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之希冀

　　再次睁开眼睛，雨已经停了，清新的空气卷入身体里，我躺在床上不想动，任凭思绪翻腾。
　　不管梦如何生动，醒来后都会像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一样，逐渐融化，慢慢滴落下来。
　　融化的片刻里，我记起了梦的内容。
　　那场暴雨，妈妈呢喃的话语，那刺眼的闪电，如同夺命的恶鬼，在我有限的人生里，如同影子一般跟随着我。
　　直到今天，我仍然被困在了那个雨夜，那朵鲜红的石榴花下，那飞跑进雨里的身影。
　　那么多次离开的身影，我却只记得那一次幽暗的雨夜，那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飞跑的影子。
　　镰刀在我胸膛割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再次睁开眼，视线里只有黑漆漆地木棺材，我永远没有走上前，在人群的身影里，我把自己拉在了最末尾。
　　或许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妈妈早就离开了。
　　想起那段往事，我流下了很久之前就该流下的泪水。
　　梦境里，浓雾深处闪烁着惨白的光亮，那是太阳的照耀，灼热锐利的阳光穿不透浓雾，照不亮我的方向，却灼烧着我的躯体。
　　这些事如同炽热的太阳，蒸发着我的生命，吸食着我的血液，每当夜深人静，我便感到一阵寒冷。
　　那场雨，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停止。
　　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
　　那座山上的坟墓，无时无刻不再感召着我，让我背负着罪孽，躺在土堆旁。
　　我甚至开始怨恨，这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如此温柔，怎么会与恶鬼一起，将我死死捆在土堆旁。
　　无数双漆黑的手将我拉入土堆里，无数次挣扎，都让我半夜惊醒。
　　这次也不例外。
　　春天的繁花被吞没，树木从芯子开始腐烂。我听到了黑夜馋食的声音。
　　清冷的月光伸出无数双触手，将我从床上推起。
　　我擦了擦眼角余留下的泪水，转身看到了沙发上的光亮。
　　归寂躺在沙发里，冷白的光从平板上溜到她的侧脸。
　　我走到归寂身边，轻声问道:“怎么还不睡觉？”
　　归寂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等我忙完就睡觉。”
　　这表情令我感到痛苦，仿佛归寂的幸福和悲伤离得太近太近。
　　看着她眼底的乌黑，痛苦与内疚交织盘旋，形成一张巨大的织网，将我压在白丝下。
　　“是为了我吗？”我抠着手指，轻声问道。
　　“为了我们。”归寂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着。
　　为了我们，我记住了。
　　等到夕阳再次出现，海浪声如同抛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起圈圈波纹。
　　走在石头堆砌的观景台上，幽长的石路在夕阳下染着橘色的光芒。
　　我望着归寂在阳光下被染成蜜色的脸，心里荡起爱与痛苦的涟漪。
　　站在最高处眺望海的远方，白色的帆船在海面画出线条。海鸟在海中央地岛屿上盘旋，落日将一切染成蜜橘色。
　　扶着石块堆叠起的围栏，我盯着石面上孤独的蚂蚁。
　　“它是不是迷路了？”我担心地问着归寂。
　　“可能是暂时走散了。”归寂看着蚂蚁四处攀爬，轻声说:“会找到方向的。”
　　“你一定要找到队友啊。”我轻声说着。
　　告别这黄昏的海岸，我们走到绿色的草坪上，并排坐着，目送着夕阳沉入海面。
　　太阳红彤彤的，像一颗炽热的心脏，我淡淡地微笑着，感受海风的气息。
　　转过身看着归寂，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碧绿的草地。
　　“希之。”归寂轻声喊着。
　　“在呢。”我淡淡笑着说。
　　“我们一起走出去吧。”归寂握着我的手，淡淡笑着说。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孤单的身影在风里微微颤抖。
　　我淡淡地笑着，看着脚底下的悬崖和激情的水花，双脚在空气里晃荡着，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好啊。”
　　“我们一起走出去吧。”我抱着她的脖子，感受着她跳动的心脏。
　　月光取代了阳光，将影子拉回来，紧跟在我们身后。
　　皎洁的月亮高高悬挂在空中，全然不顾人间的喜怒哀乐。
　　这种美像刀锋的两面，一面是欢笑，另一面是痛苦，把心撕裂开来。
　　再次看到昼宁，已经是几天后，坐在温馨的餐厅里，透明的玻璃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人们安宁地坐在餐桌前，享受着生活的美好。
　　我坐在归寂身边，心里却不由得紧张。
　　直到昼宁对着我微微笑了笑，轻声说着:“希之，你好，我叫昼宁。”
　　恍然一瞬间，我猛然抬头，不自然地对她笑了笑，轻声说:“你好。”
　　归寂紧紧握着我的手，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抚地笑着。
　　“好久不见了，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了。”昼宁淡淡地笑着，可是面部表情里，全是淡淡的忧伤。
　　昼宁手里仍然抱着那只小猫，狸花猫的毛发在灯光下缓缓流淌着灰色的光。
