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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这是一个可以感受到微凉的清晨。
虞嫣站在樊山书院的门口,裹紧了秋香色外衫,眸光一动不动锁在那扇门前。
只听见一声撞钟,杳杳邈邈,书院门开了。
一群身着青皂澜衫的儒生缓步而出,穿越寓意文运昌盛的棂星门,涌向邑沧街头的早点铺子。这些人年纪不一,有的还是童生,有的已考取秀才,但脸上都有同一种晨起的迷蒙,以及对新鲜朝食的向往。书院里是有食堂,但再好吃的东西,久了都是会腻的。
虞嫣等了好一会儿,看见了一道裹在其中,温吞瘦小的身影。
她招了招手,声线微哑:“子明!子明!”
虞子明茫然顿步,看到了虞嫣后,露出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朝左右同窗一板一眼拱手,告别他们后,小碎步跑到了虞嫣的面前,“阿姐,你怎么来了?”
虞嫣将还温热的豆沙芝麻团塞给他。
“小郎在书院过得怎么样?”
虞子明垂着脑袋,蹙起眉头:“阿姐,我没有分到敬义斋,去了志道斋。”敬义斋是他最想去的讲堂,有两个与他一样家境普通,花了大关系进来的同窗就在那里。
他的脑袋上垂来一只手,隔着他的幞头,温温柔柔地拍了拍,“那……还能再去吗?”
“冬假之前还有一次机会,校考表现优异的话。”
虞子明扶正了他的幞头,“阿姐你不要拍了,歪了会被笑话。”他顿了顿,想到夏休回家后,阿娘同他讲的那些虞嫣从夫家离开之后的作为,“阿姐你还不想回家吗……阿爹他很生气。”
“阿姐没法与你说得明白,但你说得没错,我还不想回家。”
虞嫣从腰间抽出几张熨帖了她体温的帖子,上头还留着昨日从清石印坊赶制出来的墨香。
“你帮阿姐一个忙,把这些帖子,贴在你们书院的‘诗墙’上。麓山书院只有学生和夫子能进,阿姐进不去,你答应阿姐,要把它贴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书肆书局有书榜和题跋板,诗社茶舍有泼墨墙。
都是读书人凭借才学与洞见,畅所欲言的地方,樊山书院的诗墙,更是与国子监的诗碑不相伯仲,那是汇聚了众多热切目光的地方。
虞子明将虞嫣给他的帖子细看。
帖子印刷得工整洁净,就像时下流行的热门话本子封面,画像只占据了一角半边的构图,留白极多,一眼就能捕捉到核心字眼。这是一副极致简约的“画中画”。
四方窗框,长条书案,案头一座插屏小画。
插屏小画上,寥寥几笔勾勒,江水空濛,芦苇稀疏,有人披着蓑衣独钓。
插屏之外,只留一枚做工精巧的荷花碧玉簪。
窗框空白处的楷书娟秀,字字分明——
三日前,侍郎邗公独子长庚,于书斋无故失踪。门窗完好无损,家人遍寻不得,唯见书案小画墨迹未干,花簪余温尚存。画旁蝇头小楷提字:“鱼不吞饵,我亦非我。”
明日未时,能解此谜,请赴约一叙。
帖子右下角印的正是盛安街丰乐居的地址。
虞子明的嘴唇嗫嚅半天,脑子里闷闷一声雷响,“这是,阿姐……你要是我……”这相当于在书院诗墙上为丰乐居悬帜挂幡,唱卖吆喝。
“没错,丰乐居是我开的食肆,”
虞嫣定定看着他,“阿姐不是不能回家,只是不能以任凭阿爹安排的方式回去。”
这一千份话本帖子。
虞嫣给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们,给了邑沧街两家最大书肆的东家,以银钱驱使,以承包书肆伙计每日午膳送餐为交换,她尽了最大努力让这个故事在盛安街方圆三里的地方流传。
她了解读书人,曾经像陆延仲那样的读书人。
要吸引书院学子,简单的市井艳俗不足够,粗浅的江湖恩怨太乏味。它必须让他们想琢磨,像一个有待破解的谜题,像一句似是而非的禅机,能够思考,能够辩论,才能够发表高见。
所谓高官之子、女郎花簪,只是菜肴摆盘上的那一朵萝卜雕花。
最初敲定时,她就找了街头替人润笔的书信先生来修改。
她能从那位书信先生的神情确定,这是一个挠到了读书人心口痒痒的噱头。
“小郎,那你答应阿姐吗?”
