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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苏阳那句带着少年狠劲的宣言——“我跟他没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林溪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剧烈震荡的涟漪。那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置信和被保护的剧烈悸动所催生的泪水。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眼神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女孩,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苏阳看着林溪眼中汹涌的、复杂的泪水,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完全松弛,但那份决绝的守护意志更加坚定。她轻轻松开握着林溪手臂的手,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打破沉重气氛的轻快。
“你坐着别动。”苏阳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了些,转身走向房间角落一个用旧布帘隔开的小区域——那是她的“厨房”,其实只是一个狭窄的灶台和水槽。
她熟练地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苏阳接了一小盆清水,又拿起搭在水槽边一块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她端着水盆,拿着毛巾走回林溪身边。
昏暗中,温热的湿毛巾带着清新的皂角气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林溪冰凉的脸上。苏阳的动作极其轻柔,避开嘴角的纱布,仔细擦拭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干涸的血迹和灰尘。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带着一种被细心呵护的暖意,暂时驱散了脸上紧绷的冰冷和狼狈。
林溪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在那温热的触感和苏阳专注轻柔的动作下,一点点软化了。她闭上眼睛,任由那温热的毛巾拂过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带走那些屈辱的痕迹,也带走了一丝沉重的疲惫。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浸湿、拧干、再擦拭,像一种无声的仪式,洗去表面的污秽,也试图安抚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好了。”苏阳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疲惫感。她将毛巾放回盆里,端着水盆又走回角落的水槽。
接着,她拉开灶台下的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几包最便宜的袋装方便面。苏阳拿出两包,又翻出一个磕碰得变了形的旧铝锅。接水,点火,蓝色的小火苗在昏暗的角落里跳跃起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很快,水开了,蒸汽顶得锅盖轻微作响。苏阳撕开调料包,将面饼和粉末一起倒入翻滚的水中。
廉价的、浓郁的香精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底层生活的烟火气。这气味与林溪家里那些精致昂贵的菜肴截然不同,粗糙、直接,却在此刻,奇异地勾起了林溪麻木已久的饥饿感。她的胃袋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鸣叫。
苏阳没有回头,专注地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防止粘锅。昏黄的灯光(她终于打开了房间里唯一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勾勒着她忙碌的侧影,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带着力量感的小臂。她熟练地磕了两个鸡蛋进去,蛋液在滚烫的面汤里迅速凝结成白色的絮状物。
几分钟后,苏阳关掉火,小心地将面条分成两个同样磕碰过边角的搪瓷碗里。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回到小折叠桌旁,一碗放在林溪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那边。
“吃点东西。”苏阳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还带着一丝沙哑。她递给林溪一双洗得很干净的旧筷子,“吃饱了,才有力气。”
面条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林溪的视线。她看着眼前这碗简陋的食物:弯曲的面条,飘着油花的汤,几片脱水蔬菜,还有那个凝固的、形状不太规则的荷包蛋。这碗面,和苏阳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与她过去十几年被物质堆砌却冰冷窒息的生活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迟疑地拿起筷子,指尖还有些颤抖。饥饿感在热气的引诱下变得更加清晰。她夹起一小撮面条,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浓重调料味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咸香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味蕾。虽然远谈不上美味,甚至带着廉价食品特有的味道,但这口热食下肚,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实实在在地熨帖了她冰冷痉挛的胃,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活着的踏实感。
她低着头,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汤里,溅起微小的涟漪,但她没有停下筷子。
苏阳也沉默地吃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林溪身上,看着她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嘴角那块刺眼的纱布,看着她沉默进食时微微颤抖的肩膀。她的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未消的怒火,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吃完面,胃里有了暖意,身体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更凶猛地席卷而来。一夜未眠的惊惧、情绪的剧烈崩溃、身体的虚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林溪的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困了?”苏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状态,放下筷子。
林溪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
苏阳站起身,走到房间最里面那张狭窄的单人床边。床铺很简单,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床单,一个看起来有些硬的枕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她快速地将被子和枕头整理了一下,拍了拍。
“来,躺这儿。”苏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林溪茫然地看着那张陌生的床铺。这里不是她那个有着柔软席梦思和昂贵真丝被套的房间。这里简陋、狭小,带着苏阳身上那种阳光混合着汗水的气息。但此刻,这简陋的小床却像一片安全的孤岛,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苏阳鼓励的目光下,林溪几乎是凭着本能,脚步虚浮地挪到床边,脱下鞋子(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鞋底沾着外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了下去。床板很硬,硌着骨头,与家里的柔软天差地别。但身体接触到平整床单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难以抗拒的疲惫感瞬间将她吞没。
苏阳拉过那床薄被,轻轻地盖在她身上,一直盖到下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子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是苏阳的味道。
“睡吧。”苏阳的声音低柔得像催眠曲,她甚至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了林溪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什么都别想。我就在这儿。”
林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沉入黑暗的边缘。她最后看到的,是苏阳坐在床边那把塑料凳上的侧影。苏阳没有看她,而是微微低着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翻开的课本或习题册,就着昏黄的灯光,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冷峻,眉头微蹙,嘴唇抿着,仿佛在思考一道难题。但那专注的侧影,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坚实的力量。
眼皮彻底合拢,沉重的黑暗温柔地包裹了林溪。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松弛,身体沉入床铺。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残留的一点感知捕捉到苏阳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安稳,像黑暗中最温柔的摇篮曲。
她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带着未散的惊悸。但嘴角那块被纱布覆盖的伤口,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地灼痛了。
苏阳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许久没有动。直到确认林溪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溪沉睡的脸上。那张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脆弱,苍白,纱布是唯一的暗色印记。苏阳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的情绪比窗外的夜色更浓。
她轻轻放下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去碰触林溪,而是用指尖,隔着薄薄的空气,极其轻柔地描摹了一下林溪脸颊的轮廓,避开了那块纱布。那动作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
做完这个无声的动作,苏阳收回手,重新拿起书本。但她的目光却无法再停留在字句上。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户。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过报纸的缝隙,在室内投下模糊而变幻的光斑。
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面对林溪时的温柔,而是沉淀了下来,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窗外变幻的光影,也映着她内心翻腾的思绪:林溪的伤,林辉的暴行,王莉莉的窥探,学校的压力,还有这破败小屋外那个庞大而冷漠的世界……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再次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不再是少年意气的狠话,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迫快速成长起来的决心和责任。保护她,不再是一句冲动的话语,而是一个需要她付出所有智慧和力量去完成的、艰难的任务。在这片属于她的、破旧却暂时安全的方寸之地里,苏阳眼中那束名为“碎阳”的光芒,在经历愤怒的燃烧后,正悄然凝结成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坚韧的实质。
她必须成为那把劈开深水的利刃,哪怕这光芒本身,也可能被冰冷的现实撞得粉碎。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林溪绵长的呼吸声,和苏阳无声凝视窗外的、沉静却充满力量的身影。窗外的光斑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心中那簇在风暴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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