　　“我的设计差不多完成了，但还是需要你帮忙。”昼宁撑着憔悴的头，轻声说。
　　“好，我一定尽力。”归寂点点头。
　　灯光暗淡的一瞬间，遗失的记忆缓缓流淌在我的脑海里。
　　一切都如此明了。
　　我看着昼宁怀里的猫，心里不自觉地微微阵痛。
　　“没事吧？”归寂摸了摸我的脑袋，担心地查看我的身体。
　　我摇摇头，喉咙哽咽地没有说话，归寂仍然担心地看着我。
　　我朝她淡淡笑了笑，她便知道了原因，也朝我安慰地笑了笑。
　　再次抬眼看着昼宁，她朝我淡淡笑了笑，轻声说:“应该是想起来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她淡淡地笑着。
　　“抱歉啊，没有完成你的期望呢。”昼宁苦笑了一下，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抬眼看着灯光，刺眼的光芒将我拉入回忆里。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昼宁，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穿行在五楼和二楼之间，让她如此往复循环的，是一位女孩温柔的笑颜。
　　春天的路灯下，樱花闪烁着淡粉色的光芒，归寂笑着看着那位女孩，女孩从身后拿出一束洋桔梗，脸上淡淡地笑着。
　　等人群散去，昼宁缓缓朝我们走来，樱花在风中弥漫粉色的气息。
　　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在记忆里，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淡淡地笑着，走到我们身边，轻声说:“晚上好，归寂。”
　　我从归寂的肩膀上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亮，昼宁淡淡地笑着，轻声说:“你好，希之，很高兴见到你。”
　　我惊讶地瑟缩了一下，疑惑地抬眼望着她。
　　此后的苏醒，大部分时间都能见到昼宁。
　　慢慢地我也知道了她的目标与想法。
　　“那你们一定要幸福的走出去。”我递给她一束黄玫瑰，笑着说。
　　“一定的。”昼宁笑着接过，挥挥手退出了视线。
　　这是我最后的记忆，往后只有一片血红的印记。
　　透明的空气里，我转动着勺子，玻璃声打破着寂静的空气。
　　“你们要幸福。”昼宁挥了挥手，抱着小猫，再次退出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归寂，喉咙仿佛又被掐住了，无法呼吸。
　　或许这一切都是梦境。我淡淡地笑着，继续搅动着玻璃杯。
　　时间缓缓流过，明明是炽热的夏季，我的心却留在了寒冷的冬天。
　　往事不断地在我脑中横冲乱撞，撞出许多遗忘的痛苦。
　　看着归寂淡淡地微笑，我希望她放开我的手，这不是她应该拥有的幸福。
　　我躲避她，不和她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
　　坐在悬崖边的草坪上，归寂盯着西沉的太阳，淡淡地笑着。
　　我盯着她的侧脸，恐惧与不舍在我脸上纠结。
　　我透支着归寂似水年华里太多的爱，我的眼泪、我的所有感性部分、我的痛苦，都将流淌在她的身体里，我穷极一生也还不起的这笔债。
　　这份爱太沉重。
　　“你不想和我一起走下去了吗？”归寂眼中含泪，金黄色的泪滴打碎在绿色的叶子上，四分五裂地流入土里。
　　“我讨厌你。”我哭着看着她，恶毒地说着，双手不断推开她。
　　“我爱你。”归寂将我抱入怀中，金黄的泪滴砸落在我的心里，一颗无法跳动的心。
　　“可是我不存在，你知道的！”我奋力挣扎着，怒吼着:“你会被我毁掉的，被我这个不存在的人毁掉的！”
　　归寂紧紧抱着我透明的身体，哭着说:“毁掉也没关系，我只要你。”
　　“你要走向幸福，而不是我，你要幸福，你如果不能幸福地活着，我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我不要毁了你。”我抓着她的双手，咬着嘴唇呜咽着。
　　太阳沉入海底，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殆尽。
　　“如果幸福与你背道而驰，那我不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你陪着我，我根本无法活下去。你才是我的全部啊。”
　　“如果我们走不出那片雨，那就让她一直下着好了。”归寂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
　　爱被我恨死了，葬在大海里。
　　我恨这份炽热的爱，让归寂无法摆脱我这个虚无的身影。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存在呢？大概是在那天晚上，明珠看着她的手，又苦笑着盯着我的手。
　　我很诧异，低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洁白无瑕的手，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白光。
　　从这一刻起，我仿佛知晓了这一生的秘密。
　　可惜我晕倒了，大概是知晓了我的痛苦，归寂让我忘掉了那些伤痕，可那些痛，仍然悬挂在我的心里，如同高悬于黑夜的月亮。
　　我怎么能够拉着归寂，让她陪着我这个透明的灵魂走向幸福呢？我怎么能让她痛苦的陪着我苟活呢？我怎么能自私地占有她的爱，让她消耗着似水华年的光阴呢？
　　“我不要再困住你了。”我奋力地推开她温暖的怀抱，纵身跃入悬崖之下。
　　走不出的雨夜，让我来终结吧。
　　“你是因为我才出现的，我要对你负责！”撕裂的声音扯开了风中的裂隙。
