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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门在身后合拢,将晚风最后一丝微凉的窥探隔绝在外。玄关暖黄的灯光像一层柔和的纱,瞬间包裹上来,带着家中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混合气息——晚餐残留的淡淡油香,地板打过蜡后的洁净味道,还有何雯身上那一点熟悉的、温柔的洗发水香气。这气息如此具体,如此“正常”,几乎让何闻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楼梯间昏暗光线下的冷汗与颤抖,公交车上沉默的并肩与依靠,以及刚才路灯下那一声低低的“没事”,都只是他独自跋涉过的一段充满心跳与触感的幻境。
然而,身边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极淡的冷汗与药味混合的气息,还有他自己掌心尚未完全褪去的、触碰过对方冰凉手腕与手臂的微妙触感记忆,都在清晰地提醒他:不是幻境。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他越界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近乎本能的方式。而宋予执,用沉默、不躲闪、甚至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最后的“没事”,给予了一种模糊却切实的回应。
“回来啦?”何雯从客厅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暖的笑意,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随即敏锐地停在宋予执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予执,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宋予执已经弯腰换鞋,动作比平时稍微迟缓了一点。他垂着眼,避开了何雯过于关切的目光,声音平稳却低沉:“没事,阿姨。有点累。”
“肯定是学习太拼了。”何雯语气里满是心疼,又看向何闻野,“小野也是,快换鞋洗手,准备吃饭了。今天炖了山药排骨汤,养胃的,予执多喝点。”
“好,谢谢阿姨。”宋予执换好鞋,直起身,没有立刻走向餐厅,而是顿了顿,低声说,“我先上去放书包。”
“快去吧,汤在灶上温着,不急。”何雯连忙道。
宋予执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楼梯。他的步伐恢复了平日的平稳,脊背挺直,但何闻野还是能看出那挺直之下细微的、因疲惫或不适而产生的僵硬。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收回视线,开始换自己的鞋。
“小野,发什么呆呢?”何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快去洗手,你宋叔叔也快下来了。”
“哦,好。”何闻野回过神,应了一声,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神有些恍惚,脸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莫名的热度。他想起楼梯间宋予执苍白脸上隐忍的痛苦,想起自己握住他手腕时那冰凉的颤抖,想起公交车上他闭目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靠过来的、微凉的肩膀……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带着清晰的触感和温度,搅得他心绪难平。
他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干。走出洗手间时,宋致远正好从书房出来,看到他便笑着点点头。餐厅里灯火通明,饭菜已经摆好,热气腾腾。何雯正在盛汤,宋予执也已经从楼上下来,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似乎稍微擦拭过,不再像刚回家时那样被冷汗濡湿,但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姿态安静。
“快来坐,汤要凉了。”何雯招呼着。
何闻野在宋予执斜对面坐下。山药排骨汤的香气弥漫开来,混合着其他菜肴的味道,本该令人食指大动,但何闻野的注意力却完全无法集中在食物上。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宋予执。
宋予执拿起汤勺,舀了一小碗汤,吹了吹,小口地喝着。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安静的阴影。喝了几口汤后,他才开始夹菜,依旧只夹面前最清淡的几样,咀嚼得很慢。
“予执,多喝点汤,山药对胃好。”何雯又给他盛了一碗。
“谢谢阿姨。”宋予执接过,声音很低。
“学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宋致远温和地开口,“我看你最近气色总是不太好,要不要抽空再去医院详细检查一下?”
宋予执握着汤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随即放松。他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用,老毛病,注意饮食就行。”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倔。”何雯叹了口气,但也没再多说,转而给何闻野夹菜,“小野,你也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餐桌上的话题在何雯和宋致远的引导下,转向了一些轻松的家常。何闻野努力扮演着“正常”的角色,回应着,偶尔说点学校里无关痛痒的趣事。但他的感官却像高度灵敏的雷达,时刻捕捉着来自宋予执方向的一切信号——他喝汤时喉结滚动的频率,夹菜时指尖的细微动作,放下筷子时那几乎听不见的、极轻的叹息,还有他始终苍白却平静的侧脸。
宋予执吃得比平时更少,一碗汤,小半碗饭,几筷子清淡的蔬菜,就放下了筷子。他没有立刻离席,只是安静地坐着,听何雯和宋致远说话,偶尔简短地应一声。他的坐姿依旧端正,但何闻野能感觉到,那端正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撑着的疲惫。
晚饭结束,宋予执起身帮忙收拾碗筷,被何雯拦住了:“你去休息,脸色这么差,别动了。小野,来帮妈妈。”
何闻野连忙起身。宋予执也没有坚持,低声说了句“那我上去了”,便转身离开了餐厅。
何闻野端着碗筷走进厨房,何雯正在洗碗池边放水。水流哗哗,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音。
“妈,”何闻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宋予执他……胃病是不是挺严重的?”