“爹知道了的话……不行的……”
“你不想贴,就阿姐扔在书院随便什么地方。”
“阿姐……”
“子明,你还记得我阿娘的样貌吗?”
虞子明被她问得一愣,“当然记得。”
他曾经的嫡母,总是愁眉不展,藏着心事,待他和阿娘都很淡漠,但却从未真正磋磨过他与阿娘。
“要是阿姐回家了,会变得一模一样。”
虞嫣走了。
虞子明踌躇在原地,直到告别他去买朝食的同窗们回来,“子明,不走吗?”
“子明,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虞子明把帖子仓促藏入了袖中,“没、没什么,距离早课还剩下半时辰,我们回去。”
比巴掌大的帖子,藏在袖笼,好像会咬人的小兽,纸页一角戳得他痒痒的。
他打开虞嫣送来的油纸包,看着那两颗芝麻团。
他长得足够大了,大到知道他阿娘由妾扶正当续弦意味着什么,知道他阿姐离开夫家,抛头露脸经商又意味着什么。如果阿爹知道他今日帮了阿姐,一定会大发雷霆。
虞子明咬了一口早点。
一开始干巴巴的味同嚼蜡,糯米碎开,与豆沙馅流出,粘在他舌尖与上颚,混合津液生出了不一样的香甜。还是那么好吃,阿姐还未出阁时,逢年过节都会做,会给他留最大的一颗。
早课散了,接着是一时辰不休的大课。
夫子抱着收上来的一叠功课,慢腾腾走出讲堂后,学子们才像是出笼鸟那样纷乱四散。
虞子明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出书院买外食。
他独自等到讲堂和学院都变得清净。
那堵泼墨纵横的诗墙前,还未有吃饱了饭的学生来驻足评议。
他左右四顾,心怦怦跳,慌慌张张抓起诗墙前浆糊盒子里的竹棒,在帖子背后抹了一下,然后“啪”地把这个角,粘贴到了诗墙的白纸上。
虞子明头都不回地跑了。
秋风拂过树梢,卷走了脆弱得难以依附枝条的落叶,也卷走了没有被认真贴好的话本帖。
话本帖轻飘飘落在地上,被风一掀,带远了几步。
另一只属于少年人,肌肤还带着白皙稚嫩的手,把它捡了起来。
“咦,这是什么呀?”
*
明日就是重新开张的日子了。
虞嫣减了灶膛的柴火,盖上焖煮的木盖,交待阿灿看好厨房。
阿灿睡在店里,打着呵欠,眼角闪着泪花,应了一声。
“交给我吧,虞娘子还不归家,明早来准备又手忙脚乱了。”
他嗓子比虞嫣的还劈,昨日一整日在帮虞嫣召集卖货郎,把话本帖上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
“我这就回去了。”虞嫣揉了揉太阳穴。
她的眼皮干涩,脑子却像有一匹野马,在不停地乱跑乱蹿。哪里还漏了什么?哪些人没找?菜名是不是要定得更风雅一些?提早备下的食材够用吗?还是太多了?
丰乐居外,更夫拖着长而不绝的调子,报了三更天。
没有时间再多考虑了。
虞嫣走出丰乐居,抬头望见一轮清冷的弯月。长街寂寥空荡,早错过了徐行和魏长青巡逻的时辰。她正要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手脚,想一鼓作气跑回去。
有人牵着马,从巷道阴影中走出来。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虞嫣熟悉的“哒哒”轻响。
“徐行?”
“嗯。”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巡逻?”
“虞姑娘不也是,这么晚。”
徐行指了指丰乐居紧闭的门上,重新贴的那张明日开业告示,“很累?”
