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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青
香港战争结束了小半个月了,物价却一点没降,依旧在天上飞着,平民百姓已经快连一袋米也买不起了。
“然而……”说书先生依旧在茶馆讲着白谈不腻的故事,然而惊堂木也快拍不动了,茶馆也快倒闭了。
“可怜可怜啊,老爷小姐可怜可怜啊,赏点钱!”乞丐在墙根底下喊着,然而没喊两句城管的大棒就挥了过来。
这天清晨,起了些雾霾,天气不是很好。
细碎的灰尘飘,飘,散到宋公馆大大的玻璃窗上,往里看去,这栋公馆不似往常安静。
尹雪情正站在二楼自己住了一段时间的房间里,衣橱的门大大开着,里面的衣服都挪腾了出来,一件一件的在床上堆着。
一只藤条箱子开着口,平摊着在地上,尹雪情正挑挑练练的把衣服放进去。
宋玉墨则在楼下,一名女仆正向她说着自己要告假回一趟家的事,言语间很急切:“小姐,我们家交不起租了,要卖了我妹妹,再不拿钱回去一趟,真的不行了。小姐务必放我回去,但请不要和三太太讲,左右他们还要一段时间才回来,你要是告诉了三太太,她一定觉得是我偷懒,那这份工我就保不住了!”
宋玉墨让她别急,坐下慢慢说。她原本在书房收拾书,同样拿了一只藤条箱子,此刻正躺在书房地上,姑且被抛下没管,宋玉墨因为要认真听女仆的请求。
今天是她和尹雪情离开宋公馆的日子。
宋家的其他人虽是为了避灾躲祸回了乡下去,然而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他们的生意关系也都还在上海,早晚是要回来的。
而且据宋玉墨所知,他们回来之后要参加政治活动了,应该是嗅到了些内战前夕的味道。
他们一家几乎都是很精明的人,这次回去,把已经年老的老太太、不成器的宋五爷和五太太都留在了乡下,彻底是没有累赘了,还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路?
宋玉墨却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并不喜欢他们这种做派,原和他们感情也不深。
之前之所以把尹雪情安置在这里,单纯因为供电足、房间多、远离租界而足够安全。
而现在战争既已暂时平息,虽然不知何时,再燃的苗头就会迅速升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对方在身边,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于是她们决定先回宋玉墨的校舍,一大早便忙开了。
“那你盘缠够吗?这几年攒下的工薪够交多少租?”宋玉墨道,担心那个要告假的女仆。
“盘缠是够的,至于交租……大概是够两三年的。”女仆答道。
看出宋玉墨无意阻拦她,她的神情轻松不少。
“那你回去吧,三太太那边我替你瞒着,不用担心,多待些时日,好好陪陪家里人。”宋玉墨准了她的假,还叫了阿铃下来,另数了一笔钱给她,说是她这些年在宋家做事的“补助金”。
女仆哪能不知道这只是宋玉墨寻个由头帮她,千恩万谢的收下,塞在挎包里,然后去了杂房,要拿针线把钱缝在内袋里。
宋玉墨若有所思的看着女仆的背影,叹了口气。
还没等她这口气叹完,头顶上方就传来尹雪情笑盈盈的声音:“又在同情人家?”
