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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南天境(三)
夜已深,连飞云趁着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提着剑来到院中。
月光华盖般照在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无声地舞起了剑。那些剑谱上学来的招式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中,从滞涩到熟练,渐渐地,她感觉自己像是与手中的剑融为一体,内心也被无上的满足充盈。
然而远处匆匆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动作,十岁的连飞云喘息着放下剑,望向吃惊和怒意混杂在脸上的父母。
“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把弄这些刀剑了吗?”母亲失望地质问。
“你想气死我们就算了,若是惊动了祖母,有你好看!”父亲颤声低喝道。
她手中的剑被夺走了,那柄劣质材料制成的软剑在成年人手中就像玩具一样,连飞云眼睁睁看着它被掰断然后狠狠丢在地上,砸起一阵细细的灰尘。
心慌意乱的连母和连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他们支使着仆从在连飞云房中大肆翻找着,绝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们是世家中最平凡和普通的一对夫妇,资质平庸到连袭荫的门槛都够不上,幸而独女连飞云颇得祖母喜爱,早早便被选为世子。
她若只是随便练练剑也就罢了,可之前非要嚷着做修士!若不是连母提前察觉,恐怕这孩子就要冲到祖母面前昭告天下了。
连父想到这里打了个哆嗦。自己呆在连家已有十年,祖母处处不喜他,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就是一番长吁短叹,直到连飞云大了分走祖母的注意力,自己的处境才好些。
他恨恨回头看了还在院中的连飞云一眼,没想到就是这一眼,竟让他肝肠寸断。
十岁的连飞云此时正手持断剑,跪在地上缓缓割自己的手指,月光下鲜血如同黑色的溪流,顺着庭院小径蜿蜒地流淌着。
察觉到丈夫不对劲的连母也回头看去,紧接着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冲上去打飞了连飞云手中的断剑。这一下似乎用尽了她的全身力气,她瘫倒在血泊中,不管不顾地叫喊起来:“府医!来人啊!叫府医!”
连府今夜将陷入何种混乱或许已经有了征兆,然而这响动并没有传到傅瑧的房中,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贺姨娘的榻上,久违地被母亲的气息包围。
嫡母不让他同贺姨娘住在一起,自傅瑧神童的名号传开,便将他拘在自己院中说要亲自抚养。然则现实不过是变相的囚禁,他被抛弃在偏远的牙房里,下人捧高踩低处处为难,动辄还要被嫡母的孩子欺侮,早已磨平了他所有求生的意志。
而眼下并非是嫡母开恩让他们母子团聚。傅瑧病得快死了,贺姨娘不顾劝阻在傅循礼院中跪了一天一夜,才能将他接回身边照顾。
傅瑧吭得咳出一块带血的浓痰,胸腔风箱似的上下鼓动着。他已经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天,他地狱般的生活就终于可以就此画上一个句点。
死亡让傅瑧喜悦,这感觉使得他脑海中的灰雾都快乐地翻涌起来。也许是这一年他和连飞云与姬小怜走得太近了,让嫡兄产生了莫须有的危机感,竟栽赃他偷了嫡母院中的摆件。
狠狠的几十大板下去,得不到及时处理的伤口在闷热窒息的牙房中溃烂发腐,傅瑧高烧得昏死过去才被人发现。自此他肺痈之症愈发严重,他不想活了,于是偷偷倒掉那些馊水药渣,平静地向着永恒的虚无奔去。
听到咳嗽声的贺姨娘过来查看他的情况,没发现傅瑧醒着,替他掖了掖的被角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一个穿着玄色僧衣的年轻男人静立在院中,见贺姨娘过来行了个合掌礼:“有人带信说夫人要见我。”
听到“夫人”二字,贺姨娘枯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下,涩声道:“如今你连亲姐也不认了吗。”
僧人低下头不发一语,二人就这样在月光下沉默对峙着,直到贺姨娘缓缓开口:“我久居后宅不知你法号,既然你彻底脱尘,恐怕也不愿我再唤你的俗名。”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迎着僧人不可置信的眼神,将刀贴在自己颈前:“嫁给傅循礼前,我从未求过人,从未拜过神。如果你心中还有一丝我们过去的姐弟情谊,那么我求你。”
她声音轻得几乎叫人听不清:“求你把傅瑧带走,带到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求你。”她跪在地上,如同一只蝴蝶在生命最后选择了落地。
房间里的傅瑧听见了,他浑身颤抖着,压抑着喉中的阵阵咳意,直到那些肺里的积液化作暗色的血水从他口鼻中流下。
好痛,这些话像利刃在他脑中翻搅,击碎了那些他本渴望的死亡幻想。我走了,娘该怎么办。他惶恐不已,情急之下甚至真的从灰雾笼罩的识海中恢复了几分清明。
可是实在太痛了,死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蔓延上傅瑧的面庞,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嘴中涌出。他后悔,如果自己好好服药,好好治病,是不是就不至于连累娘如此。
