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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恙
是夜,雨疏风骤,远处天际闷雷滚滚,由远及近。
昭和宫内,烛火通明。
凤微对着一桌“残骸”发愁,案几上放着几个鸡蛋、一小团黏土和笔墨纸砚。
她答应给凤明舒做不倒翁,可身为现代人,既无木工手艺,自然复刻不出古时精巧的“捕醉仙”,只好凭着记忆里看过的视频,试着如法炮制。
傍晚时天色阴沉,她见乌云压顶似要落雨,便嚷嚷着想要生鸡蛋,让云黛去御膳房取了几个。此刻她正捏着黏土,往空蛋壳底部细细填充黏土,好让它能稳定立住。
“轰隆——”
窗外惊雷遽然炸响,吓得凤微手一抖,一阵没来由的悸意直冲心脏,呼吸开始急促,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蛋壳。
这不是她的反应,是这具身体深处遗留的症状——对雷声的恐惧。
凤微捂住发紧的心口,强忍不适,对自己嘀咕道:“姐妹,你这身体'使用说明'漏得也太多了,怕打雷咋不提前知会一声呢?”
原主的心理阴影面积得多大啊,怕见血,还总做噩梦,如今又多了个怕打雷的毛病。
很好,跟开盲盒似的,可惜开出的不是惊喜,全是惊吓。
换作谁,都得疯。
与此同时,暖阁内。
楚亦在桌案前焦躁地踱来踱去,嘴里抱怨着:“哥!你瞧见没?今日那宋贵君,颈上都系着丝带!尽管是个庶子,皇帝该给的体面一点没少。你虽出身……”
话到嘴边,“花楼”二字被他及时咽了回去。他们这些出自花楼的人,在旁人眼里到底低贱,又如何与右相府的庶子相提并论?
可越是这样想,他心里越愤愤不平:“哥哥既已嫁入王府,便是名正言顺!她怎能如此轻慢,连份像样的'颈饰'都不予你?分明就不将你放在心上!”
自皇陵归来后,无论是凤微还是楚际,都未曾向楚亦透露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合作与种种纷杂内情。楚亦好奇探究过,却被凤微三言两语嘻嘻哈哈地糊弄过去,楚际更是连回应都没有。
久而久之,少年便顺理成章地相信了凤微最初那套“强抢民男”的说辞。
毕竟,这看起来最合理。
他也想过,若哥哥不愿留在王府,他想方设法也要让凤微写下和离书,带哥哥远走高飞。而多日冷眼旁观下来,他确信,他哥并无半分不情愿。
那么事情便简单了,楚亦向来只信奉一条:天大地大,哥哥最大。
眼见凤微入宫监国以来,一次也未召兄长侍寝,他做弟弟的,自然着急上火。
楚际静坐一旁,擦拭着长剑,闻言动作未停,唯眼睫几不可察地眨了下。
楚亦见他无动于衷,越发认定哥哥是受了委屈才隐忍不言。
少年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自顾自地推论:“定然是哥哥性子太冷,不会讨她欢心,她才敢怠慢轻贱你。你瞧瞧,这吓人的雷雨夜,她都不唤你过去相伴。”
话音刚落,“刺啦”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将暖阁内照得亮如白昼。下一刻,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
楚亦眼珠一转,生出个主意,他猛地拽起楚际,不由分说将人往门外推搡,操心催促道:“哥!快!去找她!你就说……就说你害怕打雷,不敢独自安睡。多跟她示点弱、装装可怜,她心一软,定会对你好些的!”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弟弟推得一个趔趄,脚跟尚未站稳,身后的门就“吱呀”被迅速关上,甚而传来落栓的响动。
楚际:“……”
他望着紧闭的殿门与眼前瓢泼的雨幕,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裂开一丝无可奈何。
正犹豫是否真要依楚亦所言,去做“争宠”之事,他耳尖微动,敏锐地捕捉到嘈杂雨声中,夹杂着细微靠近的脚步声与……杀气。
他眼神霎时锐利如鹰,收敛气息,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阴影里。
抬眼就见,几名黑衣刺客借着雨势和雷声的掩护,悄然朝寝殿方向摸去。
剑光乍闪,殿外值守的宫人立时倒下,鲜血洒了一地。
楚际如鬼魅般掠出,提起长剑一扬,剑锋挥断雨帘,瞬息之间,那几名刺客的血喷射溅入雨中,无声无息地倒地。
仅有最后一名穿着破烂灰麻衣的刺客身形异常灵活,险险避开致命一击,急速退至廊柱遮阴处。
他抬手,极轻地吹了声骨哨,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倏地从寝殿门缝下钻出,即将游近廊柱时,一柄匕首飞射而来,不偏不倚插进小蛇尾尖滑过的泥地中。
小蛇受惊,游得更快了,快速钻回主人袖中。
楚际执剑逼近,剑尖直指那人咽喉。
“啧,好歹也曾是同僚,何必不留情面?”阴影里的人阴郁地开口,又拔高音调,不满道:“看清楚,咱是一伙的!你的刀差点砍了我的小宝贝!”
