钱,远在东海,看得见摸不着,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现下这都中,谁最有钱?”
郑小丸和卢览对视一眼。都中权贵虽多,但大多讲究门第声望,田庄或许有些,却未必有多少现钱。至于富商大贾,多半依附权贵。
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叮铃。
谢琚站起身,沉静地斜斜睨着她。手炉里的馨香从他身上萦绕,又自冬日呼吸的雾气中郁沉而下,在这光线反折中,明明暗暗。
盛尧瞥他一眼,依附权贵,现今都中最大的权贵嘛——
“他。”她怒道,一揪头发。
“他二哥,谢充!”盛尧咬牙切齿,“司隶校尉,都畿监察,纠劾百官!”
谢充执掌都中监察,手握三千兵马,都亭长那样的小吏都能当街勒索,都中富商谁不要向他进贡?论方便拿走的财货,整个都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可这也与她没什么关系。谢琚仍然沉默,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是转过头,正看着窗外枯枝上的积雪。
有只鹅黄羽毛的雀儿落在枝桠上,殷红的爪顿了几顿,枝桠震颤,雪花簌簌而落。
“……要不,”盛尧突兀地幽幽开口,惊得卢览一哆嗦,
“咱们去抢吧。”
她说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窗外鸟雀惊飞,阳光也跟着快活地拂动,映上她的脸庞,搞得谢琚恍了恍神,
就听见盛尧手忙脚乱地又解释道:
“抢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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