是不是他们母子本还有别的选择。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阻碍,绿玉柳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这具幼小的身体已经彻底崩溃了,甚至视线都开始模糊。
他拼死爬到门口,只来得及对门外那道向他奔来的玄色人影做出一个“舅舅”的嘴型,便失去了意识。
长安一处平平无奇的茶馆二楼包厢内,此时正端坐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小娘子,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茶杯中升起的渺渺白气模糊了她的面容,使她沉静的气质中多出几分凛然。
很快,她要等的人出现了。黑色劲装,头戴帏帽,带着满身风雪推开门,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桌前,吨吨将热茶一饮而尽。
林小怜不动声色地看向那人枯枝般扭曲的左手,温声道:“飞云,好久不见。”
连飞云摘了碍事的帏帽,顿时,昏暗的茶室仿佛亮堂了起来。她的脸随着年龄增长美得愈发动人,不过相较于过去那种如烈日骄阳般灼目的美,现在显得更加内敛和冷肃。
“世子最近如何?”许是因为和友人叙旧,连飞云难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少拿世子的名头调侃我。”林小怜白了她一眼,“倒是你,半年来一点音信没有,递了帖也寻不到你的人。”
连飞云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杯身,半晌才复而开口:“尊者收了我做弟子,平日里基本上都在宫里帮忙。”
“当真?”林小怜一怔,持重端方的面具像是出现了裂痕,但很快转为一种恰到好处的欣喜:“飞云,恭喜你得偿所愿!”
低着头的连飞云没发现她一瞬的怔忡,将腰间的佩剑取下来置于桌上,推开剑鞘露出里面通红的剑身:“这是尊者所赐,剑名赤霄。虽不是什么宝剑,但我看见就觉得有缘。”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其实那天尊者本想给我另一把剑,那对莲湖姐妹用过的心意剑之一。可宝剑成双,我只取其一才叫人贻笑大方。”
林小怜闻言握住了她那只断指又重缝的左手,连飞云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在方才讲述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她看着自己扭曲歪斜的指节被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握在其中,像是和谐的乐曲中混入了变调的走音。连飞云针刺般收回手,引得林小怜当即道歉。
连飞云压下自己心中不知何时又燃起的黑焰,艰难转移话题:“傅瑧呢?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林小怜摇头:“自从他被能智大师带走,就像人间蒸发了。有人说他病死在半路,也有人说他已经出家,这事儿闹得这么大,恐怕长安街头的稚童都能跟着说上两句。”
说到这里林小怜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傅瑧现在如何我不清楚,傅家和贺家的笑话倒是听了一箩筐。”
“先说傅家,傅循礼知道儿子没了后勃然大怒,隔天就将贺姨娘扭送至官府。谁成想这贺姨娘是个硬骨头,在公堂上掏出一纸血书控诉傅循礼和正室苛待庶子,朗声念完就往柱子上撞。”
“因为内容太过骇人听闻,这事当即传遍了整个长安。就连傅元崇都被惊动,直接告病不去上朝。”
“不过好在贺姨娘还活着。傅循礼告官不成反引一身骚,只好同意贺姨娘和离。她出了傅家便剃发为尼,就此离开了长安。”
林小怜笑着一拍手:“这不巧了。贺家就两个孩子,结果最后都出了家,孙子也找不见了。贺侍郎听闻消息后就一病不起,兴许是上了年纪,熬了两天直接撒手人寰。”
提起贺家,连飞云也是嗤之以鼻:“傅元崇的走狗,趋炎附势的小人,落得这个下场算是求仁得仁吧。”
林小怜深以为然地颔首,继续娓娓道来:“说到傅元崇,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业流寺,见了长安寺主和能智大师。三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傅元崇恐怕没占到什么好处,回来后便上书请求致仕。”
“之后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陛下拖着病躯专程上门挽留,傅元崇老泪横流感念皇恩,折腾一番还是回去继续当他的中书令去了,傅家的闹剧就此揭过。”
“好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话。”连飞云冷笑一声。
“是啊,谁说不是呢。”林小怜浅啜一口凉了的茶水,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傅瑧消失后,我内心的大石也跟着消失了。背靠傅家做上世子,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甩脱。飞云,你说我是不是太心狠了?”
虽是问句,可她根本没有等连飞云回答的意思,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坚冰般化不开的冷意:“不过你瞧,就算不借他人之手,这个位置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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