　　天旋地转，巨大的风穿过我的身体，将我拉回浓密的黑夜。
　　爱，真是让人幸福又痛苦。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无止境的泪。
　　转身望去，归寂站在身后浓密的黑暗里，雨一滴滴从她发梢滴落。
　　她再次将我拉了回来。
　　死死地抱住我，归寂呢喃道:“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泪于恨纠缠，爱丝丝缠绕着我们紧扣的双手，最终化为鲜红的丝线。
　　“怎么能丢下你离开。”归寂呆呆地望着我，不断地重复着。
　　“不能离开我……”
　　“陪着我吧……”
　　一切仿佛千斤重，扛在了肩上。
　　她来到了我到不了的未来，我守着她回不去的曾经。我们都被困在自己的希望里，希望对方能朝自己走来。
　　抱在归寂的怀里，安心感犹如叹息般油然而生，又有些疲惫感，疲惫感中夹杂着爱的痛苦和恨的绝望。
　　“今天，我们一起走出去吧。”归寂抬眼看着我淡灰色的身影，轻声说道。
　　柳树在雨丝里垂头丧气地摆动着。
　　拉着我的手，归寂拽着一把铁铲，拼劲全身力气，深深插入土堆里。
　　墓碑轰然倒地，土石飞溅间，黝黑的棺材在雨中散发出黑色的气息。
　　仿佛被无数只黑色的触角抓住了身体，我无法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这抹窒息的黑色。
　　就是这一抹黑色，紧紧地困着我，将我拴在了过去。
　　我开始畏惧，腿瞬间软跪在地，膝盖碰到地面的前一秒，归寂将我抱在怀里，轻声说:“我来接你了。”
　　黝黑的木板被掀开，棺材里空无一人，连破碎的骨灰都没有，空荡荡的，蔓延在空中，将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妈妈没有死!
　　无数漆黑的锁链绑着我的身体，从始至终，棺材里绑住的，都是我一个人。
　　那些幽暗的时光，那些痛苦的记忆，源源不断地在我脑海翻腾，我留恋地看着归寂，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如果这样子离开，也是很好的选择。
　　归寂可以走向幸福的彼岸，一切都将归之希冀。
　　缓缓走入棺材里，前脚踏出的那一瞬间，归寂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
　　“不准离开。”归寂在我耳边轻声说着。
　　“我们走不出去了，你走出去吧，别回来了。”我轻声说。
　　“这一切就会像一场梦。”我淡淡笑着，苦涩地说。
　　“你要幸福，好吗？”握着归寂的手，我轻声说。
　　“不好。”归寂摇头拒绝。
　　雨还在一直下着。
　　困住我的一切，就像一场巨大的笑话，绑着我的童年的，从始至终是一个弥天大谎，只有我和归寂，被困在了自己的囚笼里。
　　“希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嗯。”我听着归寂温柔的话语。
　　“说明妈妈真的离开了，就活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真正困住我们的，不是你自己，是这场谎言的设计者，是那个已经死了的他。他已经死了，我们就要好好活着，活得出彩，活得幸福。”
　　两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有些空旷的棺材，心里的绳索断裂，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心里的冰川折射着阳光，跳入湖底，柏树和红枫生机勃勃，幽暗的世界里，明亮的太阳终于出现，大片大片绿色入潮水般生长开来，心里的淡灰色被绿色覆盖。
　　血液重新流淌，雨丝停了下来，月亮走向了人间。
　　“就算痛苦又怎么样呢？大家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痛苦，但是希之，你的阳光，你的生命，可都是生机勃勃的，只是情绪有时候会突然出现而已，很正常的事情啊。”
　　“希之，我来接你了，和我一起走吧。”归寂伸出手，淡淡地笑着。
　　呆呆地把手放在归寂手心，我们一同向山下走去。
　　再次见到家的模样，一切仿佛换了面貌。
　　“这是我们的家吗？”我看着眼前鲜红的石榴花，水井里倒影着月色的微光，房子被重新修整，焕然一新。
　　“对，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两个。”归寂牵着我的手，淡淡笑着说。
　　“我们有家了。”我呢喃道。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归寂笑着说，紧紧抱着我。
　　“你想要的，我都会努力拥有。”归寂与我站在石榴树下，花瓣纷纷飘落，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曾经死死据守的家，如今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了。世界上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渐渐辉煌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
　　“就当是一场臭气吹过，如今我们的家，已经遍地芬芳。”
　　归寂眼底倒影着我透明的身影，沉默中，我走进了那遗失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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