宋玉墨向二楼走廊上看去,尹雪情正倚在栏杆上,抿着嘴唇笑她。
“怎么在那里?”宋玉墨道。
“你把阿铃叫下去了,我还不能看看你们在干嘛啊。”尹雪情道,又招招手,示意宋玉墨上去。
阿铃主动去书房帮着收拾书了,宋玉墨只好自己走上二楼去,走到尹雪情身边。
她假装不管尹雪情,自顾自的往房间里走,尹雪情则一把就拽住了她手腕,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闹什么?”宋玉墨笑了起来,边开玩笑似的躲她。
尹雪情把她圈在手臂里,故意咬着她耳朵说话:“那天你带着那男学生回来,我就在这里看你们眉来眼去。”她翻起旧账,故意胡说。
“什么眉来眼去?瞎说…”宋玉墨轻声怪道,然而又因为尹雪情好像吃醋了一般的语气有些开心,哄她道:“那就是一个普通学生,我书是借他的,限他三天还呢。”
“什么意思啊?”尹雪情装听不懂。
“嗯,什么意思呢?”宋玉墨弯了弯眼睛,不上套。
尹雪情去亲她耳朵,宋玉墨笑着躲了躲,然而还是给她亲了。
“给我书就是送我的,对不对?”尹雪情得意道,看着宋玉墨的眼睛。
“嗯。”宋玉墨道:“永远也不要你还。”
尹雪情不再说话了,而宋玉墨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两人完完整整的拥抱了一会。
阿铃走出书房,像是要找宋玉墨,两人这才分开。
“我先下去了。”宋玉墨有些不想离开,道。
尹雪情摸了摸她的脸,像安慰小孩一样,导致宋玉墨不太好意思的下楼了。
到了中午,两名女仆帮着把箱子搬下楼,立在楼梯口。
阿铃在楼上拉拉扯扯的跟尹雪情讲话,道是不舍得她们走,问她们还回不回来。
尹雪情怎么知道?两人自说开后,尹雪情知道了不少宋玉墨小时候的事,在她看来,宋玉墨有很大可能不会再踏入这栋房子了。
然而她没有这么回答阿铃,随便说了什么敷衍过去,把一件尺寸不太合适的旗袍留下来给了阿铃。
阿铃果然很开心。
“好好看家啊,阿铃。”宋玉墨和尹雪情各提着一只箱子,站在门口准备走时,宋玉墨这样叮嘱阿铃。
阿铃一路送她们到出租车前,才挥了挥手。
路面上的路况依旧没有回复到原先的状态,尹雪情和宋玉墨辗转了一会,才回到华大的教授公寓。
房间里还是上一次宋玉墨回来时的样子,小沙发的背上搭了两条干的换洗枕巾,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玫瑰味的香薰。
宋玉墨去外面买饭了,尹雪情便独自在房里收拾着,她打开宋玉墨放衣服的箱子,想把自己的衣服也挪进去,结果一眼看见一件眼熟的衣服在最顶上。
想了一会,尹雪情想起这是自己之前送给宋玉墨的衣服,也不知她穿过了没有。
当然,尹雪情是无法得知之前这件衣服引发的相思苦了,她只是叠了叠那件衣服,然后把自己的行李挪进了箱子里,盖上了盖。
宋玉墨回来了,只买到了两个三明治,现在几乎所有饭店都关停了,因为粮要上交,大学里的食堂还勉勉强强供应着,然而也得花高价才能买到一点食物了。
宋玉墨愈发觉得形势不好,回了房间,问尹雪情:“你在千花楼的合约还剩几年?”
尹雪情怔了怔,才道:“……我当时和他们签的是特殊协议。”
“什么样的特殊协议?”
“……我的最低服务年限是三十年,提前离开,要支付违约金。是我被卖来这里时,卖我的那个人替我签的,当时我还小,没有办法违抗。”
尹雪情说完,有些犹豫的看着宋玉墨。
宋玉墨却安抚的抱住了她,道:“没事,我们给钱就是了,你必须要恢复自由身,不能再在那里工作了。”
尹雪情有些眼眶酸涩,“嗯”了一声。
她们又拥抱了很久,宋玉墨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去看尹雪情的凤眸,道:“……你那时候多少岁?”
尹雪情如实说了:“十四。不过,真正开始跳舞时已经十六了。”
宋玉墨的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含义,唯独不包括嘲讽或轻视。
尹雪情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便摸了摸她的眼睫,道:“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了,反正…我的真心留到了现在。”
宋玉墨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尹雪情像一件玉器,在泥里混迹多年,外边已经泥泞不堪,但内里仍是未染之地。
最后的、珍贵的未泯灭的纯真,留给了宋玉墨。
两人静静地靠在一起,没有说话,此刻她们不需要很多语言。
过了半晌,宋玉墨道:“那你一直以来都叫这个名字吗?尹雪情?”