何雯关小了一点水龙头,叹了口气,侧过脸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忧虑:“是啊,老毛病了。听你宋叔叔说,好像是初中时学习压力大,饮食不规律落下的根。后来……他妈妈去世,可能情绪上也有影响,就更严重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孩子,什么都憋在心里,疼了也不说,难受了自己扛着。我和你宋叔叔看着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小野,”她看向何闻野,眼神里带着一丝期望,“你们年纪相仿,在学校也能互相照应……妈知道你性子好,如果能多关心他一点,哪怕只是提醒他按时吃饭,也是好的。”
何闻野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初中,学习压力,母亲去世……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让他对宋予执那层坚冰般的沉默和疏离,有了更深一层的、带着刺痛感的理解。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创伤和自我保护的产物。而他之前那些“攻略冰山”的赌气念头,此刻显得多么幼稚和轻浮。
“妈,我会的。”他低声说,语气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和郑重。
收拾完厨房,何闻野上楼。经过宋予执房间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一片漆黑。这么早就睡了?还是根本没开灯?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开灯。他走到墙边,像前几晚一样,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
一片寂静。没有哼唱,没有翻书声,没有规律的敲击,也没有压抑的咳嗽或闷响。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令人心慌的绝对寂静。
何闻野的心提了起来。宋予执在做什么?是睡着了?还是……疼得厉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猜测让他瞬间焦虑起来。他想起了楼梯间宋予执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想起了他说的“吃过了……没用”。
他离开墙边,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理智告诉他应该尊重宋予执的隐私和界限,对方说了“没事”,而且已经休息了。但情感,或者说那种被今晚种种激起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担忧和牵扯,却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让他无法安然地待在房间里,对隔壁那片未知的寂静置之不理。
他想起妈妈刚才的话——“疼了也不说,难受了自己扛着”。如果宋予执现在正一个人忍受着不适呢?如果他需要帮助,却因为习惯和骄傲而选择沉默呢?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没有敲门,也没有直接过去。他走到书桌前,拧亮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他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巧的、扁扁的暖手宝。那是他以前冬天用的,充电式,可以持续发热好几个小时。他插上电源,看着指示灯亮起,开始慢慢变暖。
等待的时间里,他坐立不安。耳朵时刻注意着隔壁的动静,依然一片死寂。这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不安。
几分钟后,暖手宝变得温热。他拔掉电源,将它握在手里试了试温度,刚刚好,不会烫伤,但能提供持续稳定的暖意。他拿着暖手宝,走到门边,又停顿了一下。
这次,他没有直接去敲宋予执的门。他走到自己房间的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看向院子。夜色深沉,路灯昏暗。他又看了看时间,不算太晚。犹豫了几秒,他转身走出自己房间,没有走向宋予执的房门,而是下了楼。
厨房里还亮着一盏小灯。他走进去,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温水。然后,他一手拿着温水,一手握着温热的暖手宝,重新上楼。
走到宋予执房门外,他再次停下。心跳得有些快。他知道自己这次的行为,比楼梯间那次更越界,更……侵入私人领域。但他没有退缩。他抬起手,指节轻轻叩在门板上,力道适中。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何闻野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一点力道,同时压低声音唤道:“宋予执?”
依旧一片寂静。
何闻野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疼得没力气回应?还是已经睡着了?他犹豫着,手放在门把上。拧,还是不拧?
“宋予执?”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我进来了?”
说完,他轻轻拧动门把——门没锁。他推开一条缝。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城市夜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薄荷药味的清冷气息,还有一丝……更加不易察觉的、类似于疼痛忍耐时产生的、极淡的汗味。
何闻野适应了一下黑暗,目光迅速扫向床的方向。床上被子隆起一个人形,宋予执面朝里侧躺着,蜷缩着,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何闻野轻轻走进去,反手带上门,但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让走廊的夜灯光线能透进来一丝。他走到床边,借着那点微光,看清了宋予执的侧脸。他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被不适纠缠着。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
何闻野的心揪紧了。他将温水和暖手宝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不是去碰宋予执,而是极轻、极快地,用手指背面碰了碰宋予执露在被子外的手背。
冰凉。即使在室内,也冰凉。
何闻野不再迟疑。他拿起那个温热的暖手宝,小心翼翼地、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将暖手宝塞了进去,放在了宋予执胃部的大概位置。他的动作很轻,尽量不惊动对方。放好后,他迅速收回手,将被子重新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宋予执在昏暗中蹙眉的睡颜。暖手宝微弱的热度,似乎让那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点点。
何闻野松了口气。他最后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温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何闻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他刚才做了什么?深夜潜入“哥哥”的房间,往他被子里塞暖手宝……这行为简直离谱。如果宋予执醒了,会怎么想?会觉得被冒犯,被当成需要照顾的弱者,还是会……
他不敢深想。但心里那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将暖手宝塞进被子、感觉到对方手背冰凉的那一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和顾虑。他只是无法忍受,想到宋予执可能正在冰冷的被窝里,独自忍受着胃部的绞痛。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他听着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思绪纷乱。今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彻底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他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观察者,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试图介入对方生活的“闯入者”。宋予执会接受这种介入吗?还是会在明天清晨,用更冷的沉默和更坚固的壁垒,将他彻底推开?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触碰到宋予执冰凉的皮肤,看到他在睡梦中紧蹙的眉头时,心里那份想要靠近、想要保护、想要分担的冲动,是如此清晰而强烈,强烈到他无法再假装看不见,也无法再退回到安全线之后。
夜很深了。隔壁依旧一片寂静。但何闻野知道,那片寂静之下,此刻正捂着一小团他亲手放进去的、笨拙而执拗的温暖。他闭上眼,躺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触碰对方手背时,那瞬间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悸的冰凉。
而一墙之隔,在逐渐被暖意浸润的被子下,宋予执在睡梦中,那一直紧蹙的眉头,似乎又舒展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他的身体无意识地向那团温暖源靠近了些许,蜷缩的姿势,也似乎放松了一点点。深沉的睡眠终于缓缓降临,驱散了部分疼痛的纠缠。在无人知晓的梦境边缘,或许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却并不令人排斥的、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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