楚际未发一语,也没收剑。
容殷瞅他杀意不减,暴躁地摆上痛心疾首的表情,低声骂道:“你个疯子!你知道我养大'二妞'花了多少心血吗?若非楼主派这破差事,让我来杀宁王和红芍,老子本打算来走个过场,你倒好,下手这么黑!把人全宰了,我回去怎么交差?!”
楚际冷冷道:“所以,它没死。”
容老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它”既指二妞,也指自己。
言下之意,正是看在这点微薄的情分和自己并未真正下死手的份上,他才留了余地,没赶尽杀绝。至于如何交差,与他无关。
思索完,容殷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要骂人,就见楚际忽然冲他伸出了手。
容殷:“干嘛?”
“钱。”楚际吐出一个字。
“啥子钱?”容殷一时愣住。
楚际懒得废话,抬剑作势要将他腰间挂的一圈皮囊尽数划开。
容殷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侧身护住,瞬间恍然大悟,骂骂咧咧地从其中一个皮囊里掏出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没好气地扔过去:“妈的!就知道是为了破玩意儿!拿去!”
“跟你合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打消楼主疑心不说,连银子都赚不了两个子儿!”
楚际稳稳接住锦囊,确认是凤微当日给的那个,里面的金叶子也分文未少。他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阿际!”容殷叫住他,咬牙切齿抽出匕首,对准胳膊狠狠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他吸着气,“那日在皇陵……我远远瞧见小亦了,他……还好吗?”
说是合作,可这么多年在花楼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对楚际,对楚亦,对燕无痕那几个,说全然无情自是假的。再冷心冷情的杀手,心底也藏着渴望“家人”的念想。
更何况,楚亦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结果出门一趟,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
“三哥。”
没等楚际回应,暖阁的门先开了。楚亦早听见外面的动静,等他哥处理完才探出身。少年朝他招招手,小声喊道:“来这来这,别耽误我哥去争宠。”
“啥?争宠?!你要争宠?!”容殷似是被这话雷到了,捂着流血的胳膊站在雨里,难以置信打量楚际。
“三哥你受伤了?”楚亦跑过来,一眼注意到他的伤口。
“没事。”容殷仍处于震惊中,平日阴毒的气质荡然无存,本能回话:“做给楼主看的苦肉计……”
楚际没再管他俩,握着锦囊,快步走向寝殿。他叩了叩门,却无人应答,仅有隐约压抑又细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飘出来。
他拧了拧眉,径直推门而入。
殿内光线昏暗,烛火熄了几盏,桌上零星摆着几个用鸡蛋壳做成的、表情滑稽的“不倒翁”,楚际扫了一眼,没在意这奇怪的东西。
而床榻上,锦被鼓起一团,正不住地剧烈颤抖。当惊雷再次响过,那团颤抖陡然加剧,甚至传出了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
他周身没散尽的血腥气飘至榻前,榻上的颤抖停止了一瞬,随即抖得更凶,仿佛恐惧如洪水般溃然决堤。
他眉心微蹙,伸手一把掀开被角,露出凤微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
她眼神涣散,瞳孔因极度惊慌而收缩,双手死死地攥着被子,努力调整平复呼吸,那模样像是快要窒息。
凤微已经竭尽全力缓解对雷声的生理性焦虑,用所记得的呼吸技巧放松,连耳朵都堵上了,但收效甚微。
这深入骨髓的创伤记忆原就如影随形,本来尚能勉强忍着,偏偏又闻到了血腥味,双重刺激下,PTSD彻底爆发。
楚际察觉她的惧怕,也嗅到自身方才杀人时沾染上的血腥气。他以为她在畏怯这样的自己,脚步下意识后退,想拉开距离。
然而,刚退了半步,他步履一顿,衣袖被轻轻拽住。
凤微疑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失焦的眼神艰难地聚集,辨认出了人,她才去扯他的袖子。
她急剧地喘着气,试图挤出个笑容,嘴角却扭曲得比哭还难看,嗓音抖得不成调子,“你……你怎么来了?”
“去、去要钱了?”她瞥见了他手中抓着的眼熟锦囊。
楚际见她明明害怕到了极点,还费力对他笑、尽力正常说话的样子,心头像被细针狠狠刺痛,慌且不安。
“嗯。”他低低应了声,而后沉默须臾,扯掉染血的外袍,走到窗边丢进滂沱的雨中,里间的血腥气登时散了不少。
他返回榻边,把锦囊塞进她冰凉汗湿的手心里,安静地看着人也不说话。
屋外依旧电闪雷鸣,每响一声,凤微就蜷在被子里瑟缩一下,身躯无法控制的惊颤。
他终于确定,这或许就是她的“疯病”。
一种在特定时候,会将她拖入无边恐慌与痛苦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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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捕醉仙:是唐代的劝酒工具,不倒翁由此转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