“这倒不是,一开始在乡下,爹娘没给我取名字。尹雪情是来了这里后,当时的领班给我取的。”尹雪情道。
她提起“当时的领班”时语气似有怀念,宋玉墨便说道:“很适合你。那位领班对你好吗?”
尹雪情点了点头,道:“为了我跟经理吵起来,她不愿意我被那卖身契所困,虽然最后还是没成功。”
宋玉墨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问那名领班后来怎么样了,过上了如何的生活。
既然已经不在千花楼了,想来是摆脱了这份命运。
为了转换微微凝重的气氛,尹雪情换了话题道:“那玉墨的名和字是谁取的?你们大户人家。祖母么?”
宋玉墨摇了摇头,道:“我的名是父亲定的,字是四姐取的。”
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上半身,靠尹雪情更近了,轻轻道:“那位领班给你取了字,但没取名。”
尹雪情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揽住她的腰,道:“怎么,小姐要给我取上这名?我可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顿了一顿,她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玉墨若是帮我取名,把我姓氏也改了吧,我要…随妻姓?”
宋玉墨看着她弯起来的明艳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
尹雪情力气大的没处使似的,搂着她一翻,两人便开始做些大约是普通男女眷侣也会做的事。
没什么不一样的。
同样是一腔浓情,水溶于水。
……
五天后
尹雪情独自回了千花楼。
在她出发前,宋玉墨在房间里担心的拉着她,不让她走。
“真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宋玉墨道。
“真的不要。玉墨,你去那烟瘴之地作甚,解约而已,我还怵他们?”尹雪情道。
宋玉墨只好送她上了人力车,满脸担忧的叮嘱她早点回来。
尹雪情捏了捏她的手,聊以慰藉,在大街上,她们不能有更亲密的动作了。
车夫跑到一半,尹雪情脑海里纷纷乱乱的出现与千花楼有关的人或事,在宋玉墨身边待久了,这些人或物几乎都要忘光了。
率先想起来的竟是天辣椒,在香港和她打的惊天动地的那一架仿佛还历历在目,尹雪情不禁冷哼了一声。
宋玉墨还不知道这事呢,天辣椒这个毒妇,竟扔了宋玉墨送自己的药,还满口胡言乱语。
不过照现在来看,竟是给这女人说中了。
尹雪情脸上的情绪散去了些。
即使是这样,她和玉墨之间也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想了一路事情,地方到了,尹雪情下车给钱。
她从香港回来后,去酒馆的那一夜现过身,因此千花楼的众人都知道她回来了,没死在香港,然而对她怎么回来的,回来后又住在哪却是毫无头绪。
毕竟带她去香港的梁桡朝明明白白的早她十几天回来了,跟着他的是天辣椒,当时她尹雪情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阴沉着脸的梁处长。
她不在的这好几十天,天辣椒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在各种场合不断散布尹雪情的谣言,说她在香港下落不明,也说她天生命不好,谁接近她谁倒霉,举的例子甚至是程景潘。
然而她是不敢扯宋玉墨的,当时在香港她敢口吐狂言,说尹雪情跟宋玉墨搞同性恋,纯属是情急之下不在乎了,而回到了上海,宋家势力还笼罩着各界,她还哪有胆子提宋玉墨的名字?