虞嫣摇头,停止了揉搓自己僵硬后颈的动作。
缰绳松开了。
徐行那匹威风凛凛的玄马温顺地朝前踱了几步,马头朝她蹭过来,虞嫣本能想退后,又顿住了,感觉玄马的皮毛,轻轻蹭过了她,有点刺挠,和如意蹭她的时候很不一样,但也暖暖的。
“明日什么章程?”
“回去烧高香,求祖宗保佑别下雨的章程。”
虞嫣抱着手臂,刻意打起精神,正想请徐行陪她走过这一条街。
男人靠近了她一步:“上马。”
虞嫣抬眸。
“送你回去。”
“不是很远,我……”
青年军士的身躯骤然贴近了。
属于男子的滚烫体温,与他面具、皮革护腕渗透的凉意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人好似已立在风中太久,因而被裹上了一层浅薄无形的秋霜,只有靠得极近,才能察觉他戎服下的源源热意。
虞嫣甚至没看清楚徐行的动作,只觉得一股稳健力量,托住了她的手肘和腰肢。
视线抬高了一下,她人已经坐在了马鞍上,连忙抓住了马鞍前桥,稳住身形。
这是她第四次坐徐行的军马。
好像每一次,都忍不住感到慌张,尤其是想到他等下要跃上来。
可徐行没有,他的手牵过缰绳,就这么开始往前走。
玄马温驯地跟着他的节奏,走得稳稳当当。
“马鞍右边挂的革袋,有件披风,套上。”
“我不是很冷……”
“如果你想给人看到。”
虞嫣没再推拒,找到了那件披风,抖开裹在自己身上,连着兜帽一起罩上去。
披风散发着陌生的气息,铁甲、皮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她靠近徐行时能够嗅到的清冽,感觉像空旷荒野,与她衣柜里常用的暖香格格不入,但能把她满脑子纷乱的念头都压住。
前方有齐整的脚步声传来,是金吾卫在巡逻。
虞嫣将帽兜拉下,垂着视线,预备好下马接受盘问,那队人马停顿了一下,接着视若无睹地路过了。“他们……怎么不问?”
她看得出这是与徐行隶属不同军营的。
“有眼熟的人。”
徐行收起了遥遥出示的腰牌,假装没看见金吾卫三队首领打量着他像马夫一样给人牵马时,满脸讶异的困惑。他松了缰绳,陪他出生入死的烈马打了鼻响,无需牵引,继续稳稳踱步。
“你没来找我帮忙。”
“找你,你帮找最能吃的同僚当托儿吗?”
“那太明显了。”
徐行笑了一下。
“我琢磨了五遍,定了新菜单,你来尝尝吗?”
“明日还有事。”
言简意赅的拒绝。
虞嫣没再邀请了,披风笼罩在身上有厚实重量,她微凉的指尖渐渐生出温热,变暖和起来。
她难得从居高临下的角度观察徐行,观察他端行如松的走路姿态。
蓬莱巷比她想的还要快到,即便是以玄马这么优哉游哉的步调。
徐行朝她伸出了手臂,她按在他护腕的位置上借力,落地后,见他长腿一迈,就要走了。
“等等,披风,还没还你。”
“不冷,不差这一件。”
“我不能平白拿你的东西……”
徐行的戎服朴素,但这件披风的料子很好,虞嫣一摸上手就知道了。
她抬手要去解领口的系带,手背上被抵上什么,垂眸一看,是徐行调了个方向的马鞭手柄,木质圆柄早被他摩挲得温热细腻,不重不轻地压在她指节上。
“你很怕欠我东西?”
“已经劳烦你送我回来了。”
徐行一哂,“行,那还我。”
手背上的压力一松。
虞嫣把披风解下来,正要折了递给他,男人抓走了那拢厚实垂顺的面料,骨节分明的手捏在领口一抻,一扬,有细腻绒光的墨色阴影在夜色流动,再慢慢落下。
她要提着才不至于拖地的披风,套在徐行身上,正好蹭在他靴面。
几息之前,还浸透了她体温的披风。
男人用慢条斯理的动作,抚上领口,指头绕在她触碰过的系带,颈脖上一粒喉结,随他说话,上下起伏滚动。
“如愿了,还不进去?”
虞嫣用比平日更快的速度,推门,关门,落闩,听见外头一声没好气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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