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君长明

　　直到暮色四合，雨势渐小，寝宫的宫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他以为是父皇愿意见他了，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听见里面传来皇后娇柔的笑语，还有父皇温和的应答声：“爱后亲手做的桂花糕，果然香甜软糯，比御膳房做的还要合朕的心意。”
　　“陛下喜欢就好，”皇后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原儿今日练了新的剑法，待会儿便让他舞给陛下看，陛下定会喜欢。”
　　“好，朕倒要看看，朕的皇儿如今剑法精进了多少。”
　　萧玦僵在原地，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父皇不是在处理朝政，也不是在会见大臣，只是在陪着新封的皇后，享受天伦之乐，早已把他这个跪在门外、渴求一丝父爱与许可的儿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娘的忌日，在父君眼里，竟不如一碗桂花糕、一场剑法表演重要。
　　他抱着那支冰冷的玉簪，觉得心也像被这雨水冻住了，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
　　最后是金桔冒着雨跑过来，心疼地把他扶起来，裹上厚厚的披风，一路哭着把他带回了寝宫。回去后他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嘴里反复喊着“娘”“父皇”，烧得迷迷糊糊时，还梦见娘坐在床边，温柔地摸他的头，可一睁眼，只有空荡荡的寝宫和摇曳的烛火。
　　朦胧中，他感觉有人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不像金桔的粗糙，也不像宫中内侍的生疏。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萧原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神色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萧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带着孩童式的别扭与敌意。他知道不该怪萧原，父君的偏爱、皇后的风光，都不是萧原的错，可看着萧原，就想起自己被冷落的处境，心里的委屈便忍不住要往萧原身上撒。
　　萧原没在意他的冷淡，只是温声道：“听闻你病了，还跪在父皇宫外淋了雨，我偷着从母后那里拿了些退烧药，让御膳房熬了药，你快趁热喝了吧，喝了病才能好。”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扶起萧玦，把药碗递到他嘴边，怕烫着他，还特意吹了吹。药汁很苦，萧玦皱着眉，刚喝了一口就想吐，萧原却从袖中掏出一颗蜜饯，塞进他嘴里，甜意瞬间冲淡了苦味。
　　“乖乖把药喝了，病好了，我带你去御花园摘海棠果。”萧原替他掖好被角，轻声哄着，语气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萧玦躺在床上，嘴里的甜意还在，心里却五味杂陈。他明明想对着萧原发脾气，想质问他为什么能得到父君和皇后的宠爱，可萧原的温柔与关切，让他的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别扭地别过脸，假装睡着，却在萧原转身要走时，悄悄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敌意，悄悄消散了几分。
　　后来的日子，萧原总会借着各种由头来看他，有时给他带些新奇的点心，有时教他识字练字，有时只是陪他坐一会儿，听他抱怨宫里的冷清。萧玦嘴上依旧不饶人，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冷言冷语，可每次萧原带来的点心，他都会偷偷吃完，萧原教他写的字，他也会私下反复练习。
　　而真正让他彻底放下芥蒂，真心实意认下这个哥哥的，是那年的秋猎。
　　父君带着王公贵族去皇家猎场狩猎，萧玦也跟着去了。猎场上人多混乱，父君只顾着和皇后并肩而行，看萧原骑马射箭，时不时拍手称赞，早已把他抛在了脑后。他骑着一匹温顺的小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不小心偏离了队伍，闯入了密林深处。
　　刚进密林，小马就被一头受惊的野猪盯上，吓得疯狂嘶鸣，猛地一蹶子，把他甩在了地上。野猪龇着锋利的獠牙，红着眼睛冲过来，萧玦吓得浑身发抖，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了野猪的眼睛。萧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狂奔而来，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朝着发狂的野猪刺去。
　　萧玦趴在地上，看着萧原的背影，他比自己大六岁，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像一道坚实的屏障，牢牢挡在他身前。野猪的獠牙狠狠划破了萧原的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顺着指尖滴落，可他依旧死死地握着剑，咬牙与野猪搏斗，直到彻底将野猪制服。
　　“小玦，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萧原转过身，不顾自己流血的手臂，快步走到他身边，焦急地检查他的伤势，语气里满是担忧。
　　萧玦看着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满地的鲜血，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爬过去，笨拙地用自己的衣衫按住萧原的伤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萧原的衣袖上：“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前不该对你那么坏，不该冲你发脾气，不该不理你……你别有事好不好？我求求你，别有事……”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把心里的愧疚与恐惧，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萧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依旧温柔，带着一丝虚弱：“傻弟弟，别哭，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你别怕，有哥哥在，没人能欺负你。”
　　密林深处信号难通，萧原的手臂流了很多血，脸色已经有些苍白，渐渐没了力气。萧玦咬着牙，擦干眼泪，扶着萧原，用尽全身力气，把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萧原一点点拖出了密林，又背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猎场的方向走去。他的膝盖磨破了，手掌也被树枝划伤了，疼得钻心，却不敢停下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哥哥带出去，一定要让哥哥好好的。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遇见了前来寻找他们的侍卫，两人才算得救。
　　侍卫们看到受伤严重的萧原，都慌了神，围着萧原忙前忙后，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抬上担架，嘴里不停喊着“大公子”“快传太医”。
　　萧玦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满身的伤口和泥泞，心里有些发酸，默默退到一边——他早就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父君和宫人眼里只有萧原。
　　可就在这时，皇后急匆匆地跑过来，发髻有些散乱，裙摆上沾着泥土，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去看萧原，反而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看着他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磨破的膝盖，眼底满是心疼，声音都带着颤抖：“小玦，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疼不疼？太医呢？快叫太医过来给我们小玦看伤！”
　　萧玦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皇后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伸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泥污，一时竟忘了说话。他以为，皇后只会关心自己的儿子，只会享受父君的宠爱，却没想到，她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先关心满身狼狈、毫不起眼的自己。
　　那一刻，雨水里的寒凉，猎场上的恐惧，多年来的委屈与孤独，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悄悄抚平了些许。
　　可如今，父君的信，却再次将他拉回了那个冰冷的漩涡。他看着信上那些虚伪的承诺，看着“玦儿”这个沾满算计的称呼，只觉得一阵恶心。
　　萧玦缓缓蹲下身，将两封信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发麻，却远不及心口的疼。眼泪越流越凶，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那些不敢触碰的伤疤，被这封信狠狠揭开，鲜血淋漓。
　　外面的海棠花香依旧清甜，可他却觉得，那暖意洋洋的霁园，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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