梁处长夜夜光顾千花楼,把天辣椒捧成了新头牌,这些都是后话了。
尹雪情今日回来,特意挑在晚上七八点,舞厅人最多的时候。
她没管惊的张大了嘴的门卫,一阵风似的掠了进去。
直奔四楼,找到经理和领班青翡翠,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的拿出了钱,表示自己要离开舞厅,不再为这里工作。
对面两人几乎石化了,尹雪情耐着性子等了半晌,也没见他们反应过来,门口倒是聚了一堆得知消息来看热闹的舞女。
“……老五,你回来了?”青翡翠率先开了口,然而讲了句废话。
“嗯。”尹雪情倒不想对她语气差,青翡翠待她不薄。
经理□□也终于艰难开口了,然而说的也都是挽留尹雪情的废话,满把钞票现钱砸在他身上,他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把尹雪情的合同拿了出来。
一看那十几年前的留下来的、她的冤孽,尹雪情顿时恨得眼眶都发热,自己多年前已经认下的命运,在今天终于离开了她的精神与□□。
尹雪情一把抽过那泛黄的薄薄两张纸,她要带回去给宋玉墨,和她一起一把火烧了这东西。
她来的快,走得更快,下楼时瞥见了舞池里的梁桡朝和天辣椒,这二人刚刚知道她回来,正脸色难看。
尹雪情却懒得跟他们胡歪扯了,一个眼神也没给就踏出了千花楼。
留下千花楼上上下下的人震惊的震惊,诧异的诧异。
她从香港回来时的船票保密得紧,后面又一直住在宋公馆,娱乐场的人都有几个以为她死在香港了,见到她好好的回来了,如何不惊?
然而对知情的经理和舞女来说,更惊的还是尹雪情居然有钱赎身了,这才是最恐怖的。
没有男人娶她,她哪里凭空来的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香港遇上了阔人,要嫁到香港去了。经理和众人都信誓旦旦的这样认为。
他们是死也想不到宋玉墨那儿去了。然尹雪情可不管他们怎么想。
她早就受够这一帮子人了,尤其是千花楼变了几任的经理,无论换多少个人,那副嘴脸都是一样,左一口“主顾”右一口“贵客”没得恶心!
当年在第一任经理那被迫签的卖身锲,如今总算是通通还给了这些东西。
尹雪情怀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宋玉墨身边,宋玉墨却在看到她那合同的第一秒就哭了出来。
眼泪很迅速的席卷了她的脸,尹雪情手足无措,捧着,想帮她擦拭,宋玉墨却抱住了她,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泪水。
“你再也不用回去那里了。”
过了很久,宋玉墨平静下来,这样说。
“我知道。”尹雪情道,亲了亲她的睫毛。
再半个月后她们用几乎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栋新房,从此不用再住在有点小的校舍,也不用再住在对她们来说太大、也并不喜欢的宋公馆。
她们给房子选家具装饰时,社会还是不平。
每日一开门,都能看见大路上光着两只脚行乞的人,有大人也有孩子。
宋玉墨于心不忍,每每都要叹上半天气,次数一多,尹雪情不让她开门去看了,也不让她太过关注社会。
现在尹雪情有了新的爱好,学了更多英语,试着翻译了几本外国小说。
“都很不错。”这是宋玉墨的评价。
可能有哄她的夸张成分在里面,然而再后来,尹雪情真的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能完全凭着自己赚一份工资了。
宋玉墨很开心,送了她一支钢笔。
尹雪情不满于此,抱着她闹了半天,宋玉墨只好红着脸答应了她索要的,不那么正当的奖励。
在许多人看来,现在的时代是怪诞、荒谬绝伦的,红嘴唇的妓女,下等舞厅与酒馆,一对对的男女,充斥着半殖民地色彩的建筑与条文。
尹雪情后来认为,也许宋玉墨这样的人,是这个时代中最后的纯白。
富有同情与同理心,不以有色眼镜视人,然而同时也不太跟得上时代。
就是这样的宋玉墨,因为缺乏教育被新婚夜的男人吓到,从此留下阴影,又因为悲天悯人对丈夫的外室保有同情。
将尹雪情从烂泥中扶上墙,洗涤她,庇佑她,对她产生朋友以外的感情,想要隐瞒却又不得其法。
尹雪情心中最后的纯白之地也为她所倾倒。
她们的纯白,亦或是失色,都是由时代映射出的透明的淤青。
她们十指相扣,融为一体,就不再缺失任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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